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夤夜談心
黎育清順理成章地住下來,住在齊靳的隔壁。
黎府上下都知道掌中饋的八姑娘與挽月樓交好,下人們殷勤起來,往挽月樓送的東西再不敢拖延或以次充好。
幾個丫頭們看出來了,悄悄地同蘇致芬多嘴幾句。
蘇致芬笑笑回應道:「這便是人性,趨吉避凶,以前咱們是這府裏的『凶』,和咱們交往太密切,怕是會被楊秀萱給惦記上,現在育清住下,咱們搖身一變,成爲這府裏的『吉』,誰不趨之若鹜?」往常,他們有自己的後門,又不缺銀子,想買什麽,後門一開,什麽好東西不能送進來?所以倒也不在乎黎府下人的克扣。
現在好東西從前面進來,不必自掏腰包,尋常人定會得意大笑,蘇致芬最多也不過是撇撇嘴說正好把銀子省下來,給鋪子添資金。
只是該從楊秀萱手裏發下來的月銀,始終遲遲不見蹤影,這也難怪了,蘇家下人到現在拿的還是蘇家銀,怎麽可能讓黎家人鑽到漏洞,竊取挽月樓的消息。
蘇致芬不惱不怒、不喜不嗔的隨遇而安態度,讓齊靳對她多出幾分欣賞,即使他並不喜歡蘇致芬教給黎育清的驚世觀念。
多數時候齊靳是在家的,他並沒有黎育清想象中那麽忙,寫寫東西、讀讀書冊、畫些沒人看得懂的布兵圖……而當中,他最常做的事是吃東西。
黎育清愛上做菜,大概是因爲太有成就感,自從齊靳住進來,黎育清每天爲著他的三餐點心沒少操過心,然而東西捧到桌子上頭,見那個人一掃而空後整臉的滿足時,她偷偷告訴自己,她樂意爲這種事操心。
然後她又對齊靳提一次,女人也能擁有成就感,這並非男人的專利。
于是齊靳對蘇致芬生出的好感迅速降低幾分,之後黎育清每說一次「致芬說」,好感就自動往下調降。
他總覺得,蘇致芬在挑撥黎育清敵視男人,許多話在他面前說無關緊要,若是搬到別的男人跟前講,恐怕黎八姑娘會臭名遠播,嚇得好人家的男子不敢上門求娶。
將來,她是要出嫁的,萬一丈夫不能容忍她這些言論,起了口角,誰負責?
齊靳不否認,自己擔心得太遠也太多,但他無法忍受她受到分毫委屈。
想起那個大雪夜,她軟軟的身子投進自己懷裏,她的心酸委屈,直到今時想起,他的心依然微微抽痛。
他不知道自己怎會同小丫頭有了情感牽扯,但他希望她過得好,衷心希望。
由于齊靳非常清閑,閑到黎育清誤以爲他才不是爲了辦什麽機密要事而來到樂梁城,純粹是打仗壓力太大,跑到這裏暫作休息。
直到上次和上上次,黎育清夜訪隔壁鄰居,發現他根本不在府裏,挽月樓上下找過一圈也找不到人,她才明白,他不是沒事幹,只是某些行動必須在夜裏進行。
這天黎育清在惡夢中驚醒,惡夢裏的楊晉樺在耳畔對自己甜言蜜語,唆使她把銀子拿出爲他求官,她二話不說同意了。
黎育清看著夢裏的自己傻得上當,急得跳腳,又是吼又是叫,又是繞著圈圈急轉不停,偏偏夢裏的傻育清無視聰明育清的存在。
一個激靈,黎育清生生嚇醒,她呆呆坐在床鋪上,撫著胸口不斷喘息,直到確定再確定,確定夢裏情境再不會發生,她才垂下眉睫安慰自己,沒事的,她己經爲自己走出一條新道路。
木槿在軟榻上睡得很熟,黎育清不想吵醒她,輕手輕腳下床,替自己倒一杯茶喝,那茶己經涼透,喝得她打了個寒顫,連忙取來架上的毛皮披風圍上。
外頭天色依舊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這樣鬧騰過後,她失卻睡意。是,再多的鼓勵安慰,也不能三兩下便收拾起她的心慌,偏生這樣的慌,無法對人說。
望一眼那片與鄰房相接的牆壁,她緩緩走近、臉貼上,牆有些冰涼,像他的盔甲,她閉上眼睛,開始想象,想象他躺在床上,拿著一本書在翻讀,想象他一手拿著茶水、一手支著額,用無可奈何的神情對她說:「這些話,千萬別對外人講。」最近她對他,還真的說了不少不能對外人講的話。
不過,光是這樣的想象,那顆窘迫焦灼的心便緩緩地歇下速度,裏頭的焦慌憂郁慢慢地被驅逐出境,就說吧,不管是什麽形式的存在,只要他在,她便不害怕。
黎育清從桌邊尋來一本閑書,本想挑亮燭火,躺回床上閱讀,卻發現一個黑色影子從窗邊閃過。
是齊靳外出辦事回來?
下意識起身,黎育清走到門邊、悄悄打開,往外探頭。
齊靳的屋門卻在她探出頭那刻關上,她沒真正看見對方,只瞧見一片黑色衣角。
原來他每天都這樣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可白天也沒見他怎麽休憩,不累嗎?欲成大事者,都得這般勞心勞力,連睡眠都不能順意?
不知不覺,她走到他房門前,舉手想敲,轉念又想,他剛辦完事回來肯定累得緊,還是讓他歇歇吧。
念頭轉過,她旋身欲回房,門卻在此刻打開,齊靳與她四目相對。
「都來了,爲什麽不進門?」
他望著黎育清,剛睡醒的眼睛帶著微微的惺忪,左臉有個小小的紅印子,頭發有些亂,她偏著頭,衝著他笑,這樣的丫頭,純真得讓人心疼。
「就想……也許你累了……」
她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是白衫,不是方才見到的那身黑,他換衣服的速度還真快,才一眨眼工夫。
只一眼,他便猜透她心底的疑惑,說道:「進來吧,你看見的黑衣人不是我,今晚我沒出門。」不是他,那足誰,可以自由進出挽月樓?
阿壢說過,蘇大、蘇二幾個都是有硬底子功夫的,這世間要找到對手,屈指可數,這樣的話,齊靳的人那不是技高一籌?
齊靳見她猶豫著要不要進門,忍不住失笑,才說她變得自信不猶豫,現在看來,怕是有些習性早己經烙進她的骨子裏,就算是暗虧吃盡,也無法改變。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一個用力,將她拉進屋裏,屋門關上,他對著暗處說:「李軒,出來。」一道黑色影子不知道打哪裏竄出來,黎育清眼睛眨都沒眨,他己經直直站在兩人跟前。
李軒是個臉型有點方正,眼睛有幾分殺氣的男子,尤其是那兩道眉,又濃又黑、往上斜飛,這樣的樣貌擺在大街上,絕對能夠收到驚嚇小兒的功效。
「她是黎府八姑娘。」齊靳說道。
「八姑娘。」李軒拱手,黎育清還以福禮。
齊靳道:「他叫李軒,是我身邊的暗衛首領。」黎育清點點頭,算是回應。
「說吧,京裏最近有什麽消息?」齊靳對著李軒發問。
「三皇子貪贓枉法、偷盜糧倉之事越鬧越大,皇上惱怒,滿朝臣官都要皇帝表態,不斷上書,但直到目前爲止,皇上依舊扣下奏章、留中不發。黎太傅要屬下傳問,將軍這裏布置得如何?」黎育清柳眉微緊,這等機密大事,居然不避開自己?他查辦之事,不是不能教她知道的嗎?
「小老鼠逮到幾只,但無關痛癢,爲抓大的,放任他們再逍遙個幾天,帶話給齊鏞和黎太傅,月底之前,定會把人如數交上。」齊靳回答。
意思是一切順利?李軒僵硬刻板的五官緩和了些。「是。」
「還有其它的事?」齊靳又問。
李軒雎一眼黎育清,見齊靳並未因爲自己的眼色而改變決定後,開口說道:「黎育岷率人到東北搜集《大齊志》資料,受到當地官員處處掣肘,不過他見招拆招、履險如夷,日前,第一筆資料己經送返京城、上呈天聽,皇上龍心大悅,宣黎太傅進宮,著實將黎育岷誇獎一回。」
「黎育莘己與二皇子搭上線,兩人同樣好武厭文,很有話聊,很快便成爲好友,如今焦盂不離,此事被皇上知曉後,召見黎育莘兩次,黎育莘爲人坦蕩、性子純厚,頗得皇上贊賞,他亦在皇上跟前耍演過一番武藝,若非黎太傅堅持兩個孫子待兩年後再參加科考,今年定會雙雙榜上有名。」這話說得明白,連皇帝都大加褒揚的人,主考官敢把他們的名次往下壓?就算主考官是康黨,也得賣皇帝幾分面子不是?
只不過,一筆資料、一個皇子好友……怎就引得皇帝青睐?
眼底疑惑漸濃,事情定不如表面上這般簡單,黎育清靜坐一旁不出聲音干擾,待齊靳與李軒又提過幾侗她不認識之人、說了幾件她無法參透之事後,李軒退下,門關起,她擡頭迎上齊靳的視線。
「有疑問?」她的臉像白紙,把心事全給填上,半點不藏。
「嗯。」她點頭,希望他願意爲自己解惑。
「問吧。」
應該問問四哥哥、五哥哥之事的,但忍不住地,她還是先問:「你不累嗎?」她不由自主地關心他,好好的人大半夜不睡覺在處理事情,很傷身子的。
齊靳收到她的關心,卻也明白這丫頭心思重,不厘清始末,哪睡得著。
「今晚沒出去,精神不壞。」意思是,有話直講,不必顧慮其它。
黎育清眨了眨濃密羽睫、細思片刻後,清亮的眸子揚起,不迂回的直接問:「爲什麽要當著我的面讓李軒禀報?你剛來的時候,並不打算讓我知道你在查辦什麽事,不是嗎?」
「少一個人知道、少一分泄漏的危險,但我己與黎太傅聯絡上,他說你年紀雖小、卻是個穩妥人,對于朝堂局勢,並非全然無知,讓你多少知道一些事,若京裏有變,你才能循線摸索出風向,提點你父親在緊急時刻避險。」果然吧,她沒猜錯,還是有風險的,不過既然是爺爺的意思,就說得通了。
「所以你來,不是爲查案,而是要布置陷阱,逮捕誣賴三皇子之人?」
「對。過去兩年,齊鏞在全國七處開糧倉赈災,本是利民之事,怎會有百姓出頭爲證,證明齊鏞貪贓枉法、偷盜糧倉?」
「糧米能發送到手中,百姓只會感激不盡,哪會計較糧多糧少,甚至敢以小搏大,一狀告到皇子頭上去,這不合理。」黎育清接話。
「況且就算告贏此狀,于公,皇帝會懲戒齊鏞,于私……哪個當父親的會輕饒狀告兒子的家夥,不管對方是對是錯。」皇帝也是人,還是個再護短不過的男人,出這一招的幕後主使定是病急亂投醫,頭昏了。
見齊靳認同,黎育清接著往下說:「要把這件事掀到皇帝跟前,除人證之外,必定要找到強而有力的物證,可三皇子沒做的事,哪來的物證?因此他們需要花時間精力來作僞證,你到這裏是想先下手爲強,他們布置出一個人證、一個物證,你就在後面收網,將他們逮捕。」望著她,濃濃的笑意在眼底滿溢,他對她的欣賞不僅是一絲半點,這丫頭夠伶俐通透,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驕傲,但他真喜歡她的聰明穎慧,喜歡她的舉一反三。
「誣陷齊鏞的第一把火,他們選在京城,見皇帝遲遲不願意出手,只好造謠、制造民怨,但即便如此,皇帝還是將言官奏章留中不發,于是他們猜測,皇上在等待我班師返朝,想用戰事大勝來壓制此事。」
「他們定不會就此收手。」
「沒錯,所以他們必須在我進京之前,點上第二把火,待第二把火燒旺,緊接著第二一、第四、第五……直到民怨沸騰,逼得皇帝不得不處置齊鏞。」他們這是擺明同皇帝對著幹,好大的膽子,是康黨?「你怎麽知道第二把火會選在樂梁?」黎育清眼底挂上憂心。
「黎太傅己返回朝堂,卻遲遲不願表態加入康黨,而育岷隨齊鏞辦差,育莘又同二皇子交好……」除了出生沒多久的八皇子,宮裏從大皇子以下,有五個皇子出身良好且能力十足,足以問鼎大位,老大、老五皆爲皇後所出,老二、老四的母妃是淑妃,老三是德貴妃所生,其中六、七皇子生母地位太低、四皇子因身體孱弱,亦早早退出太子之爭,除了齊鏞受黎太傅指點,隱去野心、專心朝政外,其余的都野心勃勃。
皇帝正值英年,對于兒子們的頻頻動作不耐煩,而康黨勢力擴大、己威脅皇威,這些都是皇帝不能容忍的。
若大皇子、五皇子夠聰明,願意爲父皇分憂,將康氏這條大尾巴砍除,或許皇帝還會對他們青睐幾分,可多年來康家提供的人力金錢早己養肥了他們的膽子,他們怎麽舍得斷去這一切。
幾次試探後,皇帝漸漸對這兩個兒子離心,便重用起二、三皇子,讓原本被認定資貭偏弱、無競爭之勢的二皇子逐漸擡齊靳的解釋,讓黎育清心頭有底。
四哥哥、五哥哥隨了二、三皇子,擺明惹惱康黨與大皇子一派,所以三皇子貪墨之事必是大皇子在背後操縱無疑。
忖度半響後,她問:「這把火,他們也想燒到爺爺頭上?」
「是,齊鏞經常來往黎府,這是皇帝應允之事,明裏大皇子無法置喙,若是能往黎太傅頭上潑一盆髒水,敗壞他的清廉名聲,就算燒不到他頭發,毀他一把胡子也值得。」
「你說小老鼠入籠,等著碩鼠出頭,是否代表他們的算計都在你掌握中,你勝券在握?」
「話還不能說得太滿,齊鏞與黎府多數成員都在京城,三老爺在榆州、育岷在東北,眼下樂梁城只有你爹在,四老爺的性子脾氣衆人皆知,就算他們在這裏掀起滔天巨浪,四老爺大概也沒有足夠能力察覺此事與黎家有關,屆時,得靠著你在四老爺跟前提點幾句。不過最近,四老爺還是多點風花雪月,少摻和政事好些。」他意有所指地說。
黎育清聽明白了,若是齊靳所辦之事不順,自己就得到父親跟前分析利弊,讓父親出頭,促使樂梁的官員襄助一把,若他可獨力完成此事,那麽爹爹越糜爛、越風流,就會讓對手越輕忽怠慢。
瞧齊靳一眼,他那個態度,大概己經知道爹爹養外室的事了,也是啊,他有一堆暗衛替他辦事,再瑣碎的小事也逃不過他眼底。
只是連他都曉得,爺爺不可能不知情,但家書上卻半宇未提,那麽爹爹這回的事……是爺爺暗許?
的確,示人以弱,在康黨勢力如日中天時,黎家還是別太張揚,對方不就是吃准了爹爹的沒出息,才敢選在樂梁動手,恰恰給齊靳一個最好的籠子,逮捕橫行鼠輩。
「但李軒提到四哥哥……」
齊靳沒等她問完就接下話,「育岷的能力,假以時日,不會屈居黎太傅之下,他有心計、有謀略,每次出手都讓小覷他的敵人猝不及防,誰想得到初生之犢,犄角這般淩厲。」黎育清聞言,幽幽歎息。「所以我並沒有猜錯,只是幾筆風土人情的數據,怎會受到當地官員處處掣肘,何必見招拆招、履險如夷,怎會惹來敵人覬覦,又怎能讓皇上龍心大悅、召爺爺進宮褒揚,所以……你能實話告訴我,四哥哥暗地裏在幫三皇子做什麽事嗎?」這丫頭,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幾句話就讓她循脈追源、猜出要點,若她是男子,黎家新一代要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又有何難?
「育岷藉考察之便,搜集東北巡撫張載麟的罪證,皇帝早就想拔除他,他是康家老太爺很重要的左右手,割除他,康老太爺必定元氣大傷。」
「育岷搜集的罪證、人證清楚分明,讓人無從狡辯,更狠的是,這家夥心計重、城府深,過去被他死死壓住,甯可喪命也不敢出聲反抗的底下官員,讓育岷連哄帶騙的拐出一紙萬言書,你說,朝廷能不辦這號大人物?」
「爲掩飾育岷身分,利他日後行事,這份大功勞不能明發、只能按下,于是宣黎太傅入宮,誇獎個幾句。」這個誇獎口惠而實不至,但知內情的都曉得,黎育岷一旦回到京城、張載麟伏法,便是他大出風頭之曰。
「那麽哥哥呢,他爲什麽要接近二皇子?二皇子又怎會選擇哥哥當好友、焦盂不離?不過是一個皇子好友,憑什麽皇帝要特意召見?」她不信哥哥人緣好到這等地步,才到京城不久,便入了貴人之眼。
齊靳苦笑,這丫頭還真連一絲半縷都隱瞞不過。
「黎太傅進京,想同他攀交之人不在少數,尤其是非康黨的遊離分子,二皇子會想盡辦法攏絡不足爲奇,而黎太傅表態不涉入黨爭,只對皇帝一人忠心,這自是讓皇帝相當滿意。」
「黎太傅不偏不倚,與任何人都保持友好關系,齊鏞要人?給!二皇子喜武、看上你哥哥?給!只要別扯上爭儲之事,只要對朝堂有利之事,誰樂意交好,他都不吝于指點。」
「至于你哥哥那性子,你比誰都了解,育莘至誠至真,雖有那麽幾分魯莽,但進京不久,明虧暗虧吃盡,早己不是昔曰的吳下阿蒙,說他存心攀附權責、刻意同二皇子交好,這話不盡不實,他們之間的確有幾分交情。」
「但禀持祖訓,他同二皇子態度擺明、曉以大義,不扯陰私惡事、不涉皇子爭儲,兩人坦蕩交往,共同切磋武藝,待曰後上戰場殺敵,爲朝廷爭光。」
「至于二皇子,他也不期待從你哥哥身上得到什麽,說到底,育莘不過是個還談不上有什麽地位的武舉解元罷了,他要的是黎太傅支持自己的假象。你哥哥對二皇子那番大義言論、鏗鏘有力,他勸二皇子與其萬般盤算如何爭奪大位,不如利用自己的身分,爲黎民百姓多做一點好事,助大齊國勢強盛,百姓生活富饒。」
「他的話句句磊落光明,有沒有說動二皇子不知道,但每個皇子身邊都埋有皇上的眼線,他的話一傳二傳,傳進皇上耳裏。皇上身邊能人、賢人多得是,可就少了像你哥哥這種的坦蕩君子,皇上自然是欣賞至極,何況皇上還盼著你五哥哥將自己兒子的心術帶正呢,所以你不必擔心育莘,怎麽做,他心中自有一把尺。」怎能不擔心?千盼望、萬希冀,卻敵不過命運,她不樂意哥哥行武,他終究走上武舉之路,她不樂意哥哥爬得太高,他卻得到皇帝賞識,她不樂意哥哥涉入政爭,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他身陷泥淖……冥冥之中那股力量,始終是她無法抗拒的。
他拍拍她的肩,低聲安撫,「一件事總有兩面,你看到的是麻煩、危險,育莘看到的卻是希望、機會,你在信裏同我說成就,說那個滋味很美,你怎麽就沒想過,你哥哥也正因爲成就而幸福著?」
「再大的成就都不值得用命去換!」她反對他。
「育莘並沒有用命去換,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不管你怎麽狡辯,那種事……說不危險,根本騙人。」只要扯到天家就避不開險象環生,就是一把刀子系在頸間,就是無法將未來掌握在手中,就是無法全身而退。
她說他狡辯?!齊靳失笑,他從不是狡辯之人,他連多余口舌都不願意浪費,沒想到難得的多言寬慰,竟讓自己在她眼中成了狡辯之輩?
「是你太緊張焦躁,且問這世間事,哪一樁、哪一件不危險,開鋪子不危險嗎?」
「開鋪子失敗,頂多賠錢了事,不會損傷性命。」
「是嗎?那你一定沒聽說過做生意失敗而自殘的事;你一定不知道,鋪子成功了、賺大錢了,會有多少人覬覦你手中這塊肉,企圖謀命奪財;你一定不知道商場有多少詭道,只要涉入太深,就會遭遇危險。」
「便是女子嫁人,也不見得能夠平安終生,多少好女子在婚姻中被戕害,只因她礙了旁人的眼,有多少好女子想爲丈夫傳宗接代,卻不幸在生子時殞命。」
「這天底下,沒有什麽東西比性命更堅韌也更脆弱的,若是因爲害怕危險,就什麽事情都不做,那麽,這一生豈非白走一遭?」
齊靳說的句句在理,甚至用亡妻來說服她,明明會招惹自己的傷心,他卻……黎育清靜靜凝視齊靳,心中感動,比一點多一點,他不是個善于甜言蜜語的男人,但往往幾句話便能勾起她的感動,讓她感受到安全。
說實話,她有點擔心,擔心這份感動越積越深,這份喜歡越添越濃烈,萬一某天,她發覺自己愛上他,怎麽辦?
她打心底清楚,那個江雲是他心愛心戀的女人,她給了他人生第一份溫柔,她的生命爲延續他的子嗣而消逝,這樣深刻濃郁的感情,誰也無法插足其中。
黎育清是個貪心的人,她想要一份完整的、專屬自己的愛情,想要一個心無缺陷、情無破損的男人,她甯可嫁給她不愛、他也不愛自己的男人,雙雙互結盟友、共度一生,也不願意嫁給一個自己深愛、他卻不愛自己的男人。
過多的付出會令自己企圖爭取,而黎育清比誰都明白,爭取來的愛情不會美麗,就像上一世那個男子,一次背叛便讓她淪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她用性命換得的經驗,比什麽都值得珍惜、記取。
所以愛情,她只要最好、不願擷取其次。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她不強求,強求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那個滋味比咬破膽汁還苦。
見她久久不語,齊靳問:「怎麽不說話?不是挺伶牙俐齒的嗎?」
「我雖伶牙俐齒,卻非不講道理之人,你說服我的理智了,我不會阻止哥哥去做他想做的事,只是……」
「只是什麽?」
「你無法說服我的感情,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擔心、害怕、惶恐、驚懼……就像無法控制自己不心跳呼吸。」她終于明白,內宅婦人爲何熱衷求佛拜神、日日誦經,她們要的不是金銀財富,而是一份心平,因爲,天底下有太多她們無法理解卻必須接受妥協的事情。
「那就找點事做,把對事實無益的情緒散去。」他說得既冷血又現實,把黎育清對兄長的關心說成「對事實無益的情緒」,但他何嘗有錯?她就算操碎心,該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
「找什麽事做?」她垂下頭,也想配合他開心一點,但是……他明白的,她把親人看得比什麽都還重,不由有點羨慕。
手掌落在她的肩上,將她整個人挪了個方向,對著自己,他不習慣用微笑來安撫人心,但他做了,因爲是她。
「你可以……看戲。」
「我對戲曲不著迷。」她對聽戲興趣不大,相較起來,她對戲子精致的服裝更感興趣些。
「不是戲曲,是由你五姊姊黎育鳳擔綱演出的大戲,想看嗎?」他眉毛上斜,帶著幾分戲谑。
「她己經被我禁足梅院,哪有好戲可看?」
「所以她就出不了大門?她不是還有個娘嗎,怎不能掩護她出府?」說著,笑紋深刻,表情裏捎上些許惡意,因爲黎育清,齊靳厭惡上那對母女,可惜這丫頭不樂意變成和她們一樣的人,否則他不介意略施小計,所以這回他沒浪費心力,只不過是順手推波助瀾了一下。
「楊秀萱又想做什麽了?」她口氣中有幾分不耐。
除夕夜那出不是剛演過?那個通房丫頭直到現在還病得下不了床,若非爹爹對個丫頭壓根不上心,楊秀萱哪能有好果子吃。
怎地,上回教訓不夠厲害,又想再來一場?
自從嫂嫂們知道楊秀萱給她們下藥之後,就沒少對她和黎育鳳動手腳,涼藥別人能喝,黎育鳳不能喝?楊秀萱能鬧事,別人就不能把事捅到父親跟前?
黎育清雖心慈,卻也不阻止惡有惡報,對,她是習慣在袖子攥緊拳頭的主,但再膽怯畏縮,也有不能踩的底限和堅持。
可才短短數日,父親再不上楊秀萱屋裏,連即將出閣的黎育鳳也不肯多看幾眼,情況轉變得這樣糟糕,她們竟然還蠢得不知道害怕?
見她柳眉聚起,齊靳笑著捏捏她的臉,伸過食指,在她的眉間輕輕撫順,他啊,還真看不得小丫頭不順心。
「楊晉樺上京,看見你哥哥同二皇子在一起有說有笑、感情深厚。」他娓娓解釋。
「那又如何?」她想不出當中關聯,只是討厭,很討厭聽見楊晉樺三個宇。
她的厭惡很明顯,齊靳看出來了,于是他的厭恨名單中多出一個楊晉樺,聽說楊晉樺前陣子托宮托到江知府那兒,小小秀才心挺大的,他會記得知會江知府一聲,尋個事把他那個秀才名頭給拿掉,免得他老拿那個「進官衙不必下跪」的小頭銜到處炫耀。
「他大概將此事告知了楊秀萱,她便以你哥哥的名義,邀約姚三公子姚松崗到大福酒館一聚。」自齊靳、齊鏞到過樂梁之後,便花銀子將大福酒館給買下,整建重修,現在己煥然一新,成爲樂梁最大的酒館。
爲什麽挑選大福酒館?自然不是因爲小二很會說話或者脆皮乳豬很好吃,而是因爲齊鏞需要一個隱密安全的地點,搜集並且傳遞消息。
瞧,這次事情辦得順風順水,不就是因爲大福酒館立下功勞?
「哥哥在京裏呀。」她直覺反應。
「你知、我知,姚家不知。」
「哥哥又沒官位,姚松崗幹麽看重他,一邀約就乖乖出門?」她想不透楊秀萱幹麽扯上哥哥。
「你太看不起育莘了,他和育岷並稱樂梁雙傑呢,姚松崗同你哥哥一樣,棄文從武,名次卻考在你哥哥後頭,他本就是個驕傲之人,怎能服氣?
「況且現在齊鏞與黎家交好、你受封公主,而育莘又是二皇子的知己……別人相邀,或者還請不動姚三公子,但育莘邀約,他絕對會出現。」不管是爲攀比或攀交,姚松崗都會出席。
說穿了,都是攀權附貴之人,再優秀也不過圖個賣與帝王家,如今黎育莘在皇帝跟前露了臉,姚松崗怎能不放下驕傲?
他見黎育清滿臉的不以爲然,笑著再問一句,「想看戲嗎?」
「當然,大過年的,找點熱鬧也好。」
「好,回去補個眠,午時一刻,我在後門等你。」他拉起黎育清,把她送到屋前,打開房門,發現木槿在屋裏頭緊張地來回踱步,見到姑娘,急急忙忙迎上前,肚子裏有一堆話想說,卻在見到齊靳時硬生生吞下。
齊靳看一眼木槿不苟同的神情,知道她是想叨念黎育清不該半夜裏和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難得地,齊靳想要惡作劇,他刻意在木槿面前張開掌心,撫撫黎育清的頭頂,又捏捏她的小臉蛋,柔聲說道:「累了吧,早點休息,中午帶你出去玩。」啊……木槿傻了,他、他、他……這是在做什麽?
木槿苦著一張包子臉,震驚又扭曲,充分讓黎育清明白,齊靳和自己的行爲有傷風敗俗之嫌。
他這是幹麽,刻意制造誤解嗎?
雖然他同她,抱也抱過、牽也牽過、餵也餵過,摸摸頭、掐掐臉相較起之前實在不算什麽,但好歹也別這般明目張膽吧。
她沒好氣地當著齊靳的面甩上門,轉身,不等木槿說話就率先開口,「我累了,我要睡覺,不許叨念我、不許吵我、不許找我麻煩。」擺完主子的派頭,黎育清往床上一趴、棉被兜頭一蓋,天大地大的事,都別來相擾。
木槿一發不語,看著床上凸起的人影,滿臉哀怨。
怎麽辦?連日下來,見世子爺與姑娘越來越親近,她幾次想同姑娘好好談談,姑娘卻不睬不理,若是事情鬧大……姑娘能夠嫁給世子爺嗎?
可姑娘才幾歲啊,怎好當人家的後娘……唉,她捧起無助的小臉,煩惱滿滿,如果主子真心喜歡世子爺,再多的苦,她願意爲主子承擔,只是世子爺那邊呢?如果他無心無意,只是想趁機吃吃嫩豆腐……苦啊苦啊苦、煩啊煩啊煩,但她再苦再煩都不重要,姑娘開心才是重點。
無聲輕歎,木槿輕輕放下帷帳,轉到桌邊、熄滅燭火。
棉被底下一方小小的空間裏,黎育清拉起唇角,滿意輕笑,這丫頭說是自己想殺人,她也會先去磨刀子做准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