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馬蹄得得,舒緩有致地敲在堅實平坦的道路上,渾似一場不徐不疾,疏朗明快的荷塘夏雨,帶著幾分悠閒,幾分詩意。
霍青心中滿滿的都是喜悅與興奮,只覺能邀得他與自己共騎,實是自己莫大的榮幸。好在他高興歸高興,還是懂的分寸,一個身子規規矩矩坐得筆直,不敢冒犯。
饒是如此,托那兩頭翹起的馬鞍之福,淩飛寒胯部與大腿根仍時不時被要與他摩擦幾下,加上馬兒奔跑時的小小顛簸,那相觸的機會便並不少。霍青卻漸感所謂「美人恩重,無福消受」。雖則只與淩飛寒這樣碰了幾下,卻不由膽顫心驚害怕淩飛寒覺著不妥要下馬去。為著轉移淩飛寒的注意力,他便又與淩飛寒搭話,道:「前輩去找巫仙教,須知他們人多勢眾,你不帶些人手,可是孤身涉險了。」
淩飛寒道:「一個人行動方便些。」
霍青胸中熱血一漲,脫口道:「你只消一聲吩咐,我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淩飛寒「唔」了一聲,道:「不必。」
霍青頓時失望得很,連帶的肩膀也往下一垮,有些垂頭喪氣。再走一陣,悶聲道:「巫仙教對應天門有所企圖,我幫你對付他們,也是應該的。」
淩飛寒道:「我並沒有要對付他們。」
霍青一怔,失聲道:「什麼?」他轉回頭去看淩飛寒,遇著的是淩飛寒平靜無波的雙眸。這位玄冰宮主到底是冰做的,霍青的喜怒哀樂在他眼中只是虛誕,並無一點觸動。霍青見他這副神情又是一呆,心頭不期浮起他聽見婆娑言道「那人」時那幾乎壓不住情緒反應的模樣,一時頗覺酸楚難言,艱澀地喃喃道:「你只是去找那個……曲江白身邊的人麼?」
他不敢肯定那個人就是淩飛寒的師父,此時更希望那根本就不是,語氣便有些不好。淩飛寒沒有說話。他師父的事畢竟並不太好與人言,縱使是對已窺見自己隱秘,對他師父的事多少也能猜到端倪的霍青。更何況,這也並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話題。
霍青心裡難受了會兒,愈發覺得沮喪。淩飛寒什麼也不肯對他說,即使與他同坐在一匹馬上,又有什麼用?指不定他什麼時候就離開了,而自己毫無挽留的藉口。
他與這人,始終是近不了的。分別之後,他回應天門,淩飛寒去巫仙教,最後回去玄冰宮,也許一生也見不到了。
這一生還很長很長,會長到有一天忘了那回事,忘了這個人麼?
淩飛寒卻會很快忘了他吧,連發生那種事也能淡然看待的玄冰宮主心裡,對待誰人不是如過眼雲煙?或許……只除了曲江白身邊的「那個人」。
這個設想讓霍青從嘴裡苦到了心裡。淩飛寒就在他的身後,卻除了馬鞍狹窄迫不得已的碰觸,便沒再碰他一點,仿若不存在一樣。霍青那灌滿苦汁的心臟忽起狂氣,身形驀地往後一挫,雙手抓著馬韁用力一抖,煙墨兒一聲嘶鳴,霎時振奮精神,撒蹄狂奔。
淩飛寒被這突然的加速晃得身子往後一倒,幾乎沒被摜下馬去。但他筋骨強韌,只一仰便即雙腿一夾馬腹穩住身形重新坐直,道:「霍青,怎麼了?」
霍青自己往後那一挫身,幾乎沒整個坐進他懷裡,頓時只覺屁股與大腿底儘是淩飛寒彈性十足的結實肌肉,背部蹭到他胸膛小腹,雖是冷冰冰的毫無軟玉溫香之感,但那恣意妄為竟真的胡亂佔了淩飛寒便宜的滿足感卻叫他興奮得一個哆嗦。
淩飛寒身子一仰一起,被霍青欺在懷裡,渾不知他是怎麼回事,雙手卻很自然地穿過他脅下,將他抱住,道:「慢一點,跑快了煙墨兒受不住。」
霍青只覺胸口微微一涼,低頭看去,但見一雙冰玉般瑩潤的修長手掌十指交叉地扣在自己胸膛上。他一愕之下,一顆心不由怦怦亂跳起來,直想騰出一隻手來覆住它們,便握著它們一輩子不放。他後背已與淩飛寒胸膛緊靠,淩飛寒好像也沒有在意,反將他輕摟在了懷裡。他轉念便猜到淩飛寒對自己的態度似乎便只是「前輩」對「晚輩」的寬容罷了,一時恨得不行,陡地叫道:「淩飛寒!」
淩飛寒一怔,道:「什麼?」也不知是問他叫自己做什麼,還是詫異他竟然直呼自己名字。
霍青本想打破那「前輩」「晚輩」的壁壘,然而叫了他名字一聲後,要叫第二聲卻委實有些心虛,支吾地道:「你、你的名字,便是這個麼?」
淩飛寒道:「是。」頓了頓,又道,「叫我何事?」
其實他自清醒時起,便只被霍青尊稱為「前輩」、「宮主」,也沒想起過要告訴霍青自己姓名。霍青忽然喊叫出來,他微微詫異之後,卻也想到那多半是交歡時透露出的,便不問他如何知道。他的這種態度卻叫霍青胸中煩悶透了,只恨不能再次大喊大叫出來,將自己的煩惱苦悶都說與他聽,跟他說一千一萬遍「我喜歡你」。然而他心中也清楚知道,自己當真那般瘋狂地發洩出來,淩飛寒必然即刻抽身而走,臨去時只怕還要告訴他「為免你胡思亂想,種下心魔」云云。
他沒有回答,淩飛寒也不再問。他這陣沒有催促,煙墨兒腳程暫緩,再度恢復了先前小跑的速度。淩飛寒安靜地抱了他一會兒,忽然低下頭來,倚靠在他肩上,雙目微合,輕聲道:「別跑快了,我睡會兒。」
霍青心中一驚,回頭望去,瞧見的只是他頂在自己頸側的烏黑髮頂。他不知淩飛寒突然怎麼了,頓時有些後悔自己的狂浪做法,低聲道:「是。」倍加小心地抖韁控馬,要令他睡得舒適。
淩飛寒似是聽出他聲音裡的擔憂,寬慰道:「沒有什麼,只是路上追得太急,睡得不夠。」
霍青忍了忍,終究沒忍住,道:「前輩要睡好,不如讓晚輩抱著。」
淩飛寒眼神已有些朦朧,懶懶地半側過臉龐瞟他一眼,似是沉吟一下,咕噥道:「也好……」
霍青聽見這兩個字,卻差點沒一個跟頭栽下馬背,本來沉穩有力的雙手立時慌亂起來,又要拉韁繩,又要轉身抱他,又怕弄得他不舒服,竟是折騰得滿頭大汗。本來淩飛寒自己願意動,那也只是一折身一蹬腿的時,但他雙眼迷濛,懶洋洋的一動也不想動了,那身軀自然沉重又不好擺弄得很。霍青好容易將他從背後挪到身前,兩手一上一下地摟住他半是橫臥的頭頸腰身,讓他枕在自己臂彎中,這才鬆口氣低頭看他。
他還沒睡著,正凝神瞧著霍青的臉,見霍青看下來,便道:「你還是這個表情最好。」
霍青一呆,右手一抬摸一把自己的臉,頗感莫名其妙,不知自己是什麼表情。但他已閉目睡去,自不能去問。霍青以腳輕夾煙墨兒肚子,讓它保持速度前行,走了好大一截路,才忽然明白過來。
儘管剛才賭氣傷心地亂鬧了一通,但將他安頓好低下頭去時,自己可不是非常自然地露出了一臉傻笑?被淩飛寒說那個表情最好,是誇他容易滿足,還是笑他呆傻,這卻無從考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