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只和你說
見齊靳把最後一口飯吞下肚,黎育清喚來下人把餐具收走,回頭,見到他已經斜靠在軟榻上,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昏昏欲睡。
知道他肯定很累,不過這會兒睡下可不行,頭發還沒完全乾,肚子裏食物尚未消化完,這樣躺下去、肯定要生病,就算他身強體健,也禁不起這麽糟蹋。
黎育清硬拉起他的手,逼著他在屋裏來回走動。
他沒有反對,因爲在喜歡上她的信之後,他也喜歡上握住她軟軟的小手心。
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沒什麽力量,恐怕一把刀都握不牢,但他大大的、硬硬的、很有力量的大掌,只要握上她的,不知不覺間就會湧入源源不絕的力氣,好像天塌下來,自己也能輕易頂起。
這樣有礙小泵娘的閨譽?可不是嘛,但他看看身量只到自己胸口的黎育清,替自己找到好理由,丫頭還小,很小很小,小到不必在乎那種東西。
可才說她小,她立刻老氣橫秋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嘮叨。「剛吃飽不可以躺下,會積食。」
何況吃這麽多,真不曉得他的胃是什麽做的,黎育清嘟囔兩聲,拉著他,在屋子裏慢慢踱步,她沒吃東西,卻樂意陪他一起消食。
「邊關的事,你不在真的沒關系嗎?」
她只是找個話題,並非刻意探聽,因爲真的想要聽聽他的聲音,很久了呢,好久不見,久違的世子爺、久違的情誼,她仰頭、飽含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這個男人。
「我培養不少自己人,在明裏、暗地都有,他們辦事,我放心。」這些年他和齊鏞沒白混,能夠替他們做事的人,一代接一代,栽培實在。
這種事,便是對父親齊靳也沒提過,怎會對著一個小丫頭提?只爲安撫她的心?安撫……明明是陌生的行爲、陌生的經驗,可怎麽一面對她,他便做得駕輕就熟?
黎育清沒注意到他的糾結或者疑問,只是點頭,再問:「你預計什麽時候班師回朝?」
「待朝廷派大臣同梁國談停戰合約,大概也要開春二月左右,等大小事處理完畢,約莫是三月底、四月初吧。」
「接下來,你要去打哪裏?」
黎育清記憶中,在這場大勝利之後,齊靳將南征北討,立下無數戰功,皇帝龍心大悅,在他死前兩年曾欲封他爲定國公,但齊靳拒絕了。
也是,有親王爵位可以世襲,誰會想當國公爺。
齊靳聞言,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黎太傅將朝堂裏的每件事都與小丫頭分析嗎?她怎會知道接下來自己不是返京休養生息,而是走往下一個戰場?
「妳沒想過,也許皇上會讓我留在京裏?」
他的反問讓黎育清心頭一抽!她暗罵自己一聲笨蛋,問得太過理所當然,卻沒想到露餡了,她總不能說自己是根據上一世的經驗得知的。
她支吾一陣,才順利找了個理由,「你是個將軍,戰場是你的舞台,就像珩親王,不也長年待在邊關?」
假設珩親王知道,這樣一個般般傑出、樣樣肖似自己的兒子被妻子苛待,他心裏會怎麽想?
「我與父親不同,我本是文官出身,若非前兩次戰事興起時,我在皇帝面前透露了一些作戰法子,皇帝哪有那麽大的膽識,敢任用我爲將軍,讓我領兵上戰場。」說到這裏,他面上透出兩分得意。
「所以,皇帝知人善任,而你大勝了,不是嗎?」這回,她說話時多留了幾分心思,沒提及大梁那一半被他挖過來的國土。
「對,我大勝,大齊得到梁國近半的國土,土地不算什麽,重要的是那些土地上有煤、銅和鐵,有許多大齊沒有出産的礦産。」
得意更甚,齊靳心底思量著,皇帝收到告捷書信,這個年要過得更歡快了吧。相對地,京城裏那些對齊鏞暗裏動手腳的人,這段時間必會歇手,然後轉往順縣、應縣、勤縣、樂梁,布置下一波行動。
這回,守株待兔,他耐心等著吶,就怕他們不動。
「你可是替朝廷立了大功,說不定朝廷會頒下聖旨、往雁蕩關論功行賞,你不在的話,沒關系嗎?」
「放心,朝廷休沐到十五,就算要擇定前往雁蕩關頒布聖旨之人,也得等到十五過後,從京城出發,至少要一、二十天才能到達邊關營區,我只要在元月底之前趕回去就行。」
換言之,他要在黎府待上近一個月?
這個消息讓黎育清笑逐顔開,所以有二十幾天呢,二十幾天的朝夕相處,他們可以不停不停不停說話,她可以不停不停不停餵飽他讓人心疼的肚子,她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地看著他,忘卻想念有多麽令人討厭。
想念……他?
是啊,怎麽不想念,他們碰面的時間那樣少,離別的時刻那樣長,長到令人心發慌,若不是一封接一封的信相接繫,也許他早已忘記自己。
可她也怕自己的信擾人,每回常業送完信,她都要厚起臉皮問上一句,「將軍厭煩我的信嗎?」非要他篤定搖頭,她方能安下心。
黎育清仰起頭,直覺對他言道:「雖說士爲知己者死,你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卻也得把自己的命給好好留著,千萬別爲著搶功勞,把冒險當吃補、越吃越樂。」
「妳爲什麽一次兩次提醒我,把命給好好留著?妳認定我會在戰場上丟掉性命?」
她就這麽擔心他爲江雲,連命都不要了?齊靳低頭,灼灼目光盯上她的臉。
聽他出口問,她又忍不住想罵自己一聲笨,怎老是忘記在他面前保留?
低頭,她細細挑揀起合宜說詞,「我這不僅僅叮嚀你,也是叮嚀五哥哥,在謝教頭的悉心指導下,哥哥這條武舉路是走定了,武官要往上爬、要功成名就,約莫只有上戰場這條路子,我真擔心哥哥那瞻前不顧後的性子,怕他衝動冒進,更怕他以命搏功勳,只能時刻叮嚀,念著念著就念到齊大將軍頭上,你能多少聽進去就聽一些,若覺得厭煩,就請大人大量,原宥小丫頭多嘴。」
他莞爾一笑,嘴上沒有回應她,心底卻回了:這世間怕只有她會這般叮嚀自己,他怎會因此而生氣?不會,他只會更加珍惜……珍惜與她之間的情誼。
「妳不必擔心育莘,人都是在摔過之後才學會謹慎的。」他不再質疑她,唯想勸慰她。
「這道理我明白,就怕那一跤摔得太重太深,怕他摔過之後,再也爬不起來。」別怨她過度悲觀,前世的經歷實在讓她樂觀不起來。
「若前怕狼後畏虎的,什麽事都不能做了。」齊靳失笑,小女子就是小女子,再聰慧能耐,還是少了那麽幾分勇氣與見識。
「可天底下有什麽事比活著更重要?」她答得抑郁。
又是同樣的調調,他不明白她怎會如此害怕死亡?「你被兩年前摔入塘中的事,嚇得挺凶的?」
她微笑,知他想錯方向,敷衍反問:「不應該嗎?」
他搖頭不與她爭辯,換個話題道:「說吧,方才爲著什麽事哭紅鼻子?」
吃泡喝足了,現在他多得是力氣爲她出氣,誰敢讓小丫頭傷心,就該做好被修理的准備。
她抒起眉目,遲疑片刻,方才回答,「我剛剛聽見楊秀萱親口證實,娘的自殺是她所爲,雖說早就知道的事,可這樣赤裸裸聽進耳裏……,頭好苦,像是不仔細咬破了膽囊,偏又找不到清水來漱。」
「今兒個是合家團圓的日子,哥哥不在,沒辦法賴在他身上哭,致芬這裏又是我參與不來的熱鬧快樂,心很悶,想找個地方大哭,卻突然發覺黎府這麽大,但好像……」
「好像怎樣?」
「好像找不到能夠容納自己的地方。」
然後他來了,他的胸口夠寬也夠大,二話不說便接納了她,接納她的心煩心悶,接納她全數的哀傷,如果可以,她但願一直待在他懷裏。閨譽?她不在意,名聲?隨便他人評說,她只想要這樣一份實實在在的安心。
看著她的頭頂心,輪到他咬破苦膽。
如果他沒出現呢,她要冒著風雪跑到什麽時候?跑到胸中那股氣消掉?跑到淚水流罄?這樣寒冷的夜裏,若是病了呢?誰會爲她擔心著急?
一個一個問號像雨後春筍似的接連著冒出頭,這些話他沒問出口,卻問出自己滿臉滿眼的不捨得。
「不怕,我替你報仇。」他一口氣扛下她的事。
黎育清搖頭。「我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何況爺爺、奶奶己經知道這件事,他們會幫我作主的。」
齊靳嗤之以鼻,齊锖說的對,這丫頭就是在袖子底下攥緊拳頭的性子,氣得要死卻不敢對人動手,說什麽寬厚仁慈,倒不如說是膽小如鼠。
偏偏有人想替老鼠向獅子討公道,老鼠還怕著嚇著,難怪老鼠一輩子只能住在地洞,無福享受驕陽旭照。
「就不想親眼見她下場淒慘?」齊靳慫恿。
只要她敢開口,他就敢動這個手,即使會因此惹惱黎太傳。
「倘若下場淒慘也會是她親手造成的,我才不希望是自己動的手腳,那麽我豈不是變成和她一樣的人?」
事事都指望天,老天爺會不會太忙?
黎育清看他一眼,笑道:「你的口氣同四哥哥真像,是不是你們這種男子都太能幹,能幹得以爲自己負有使命,必須替天行道?」
不過,有這個想要替她行道的男人在身邊,即便什麽都不必做,她心裏己裝下滿滿的幸福感受,再容不下半點哀愁。
他和黎育岷是同一款人?錯,她的眼力太差,與黎育岷相像的是她的鏞哥哥。「能力大者,本該負更大的責任」
「所以嘍!」她俏皮地指指上面,在他耳畔低聲說話,怕被人竊聽似的。「誰讓祂要當老天爺,能力大者,本該負更大責任,位置坐得越高,就得越刻苦耐勞,我不指望祂指望誰去?至于祂是不是太忙,小女子哪裏管得著。」
「連老天爺的小話都敢講,真不知道你是敬天,還是欺天。」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老天爺,自然是寬宏大量的。」
她擠擠鼻子,可愛的小動作看得他臉部線條硬是柔軟下幾分,于是他又有了新發現,在喜歡上她的信、她的小手心之後,他又喜歡上她可愛到讓人心疼的小表情。
「要當你的老天爺還真不容易,話全由著你講。」他的手指戳上她額頭。
「我巧言令色、牙口伶俐嘛,四哥哥常被我嘔得說不出話。」黎育清得意一笑。
黎育岷會被她嘔得說不出話?連聖賢話他都能駁上一駁的人,會輸給這個小丫頭?
不,恐怕只是讓著她,卻教她沾沾自滿起來。
黎育清道:「不知道哥哥情況怎樣,也不捎封信回來,奶奶倒是有回信,可信裏不過寥寥數語,老教我別擔心,但怎能不擔心?」
瞧她一眼,見她爲親人操心的模樣,心頭一動,有人擔心著真好,無來由地,他羨慕起黎育岷、黎育莘,想成爲她心頭上的那抹憂慮。
「放心吧,你兩個哥哥都表現得可圏可點,不光你爺爺奶奶,就是皇帝也滿意得很。」這話有他想把黎育莘、黎育岷給擠下,好讓自己穩站她擔心排行榜第一名的嫌疑。
「皇帝?他們還沒通過科考呢,怎就辦差辦到皇帝跟前了?」
「因爲他們跟了齊鏞。」眼下那兩人風頭好著呢,黎家大老爺都沒他們有能耐。
來了!黎育清忍不住歎氣。
當年哥哥信誓旦旦,絕不攪和皇儲之爭,現在爭不爭尚未現出端倪呢,哥哥己經選邊站了。
可是能怪哥哥嗎?早在她成爲懷恩公主那天,不只是哥哥,怕是整個黎家都被劃入三皇子的勢力範圍,至于大皇子要采懷柔手段,將爺爺攏絡過去,還是拚死打壓,取決的關鍵,應該是皇帝的態度吧。
政事錯縱複雜,若非出生官家,她甯願像致芬,一心一意專注在營生上面,讓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至于士農工商,士爲上、商爲末,別人是否瞧得起自己?
蘇致芬問得好,「你是爲自己而活,還是爲別人的眼光而活?」
以前的黎育清爲後者,可再怎麽努力,還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看重。
重生一回,她發誓要讓自己活得好,她不再畏首畏尾、勇于替自己爭取機會,事實證明,現在的她比過去活得更自在惬意。
致芬說,人唯有先看重自己,才會受人看重,如果你把自己當奴婢,怎能期待別人的尊重?
黎育清低聲埋怨,「三皇子自己都麻煩不斷了。」
「所以這個時候選邊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換做你,你會記取雪中送炭情,還是錦上添花意?」
黎育清偏過頭,微微撇嘴,她要選的是平安順遂,既不要「雪中送炭」,也不要「錦上添花」,可她心知,這話同齊靳是說不通的,別說他,怕是連四哥哥、五哥哥那裏都說不通。
男人嘛,立場永遠與女人相悖,男人要三妻四妾、享盡齊人之福,女人卻要一生專注,執子之手相待老,男人想展翅高飛、海闊天空,女人卻想守著一片家園,平靜祥和度一生。
微微一笑,她轉開話題,「怎麽會講到這裏?我們方才說……哦,班師回朝後,你預備要留在京裏?」
「不,我得去一趟嶺南。」
捷報都還沒有送到皇帝手中,京裏己經先透露出些許消息。
也不知道是大皇子的慫恿,刻意將自己和齊鏞分隔開,還是皇帝的心意本就如此,想利用這幾年好好將自己給磨練磨練。
但不管是誰的意思,訊息是從皇帝那裏透露出來的,就代表皇帝也認同這回事。因此,在雁蕩關戰事尚未結束之前,齊鏞就己經派暗衛將嶺南的情況探聽得一清二楚。
「嶺南?」
黎育清兩手捂著頭、閉眼努力回想,拚命想要尋出有關那場戰役的記憶,好半晌她才懊惱地搖頭,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前輩子的自己對這位大將軍非常地不上心。
齊靳見她想破頭,企圖想出什麽似的,忍不住發笑。
她能想出什麽?不過是個長年關在髙宅大門裏的小姑娘,她若真能說出幾分嶺南情勢,他就要擔心她是不是被鬼魂附身了。
但他很滿意她的表現,不介意將來龍去脈解釋得更清晰。「嶺南有一群盜匪占山爲王,前些年,朝廷未將他們看在眼裏,但這兩年勢力逐漸擴大,時有強搶行商和百姓的事件發生。」
揉揉她的頭發,齊靳把她拉回自己身邊,他想靠她更近一點。
「盜匪人數多嗎?」兩人靠得太近,她若要對上他的眼睛得仰高下巴、酸了頭頸,但是,她樂意。
「不多,約三、五千人左右。待班師返朝時,我打算在渭水與大軍分道揚镳,他們繼續打著勝利軍旗前往京城重地,而我悄悄地帶領一萬士兵由渭水搭船南下。」這個布置,足爲著防人扯後腿。
「以一萬打三、五千,擺明以多欺少。」
黎育清雖然記不住此回戰役誰勝誰負,但印象中,與梁國大戰過後,齊靳幾乎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獨得帝心眷寵。
「你可知道過去幾年,地方軍隊有多少人折損在那群盜匪手裏?」
看她那副勝券在握的神情,齊靳笑開懷,小丫頭對自己不是普通的篤定呐,戰未開打,就篤定自己必贏?
「不知道。」
「前前後後有近一萬兩千余人。」
「怎麽可能!那些軍隊是怎麽搞的,難道未經訓練就上場打仗?」這下子,黎育清開始害怕了。
「話不是這麽說,嶺南山高峻嶺,處處叢林,叢林裏有惡蟲毒蛇、有凶猛禽獸,還有咱們聽都沒聽說過的險峻地形和吃人沼澤,說實話,要進嶺南,我還真有幾分擔心。」
這還不包括康家和大皇子暗地裏使的手段,這回他刻意帶兵由謂水先走,卻讓凱旋回京的隊伍緩慢行進,那麽在軍隊回到京城之前,他便能在嶺南駐軍,並做足准備。
當康家發現他不在返京隊伍裏面時,己經來不及使暗招了。
這不是齊靳第一次領兵作仗,卻是第一次立下這潑天功勞,康家怕是怎麽也料想不到,他願意放棄親受皇帝封賞的機會,直接前往嶺南剿匪。
「這麽危險?不行、不行,我得問問致芬,有什麽辦法可以幫上忙。」
黎育清的口氣讓他不自覺揚眉,帶笑的臉惹出些許嚴峻。
藏個人,蘇致芬能幫點忙,他認同她的能幹,至于打仗,她也要幫上忙?
不,他不信。蘇致芬再厲害,不過是個見識比小丫頭多上幾分的精明女人,管家理財、營商賺錢或許難不倒她,但戰事……當女人的,還是管好後宅之事就好。
「你就這麽相信她?」他的眉心有點緊,吃味了,因爲居然有人比自己更能影響小丫頭。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一颚頭點得快要暈弦。
「是,致芬不是普通聰明,再難的事,往她腦袋裏鑽兩下,就能鑽出好幾條解決方法。」
「你會不會太崇拜她了?」他臉上有幾分不以爲然。
不過是一個女人,還是個不守禮教、想法出格的女人,竟能得到小丫頭這麽高評價?鬧不清楚地,他覺得糟心,盯著齊靳的表情,黎育清笑容可掏。
「你不相信,對不對?你肯定想著,哼,不過就是一個女人,能有怎樣的見識,繡繡衣服、嗛賺銀子,那把本事就到頭了,連戰事也想摻和?還是別了吧。」
「同你說吧,四哥哥、五哥哥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可幾次聊天之後,他們不得不低頭承認,天底下女子並非個個無知,女人不是只能關在後院鬥來鬥去,何況致芬是異類中的異類,她才不屑做這種事。」
「她不鬥,楊秀萱能放過她?」
「剛開始當然不,可致芬不同她爭搶。」而黎育清擺明態度,如果楊秀萱膽敢再來,她保證楊秀萱會每況愈下,遭遇只會一次比一次更淒慘。
想鬧得家宅不安的人,別說她,就是大嫂、二嫂也不會輕易放過,何況現在的自己,可是能夠扯著祖母這面大旗作文章。
「她能相信?」齊靳嗤笑一聲,經驗教會他,不是自己願意息事甯人,別人就願意同你和平相處。
需要時間證明,不過如果每次的計謀手段都失敗……就像梁國,打一次輸一次,它還會吃飽沒事做,邀請齊大將軍同他再戰上幾回合?
「這個比喻不好,我是狠狠地把梁國嚇到不敢再有下一回,蘇致芬卻是選擇不爭。」
她想了想也是,自己的比喻是不太恰當。
「總之,楊秀萱久了自會明白,致芬對中饋或掌理梅院都不感興趣。是了,她說過一句話,挺有意思的。」
「是嗎?」齊靳敷衍應和。
「致芬說,老虎口中的美味,在兔子眼裏不過是塊發臭的腐肉,在旁人眼底的璧玉,于她不過是無用的石頭。這個黎四夫人位置,她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偏偏有人想到死、惡毒手段用罄也落不到手裏。」
提到蘇致芬,她興致勃勃發亮的雙眼像兩顆璀燦星子,讓他看得目不轉睛,他不喜歡蘇致芬,但是喜歡看她這般自信,于是誘著她,一路往下說。
只不過黎育清並不曉得,齊靳早己分心,他沒認真將她的話聽進去,只認真地在她臉上搜尋每一分表情。
同樣的,齊靳也不曉得,自己將她的表情一個個全存進精明的腦子裏,在未來漫漫的軍旅生涯裏,每當累了、倦了、疲憊不己時,她的笑顔就會自動跳出來,帶給他新的力量。
「她不要這個位置,爲何要嫁進黎府?」
「致芬是個孝女,蘇老爺過世的時候,幾次哭倒在地,她是爲了安蘇老爺的心,才肯坐上大紅花轎。」
「她真打算這樣過一輩子,沒有子嗣、沒人可依靠?」
「女人不一定要依賴子嗣才能終老呀,有本事的女人,可以讓自己過得很好。」這完全是蘇致芬的想法,黎育清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同化。
「那是現在,三十年、五十年後呢,她不需要子孫來照顧送終?」
他不是求知欲旺盛,也非對蘇致芬的論調感到新奇,只是他想繼續和黎育清說話,不願輕易結束這得來不易的重逢,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下下一站在哪裏,但他知道不管在哪裏,自己都不會遺忘這個下著大雪的夜晚。
他看著她,專注無比。
「不能由幾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小厮丫頭來替自己送終嗎?若身邊有足夠的金銀,會怕沒有人搶著照顧?假使忠心丫頭知道老夫人死去後,自己可以繼承遺産,那個照顧起來,才叫做盡心盡力吧。」
「再者,天底下有多少不肖子孫呐,年幼時父母教養成人,長大後不知道感恩圖報的不知凡幾,所以,養錢比養兒子不會差到哪裏去。」
黎育清笑盈盈說著,齊靳雖然不太專心,卻也聽了個七七八八,額上的兩道濃眉扭曲著。
蘇致芬太可怕,才多久的時間,一個知書達禮、規行矩步的小丫頭竟會說出這等離經叛道的話,若是再讓她們相處幾年,真不曉得這丫頭會變成什麽樣?!
不行,他得同阿壢好好談談!
黎育清看見齊靳陰晴不定的臉色,臉上隱約透出幾分得意。
嚇著了吧?!這還不是最恐怖的,蘇致芬更嚇人的言論,是不能盲婚啞嫁。
她說:「難道嫁錯人,媒婆或父母親會跳出來負責任?當然不會,既然作主的人不能負責,甜果苦果都得自己吞,爲什麽不能由自己來作這個主?」
黎育清反問:「既然這樣想,爲什麽你當初要嫁給父親?」
她笑得神秘,「你怎麽確定我沒有替自己鋪好後路,有人規定,女人非要從一而終嗎?何況,我還沒從你爹爹呢。」
多大膽的言論!初初聽見時,黎育清也嚇得夠嗆,身爲女子哪能有這等想法,若是被旁人知道,還不抓去浸豬籠、綁在木樁上拿火烤?
何況,她的娘就是因爲沒有從一而終,才會教滿府下人瞧不起他們兄妹,四哥哥的娘就是因爲經歷太多男人,不管她多麽有智慧才氣,最終也只能落得一個悲劇收場。
可是致芬說服了她,用娘的例子、用楊秀萱的例子,用一堆她聽說過或沒聽說過的女人做例子。
黎育清歎氣說:「到頭來,婚姻只是一甕用許多年時間醞釀出來的苦酒。」
蘇致芬笑道:「不,婚姻是一場掛羊頭賣狗肉的謊言。」
嫁過人的,把婚姻說得天花亂墜,好像女人不走上這樣一遭就得落入不幸下場,誰曉得,真正不幸的,是信了騙局的笨女人。
然後一代騙過一代,女人明知道嘴巴裏嚼的是狗肉,還得笑著騙那些未入局的女子說這羊肉啊,不擅不腥,真正是上等的小羔羊。
她們說著說著,笑翻了桌,阿壢卻一臉古怪的看著蘇致芬,半晌才憋出幾句話,「你吃過狗肉嗎,怎麽知道狗肉不美味?怎麽知道那些女人不是樂在其中?等你真正知道男人的好,就知道自己有多以偏概全!」
說完,他一把將蘇致芬抓出去,黎育清想出手相救,月月卻笑盈盈地把黎育清按在桌邊,給她倒水,說:「別擔心,阿壢這是要帶主子去試試狗肉的滋味,沒事的。」
黎育清滿頭霧水,問:「樂梁城裏沒聽說有人賣狗肉的呀,阿壢哥哥要帶致芬去哪裏嘗滋味?.
她的話惹來歲歲月月年年一陣大笑,歲歲還說:「自然是去找那個掛羊頭的地方。」
這會兒,黎育清再笨也懂了她們的隱喻,她終究是嫁過人的,致芬和阿壢……她不傻的呀,多少可以看出幾分端倪,蘇老爺子在世時,絕不可能把女兒托給一個身世來曆不明的男人,既然致芬爲自己鋪了後路,那個後路裏頭,定有阿壢的位置。
致芬雖總是說出一堆奇怪言論,可卻沒有錯,而且還是難得的真理。
是呀,誰規定女人要從一而終?
倘若前世,她發現楊晉樺的真面目後便決定放手,再不把滿屋滿箱的嫁妝往外倒,是否還會落得一個不得善終的下場?女人的確不該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一旦發覺那棵樹不結果、只長蟲,早早就該跑掉了。
齊靳半晌才歎口氣,「這些話,你別再同旁人講。」
這話是在替她著想,黎育清心底明白,她笑得眉彎眼彎,不理解爲啥這麽危險、不合規矩、會被抓去浸豬籠,綁在木樁用火烤的話,她居然可以毫不避諱地和他講?
那是因爲她信任他,她敢傾盡一切去賭,賭這個像天神似的男人,會爲她擋去所有風雪。
她無法解釋這份信任是從何而來,她也試圖問過自己爲什麽?
因爲他是她的恩人?因爲幾封信,他成爲她願意負擔的男子?還是因爲,在他身上尋求安全感的習慣未變,雖然時光流逝,但她與他的交情,並未因爲時間的隔閡而有所折損?
笑靨燦爛,她說:「我知道,這些話我只和你說。」
她的回答沒什麽特殊地方,可是……莫名地,他的心情高漲。
因爲她說「只和你說」,于是他做出這樣的解釋——他在她心裏有重量,她當他是盟友、是可以談心的對象。這個理解教他心情飛揚。
遠方傳來爆竹聲,新的一年開始,齊靳與黎育清間的感情更上一層樓。
他們都沒有分析這份感情除友誼之外,有否摻雜其它成分,一個是不願、一個是不敢,都有掩耳盜鈴之嫌。
但……何必在意呢?接下來,他們有很長的二十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