☆、上路不回頭
“你們在說什麼……”孟三千已經傻了,僅存的那只手臂捂著自己的左肩,那流淌的鮮血似乎已經喚不回他的理智了。
戰天下抿緊唇隱忍不發,一時之間似乎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孟三千轉頭望向花梅令,踉踉蹌蹌地走過去道,“你叫他什麼?爹?”
花梅令低垂著頭,他根本沒心情去應付孟三千,儘管他能理解他的感受,但他真的已經沒有多餘的憐憫之心了,何況,這人是害死浮堯的兇手!
但孟三千還是不依不饒地問,“你為什麼叫他爹?你說話啊!你告訴我!”他的聲音十分嘶啞,到最後甚至已經破了音,可金陵山上只有漫天的飛雪,沒有人理他。
“夠了!”戰天下終於開口,“看在他是你弟弟的份上,你就放過他吧!”
孟三千不說話了,他的表情很古怪,慢慢地轉過頭仔細地打量著花梅令,然後便像瘋了一般撲到他面前也跪了下去,“你是我弟弟?你沒死?你還活著?你不是筋脈……”
孟三千說到這忽然想起什麼擼起花梅令的袖子捏碎了他手腕處的鐵腕,沒有一絲一毫的內力,就像他一直料想的那般。
他激動地伸手抓住花梅令的肩膀,“弟弟,你叫我一聲哥吧!叫一聲吧!這麼多年我為了給你和娘報仇費盡心血,你叫我一聲吧!”
花梅令任憑他怎麼搖晃也隻字不言,他真的沒有任何心力去面對孟三千了。有什麼好說的呢?事到如今浮堯已死,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我難道要感謝你這麼多年的執著嗎?笑話,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孟三千顯然已經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他用力地抓著花梅令的肩膀,手指幾乎掐進了肉中,“弟弟,你跟我回白帝山吧!只要你叫我一聲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白帝教,這個江湖,你想要什麼我都……”
他說到這忽然便說不下去了,北風依舊,而孟三千的臉上早已掛滿了淚痕,禁錮著花梅令的手緩緩地垂到了地上,他忽而把頭深陷進臂膀中哭喊道,“可是我愛你啊!我愛你啊……”
是的,一直以來孟三千都對自己那從未謀面的弟弟寄託了無數的好感,他覺得復仇才是他活著的目的。可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心就變了,直到今天有人告訴他他的弟弟還活著,可他聽聞卻是痛不欲生。
“騙騙我吧!花梅令,騙騙我吧!我真的愛你啊……”孟三千的頭已經垂到了地上,他就這麼跪在花梅令的面前,微微低頭便看得見。
花梅令看著他忽而覺得無比諷刺,所有人都一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無論是他亦或是孟三千,如果早積點德,也不會有今天的傷心欲絕。
但現在怪罪他根本沒有任何的用處,那畢竟是一直愛著自己的親人,花梅令看著痛哭流涕的孟三千,況且他已經得到了最大的懲罰。
孟三千哭著哭著,終於失血過多失去了意識,他的五指已經流出了鮮血。
戰天下高聲道,“我下令!劍宗神刃緝拿白帝教孟三千有功,即日起撤回追殺令,追加武林功臣,立衣冠塚以示後人!”
金陵山上,浮堯聽到這番話閉上了眼睛轉過身,風中似乎還聽得到花梅令的哭聲,融化的飛雪就像他的眼淚般冰涼,浮堯舔了舔落在唇邊的雪,就想吻到了那個人,終於安了心。
“走吧!”浮堯開口,這一聲無比深沉,不知承載著多少情愫,他就這麼慢慢地離開了。
苦海禪師看著他的背影問道,“這就走了?不再看一眼了嗎?”
“不用了。”浮堯停下來仰頭望著天,漫天的大雪中依稀聽見他低聲道,“多看一眼,也無緣相守,少看一眼,也決不會忘。”
那個他第一次愛便如此之深的人,早就被他裝進了心裡,世間萬物都是他們的點點滴滴,即便輪回轉世也夠他相憶一世。
苦海禪師歎了一口氣,轉頭,山下的花梅令已經暈倒在了地上,最是無情人,最是多情心,只歎天道不公,有的人生來就被寫好了命數,有情人總是今生無緣。
十日後,劍宗禁地。
是夜,山洞前亮著兩個火把,洞門大敞四開著,浮堯站在洞前,他的面前是苦海禪師和戰天下。
戰天下看著浮堯心情十分複雜,本來光是對付發瘋的花梅令他便已經心力交瘁了,可此時看見浮堯那遙遙望向碧柳山莊方向的目光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畢竟是深愛著自己兒子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們的立場是相同的。
“他怎麼樣了?”浮堯問。
他沒有提花梅令的名字,不是不想提,而是提起來便會痛。
“很好,已經睡下了。”戰天下答。但其實,花梅令直到他臨走時還在折騰,不吃不喝醒了便要往金陵山跑。最後不得已戰天下只得命令應颯守在他房中,只要醒了便點了他的睡穴讓他再睡過去。
幾天來只有趁著他睡著時勉強灌了些稀粥吊著命,花梅令從小便筋脈寸斷,身子骨本就比一般人弱一些,戰天下每日看著他那慘白的睡顏忽而有種他甚至會比浮堯更早一步離開的錯覺。
浮堯點了點頭,他的手中攥著一把扇子,那是他臨來前唯一要求帶上的東西,娟白的布,怎麼看都不算上等貨。但從剛剛開始他的手便下意識地摸著扇柄,一次又一次,就像他的目光,總是頻頻望向某個方向。
苦海禪師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他其實很想開導一下浮堯,讓他看開一些,但他卻開不了口。這份真摯的感情,恐怕這兩人都拼了命的希望彼此的羈絆能再深一點,即便是痛苦的,但苦海禪師忽然覺得這樣很好,這樣的感情根本沒有勸阻的餘地。
“我走了。”又是這三個字,然後浮堯便真的轉過身再無一點猶豫一步步地走進山洞。
戰天下的親信弟子將劍宗碧璽□□凹槽中,這上千年的石門又吱喲吱喲地合上了,就像一年前它開啟的那一天一樣。還是那驚人之姿,只是那時冰冷的眸子已經染上了眷戀,他站在門口,身影在石門後越來越窄,沒有人知道那石門後面是怎麼樣的暗無天日,又將是如何的痛苦餘生。
戰天下看著他忽而開口喊道,“謝謝你!”
石門“哢”的一聲合上了,空蕩蕩的禁地只剩下週邊的鎖鏈,十米一樁,迎著風啪啪應響。
戰天下閉上了眼睛,苦海禪師安慰道,“不會很痛苦的,他沒有幾天的壽命了。”
“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他至少能在花梅令的身邊呆到最後,只是……那是不可能的……”
“我見君,君不見我,豈不更痛苦傷神?”
“大師說得是。”
處理完這邊的事,戰天下便連夜快馬加鞭趕回了碧柳山莊。可一進門應颯便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喊道,“師傅不好了!小師弟不見了!”
戰天下皺起眉,他這一路上都心神不寧,一回到府上便聽到這種事,頓時發了脾氣,“我不是讓你看著他嗎?!他一個沒有武功的廢人你能讓他在你眼皮子地下溜了?!”
“弟、弟子不知,一個時辰前師弟醒過來忽然說想要吃飯,弟子一時開心他終於願意吃東西了,便跑到廚房去叫,結果……結果回來他就不見了。”
“廢物!”戰天下瞪了他一眼又拉來看門的弟子,卻沒有一個人看見的,那弟子還頗委屈地嘀咕著,“花莊主那麼聰明,我們哪是他的對手啊……”
“你還狡辯?!拖下去門規處置!”戰天下吼了一聲便連忙跑出莊跨上馬,應颯也跟著追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應颯問道,“師傅可知他去了哪裡?”
“他還能去哪裡?!”憤怒的聲音讓應颯住了嘴。
金陵山的半山腰有一處平地,此時那地上坐了一個人,金陵山的雪似乎一直沒停過,那滿地的積雪早就覆蓋了當日的血跡,但花梅令還是輕易地便找了那裡,坐到了那血跡旁邊。
他面對著石壁盤著腿,石壁之上是兩排剛勁有力的字,一刀刀刻在石壁上,不知用了多少力氣。
北風呼嘯而過,又到了年關,今天正是臘月二十七。
“臘月二十七,是你的壽辰,我給你帶了酒。”花梅令打開手中的酒罈放在面前,他說完這句話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臘月二十七,浮堯三十歲的壽辰,就算那日他沒死,此時也到了生命的終點。
“我從沒有這麼絕望過,”花梅令看著石壁上的字,“我從沒想過,你卻讓我體會到了。還記得你對我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心悅君兮君不知’,此時倒是輪到我對你說了。”
“其實我……”他頓住了,勉強控制住眼眶中的淚水,“我不想來看你的,如果我不是這麼沒用就好了,如果我不是那麼沒用,你也不會至死都在為我操心。”
“其實我想跟你在一起,真的,你怎麼沒帶我走呢?你如果真的那麼喜歡我,能不能自私一點留下我?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有沒有武功,被多少人追殺都無所謂,雖然逃亡的日子很累,但我至少比現在更像一個人……”
他說完這些便不再說話了,而是久久地坐在積雪中仰頭看著石壁,風吹的他的耳垂紅紅的,那漂亮的十指已經凍僵了,又紅又腫,但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凝望著石壁上的字,每一筆每一劃似乎都要深深地刻進心裡。
戰天下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連綿的飛雪積在他的肩頭已經有小半指那麼厚,但他卻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早就失去了知覺。
應颯撇過頭不願看見這樣的場景,他的心臟受不了,但每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便又忍不住去想,連他都受不了,那他這個從小便體弱多病的小師弟又是如何受得住的呢?
臘月二十七啊,戰天下也知道這一天的,那個為了平息眾怒,用生命換來花梅令安寧的人此刻是不是已經在那荒涼而潮濕的山洞中閉上了眼呢?
不知道他臨去那個世界之前有沒有來看花梅令最後一眼,是不是終於放下了心了無牽掛了呢?又或是幻化成了無法往生的幽靈也同他一樣在注視著這個背影呢?
但至少,放過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