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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后(後.宮生還傳2)》第2章
  第一章

  冬日盡頭,綿綿密密的雪鋪滿了整座皇城,宮人低頭搓手,行色匆匆踩過積雪已深的青石板道。

  後宮花園裡,冬青與松柏各自屹立,枝頭樹梢亦全結上一層薄霜,結晶的冰柱倒掛其上,曦光偏照下,瑩瑩發亮。

  一道身披月牙色滾毛大氅的嬌小人影蹲伏在雪地上,時不時將手探入深雪之中,邊打哆嗦邊唸唸有詞。

  「可惡……我記得應當是扔在這裡沒錯呀,怎會找不到?究竟上哪兒去了?」洛瓊英咬了咬被凍得泛白的下唇,忍住冷得鑽骨的寒意,將雙手埋入積雪內四下摸索。

  前幾日,她弄失了心愛的耳墜子,思來想去,最有可能之處便是這座園子。

  幾個宮婢路經園子,全停下來朝這方探頭探腦,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隨後全嘰嘰咕咕笑了開來。

  洛瓊英對那些笑語充耳不聞,兩眼往一望無垠的天際翻去,雙手繼續在凜寒的雪堆中甚是艱困的摸探。

  她不聾不盲,不是沒聽見宮人的嘲笑,也不是沒瞧見平日伺候她的宮人,瞅著她的眼神有多麼輕蔑不屑。

  畢竟,當皇后當得像她這麼窩囊的,縱觀古今,似乎就只她一個,連貼身宮婢都可對她愛理不理,甭管其他宮人明目張膽的奚落訕笑。

  慢悠悠地歎了口氣,洛瓊英仰望著蔚藍長空的眼,浮上了無盡的渴望。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掙脫這座囚身的華牢,在一方沒有束縛的藍空盡情翱翔?

  粉白玉頸一垂,掩下沾了些雪沫的長睫,她在心底輕歎,閉眼又睜,將那些希冀緊密藏起,不在臉上浮現一絲一毫。

  被凍得泛紅的一雙小手,持續不懈地摸找,卻在此時,一雙烏金繡龍的靴尖冷不防地踩進她的視線。

  皇城之內,夠資格在衣袍鞋靴上繡龍者,唯有一人……洛瓊英手下一僵,暗自倒抽一口冷息。

  低垂的秀顏緩緩昂起,瑩亮的軟眸揚起一掠,她瞧見一張冷峻英朗的面龐,偉岸拔長的佇立身形宛如一株參天古松,裡邊襟口綴滾絨毛的鴉青色長袍直垂於地,外頭罩著一件玄黑色大氅,下擺長垂於雪地之上。

  鏤龍墨玉長簪在男子腦後折射出懾人光芒,對映他溫潤白皙的膚色,俊美如天人的容貌,此刻卻如罩寒霜,鳳眸瞇細似刃,直直垂睨蹲伏在他腳邊的人兒。

  洛瓊英怔了怔,連忙收起眼底的黠采,一臉笑得傻兮兮的伏身叩首。「見過陛下。」

  倒楣透頂!嚴雋萬年才踏進後宮一步,偏偏就被她碰上,真是流年不利,諸事不吉,可恨,晦氣!

  看著那笨拙又傻氣的請安之舉,嚴雋冷峻的臉龐更添寒意,深邃狹長的鳳目浮現清晰可見的輕蔑。

  眼前這個蠢貨,便是他兩年多前迎娶冊封的皇后。

  洛瓊英,華棣國最不受王寵的帝姬。

  兩年多前,金梁大軍攻破國力衰弱不振的華棣國,一舉殲滅始終不肯伏降的皇室貴族,然則,華棣子民多好強善鬥,為了穩固民心,使其歸順於金梁,嚴雋採納了朝臣的上諫,冊封華棣國的帝姬為后。

  焉知華棣皇帝膝下皇子眾多,竟只出了一個帝姬,而且甚是不受寵,國滅之前一直與早年便失寵的母妃養在冷宮之中,筆墨書畫樣樣不識,對宮中禮儀更是不甚嫻熟,資質愚鈍因而時常鬧笑話。

  時至今日,嚴雋依然記得,那日冊封大典上,洛瓊英端著一臉傻笑,在萬千臣民觀禮的金殿上,像個癡兒似的跌了一大跤,金工匠師不眠不休精雕細琢的青鸞鎏金鳳冠摔落下來,沿著白玉雕花長階一路滾動。

  那時,現場一片死寂靜默,觀禮者莫不瞪大雙眼。他瞧見華棣國歸降的臣子低頭暗笑,金梁國觀禮的臣民個個臉色發白,不敢置信連幾步路都走不穩的傻妞,即將成為金梁的一國之母。

  當時的嚴雋,身披玄色龍紋長袍,冷眼傲立在殿上,鳳目微地一瞇,也未上前攙扶他的皇后,更未等到她狼狽爬起,兀自一人完成了冊封禮儀。

  冊封當夜,他待在自己的寢殿,沒有與華棣帝姬完成合巹之禮,放新后獨守金閨。

  按皇室祖制,新婚宴後,帝王新后必得上祭宗廟,翌日一早,只見嚴雋獨自一人拈香朝祭,新后被扔在玉寧宮不聞不問,此後,也不曾再見帝后共處一室,更別提侍寢承歡之事。

  爾後,金梁國上下皆知,帝王視皇后如無物,上自朝前臣民,下至後宮妃子婢子,沒人把這個傻不愣登的皇后放在眼底。

  嚴雋亦是如此。

  於他而言,這個皇后是一個奇恥大辱,不過是用來制衡依然心向華棣皇室的遺民的一顆棋,形同宮中擺設,毫無實質用處。

  如今想來,自從當年那日在冊封典禮上匆匆一見,他就不曾再見過這個愚笨的皇后。

  鳳目微地瞇細,嚴雋目光冷冽,端詳起仍伏在雪地上的人,遲遲不出聲。

  洛瓊英粉頸垂得發酸,暗暗咬牙切齒的無聲咒罵他。

  好歹她也是他親自冊封的皇后,再蠢再傻,總還算是正妻,有必要這樣折騰一個傻子嗎?

  「平身。」良久,耳畔才落下一道低冽沉醇的嗓音,無端撩動她不設防的心弦。

  唔,想不到他嗓子這般悅耳,倒是挺令她意外的。

  說來可笑,嫁給此人兩年餘,除了冊封典禮上見過一面,除此之外兩人再無任何交集,就連交談一字一句都不曾有過。

  停留在彼此腦中的印象,恐怕只剩下初相見時的那一幕。

  深諱似海的後宮裡,繁花盛麗,傲睨一切的他,身旁圍繞無數天仙絕色,又怎會看得上她這樣愚笨至極的傻皇后?呵,甚好。

  小心翼翼收起眼底的得意狡光,洛瓊英舉止笨拙的爬起身,素淨的臉上無妝無飾,腦後只簡單簪了一根白玉鑲珠鳳釵,那副寒磣模樣,就連隨身伺候妃嬪的宮婢都比不上。

  嚴雋復又瞇了瞇狹長的鳳眸,望著一臉傻笑兮兮的皇后,嗓音如冰問道:「你怎麼這身穿著?為何不見隨身伺候的宮人?」

  那些宮人可是勢利得緊,見她在後宮既無靠山,又不得帝寵,加之她又非金梁人,自是冷淡待之。

  不過這些話自然說不得,因為在嚴雋面前,洛瓊英就只是個蠢笨的傻妞。

  美眸輕眨數下,洛瓊英笑吟吟的回道:「陛下,宮人上御膳房替我準備糕點了,今兒個有我最愛吃的百花糕,陛下要不要也一道嚐嚐?」

  我?嚴雋一聽她這聲自稱,墨染似的劍眉隨即皺起。都已經入宮許久,她竟然還未改口,宮人竟也未提醒,想來是見她愚笨可欺,索性放任之。

  深湛的鳳眸又將眼前的嬌小人兒細細端詳一遍。當年她初入宮時,那張只懂傻笑的容顏早在記憶中淡去,如今再見,只覺她五官清婉,膚白似雪,身子骨卻比同齡女子還要纖巧嬌瘦,遠遠看上去,竟像個半大的孩子。

  「後宮的飯吃不慣嗎?」嚴雋不禁冷嘲。

  「後宮的飯?」洛瓊英傻氣的歪著粉頸,眼中忽見迷濛之色。

  「瞧你這模樣,哪裡像個一國之后。」

  「陛下是嫌棄我不夠好看嗎?」她趕緊探高了雙手,又是摸發又是撫頰,一臉傻氣的困惑。

  嚴雋忽然一把擒住她纖細如竹的皓腕,速度之快、之猛,讓她不必偽裝便面露詫異之色。

  好可怕的身手,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時出手,倘若此刻他手中握的是一把劍,恐怕她早已沒了生息。洛瓊英在心底暗暗驚忖。

  「陛下?」瞧見他將她的手拉至眼前端詳,她不由心下發慌,一股窘熱直往兩頰竄。

  宮中人盡皆知,嚴雋眼底唯有雄圖霸業,三千後宮如同虛設,縱然偶有妃嬪蒙受帝寵,也不過僅止於一夜旖旎。

  莫不是他突然轉了性,或者壓抑過深,連她這樣不嬌不柔,瘦巴巴像個孩子的傻妞都看上眼了?

  「你這雙手是怎麼回事?」嚴雋目光極冷,逐一檢視她那雙被凍得通紅的白嫩手心。

  「因為看雪景甚美,所以動了玩雪的念頭。陛下也一塊兒來玩?」洛瓊英呵呵傻笑,被他圈握的雙腕盪開一團灼熱,莫名使她心慌。

  不能慌。敵人面前,斷不能自亂陣腳,即便裝傻賣蠢亦然。洛瓊英竭力安撫紊亂的心緒,殊不知,心底的慌,源自於他英姿煥發的灼灼氣息。

  瞄了一眼那張呆蠢的笑顏,嚴雋眸光一冷,遂鬆開了緊攢的手勁,洛瓊英鼓噪不安的心始能落下,暗暗鬆口氣。

  幸好,瞧他那模樣,應該只是一時興至,隨口一問罷了。如他這樣自負冷傲的霸王,哪可能看上傻子。

  畢竟是初次近身交手,洛瓊英終究還是太大意,一則過於高估自己的演技,二則輕忽了嚴雋敏銳如鷹的觀察力。

  「你似乎不喜朕碰你?」冷不防地,狹長的鳳眸上挑,嚴雋精銳的捕捉到她眼底飛閃即逝的亮光。

  洛瓊英心下一驚,連忙扯開更傻更呆的燦笑,捏尖了嗓音,喜孜孜的道:「陛下喜歡我,是我的福氣,瓊英怎會不喜陛下碰觸?」

  嚴雋靜睇著她,俊美的面龐無波無瀾,心緒卻隱隱浮動。

  莫非是錯覺?方纔他鬆手之時,瞧見她呆憨的眼神忽然一亮,細碎光芒滿佈眸心,分明是如釋重負的展現。

  傻笑迎視那雙明銳如刃的鳳眸,洛瓊英只覺手心已滲出點點星汗。他莫不是發現了什麼?

  這也是不無可能,畢竟,這是她初次與他獨處,能夠傾滅無數強國的一方霸主,心思之深,眸光之銳,怕是深無可測。

  別……千萬別讓他看出什麼。洛瓊英在心中惴惴祈求。

  「皇上,駱都尉在前殿求見。」許是上天應許了她的祈禱,崔元沛忽然急匆匆地趕至,滿頭大汗的躬身行禮。

  看來駱都尉捎來了戰前軍情。洛瓊英眸光略略一閃,心中暗笑,嚴雋正好別開雙眸沒瞧見。

  「駱廷恩可有說是何事求見?」嚴雋長睫半掩,俊麗面龐窺探不出喜怒。

  身為內侍監大總管,又能隨侍在嚴雋身邊多年,崔元沛的謹慎自是不在話下,他悄然覷了一眼洛瓊英,話到嘴邊便止聲,面色猶豫。

  嚴雋淡道:「無妨,說吧。」

  洛瓊英繼續端著一臉傻笑,佯裝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呵,如此看來,嚴雋是徹底瞧低了她這個傻子,否則不會當著她的面,讓崔元沛稟告軍機要事。

  「駱都尉只對奴才提及,是跟聆月軍師有關之事。」

  洛瓊英不動聲色地瞅向嚴雋,他驟然瞇寒了鳳目,俊雅的臉龐浮現一絲肅殺之氣。

  「又是他。」嚴雋臉色出奇的陰沉。「別告訴朕,這個聆月軍師又破了我軍的兵陣。」

  崔元沛冷汗涔涔的躬身。「陛下息怒。」

  嚴雋聞言,勃然大怒,傲岸碩實的身姿驀然一個回身,大踏步離去,玄黑色大氅在雪地上翻飛如巨浪,掀起一片細細雪塵。

  崔元沛連忙起身跟上,主僕二人漸走漸遠,留下拚命忍住滿腹笑意的洛瓊英。

  「哈哈……」待到那抹高大的玄黑背影徹底走遠,她才放聲大笑,笑到眼角滲出數顆淚珠,甚至躺在雪地上打滾。

  行經園子的宮婢太監也不覺古怪,這個如待冷宮的皇后本就愚笨,若是做出什麼傻子行徑也不稀奇。

  「哈哈……」洛瓊英雙手撫在笑得抽疼的腹上,碧澈似水的眸子仰望天際,嬌脆如鈴的笑聲不曾間斷。

  爽快,太爽快了!徹底出盡了她一口怨氣!

  不過是一個聆月軍師,就把你嚴雋氣得臉色發黑,要是你知道,此人就在你金梁國的後宮中,而且平日招盡宮人冷眼,空有皇后之名,卻只是一個活得像是冷宮妃子的傻子,你會怎麼樣?

  呵,肯定是氣恨至極。

  啊,真想瞧一瞧,要是嚴雋知道三番兩次破他軍陣的大敵,便是他輕蔑不屑的傻子皇后,那張風華無雙的俊顏會是怎生的神情?

  可惜呀,那一刻恐怕便是她能離開這座金色囚牢之時。

  閉起眼角上揚的美眸,洛瓊英靜靜躺在雪地上,兀自品享勝利的喜悅。縱然不能親眼見到嚴雋發怒的模樣,可她光只是想,便覺想笑。

  呵,只要能讓他吞下一口窩囊怒氣,也不枉這些日子裡她在後宮受盡各種屈辱。

  思及此,洛瓊英彎彎上翹的嘴角,更添幾分喜意。

  「混帳!」一聲怒斥,成堆的奏摺從朱漆御案上被推翻,散花似的落了一地,跪在御案之前的臣子莫不神色驚惶。

  嚴雋一手擱在長案邊沿,一手握緊成拳,重重捶打了案面一記,盛滿香茗的白玉杯為之震晃,澄黃的茶液飛濺而出,鴉青色的寬袍染上一片深漬。

  「陛下息怒,龍體為重。」跪於案下的臣子紛紛伏地。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嚴雋臉色冰沉,嗓音如霜,字句凍骨,望向遠方的鳳眸瞇成兩道細刃。「自從一年前東祁出現了個聆月軍師,我軍便節節潰敗。派出的探子無數,卻連此人的形貌都探不出。」

  「恕臣直言,聆月軍師從未出現在前線帳營,也不曾跟隨大軍左右,就連潛入東祁皇城的探子都查不出有關此人的半絲消息,莫不是東祁為亂我軍心而捏造出來……」

  駱都尉立刻出聲駁斥:「陛下,此人斷不可能是東祁捏造。直至此人出現前,東祁根本不是我金梁的敵手,若不是聆月軍師三番兩次算準了我軍的兵陣與佈局,金梁大軍怎可能屢次落敗。」

  嚴雋冷笑:「憑藉東祁的國力以及軍士謀策,絕不可能使出這般大膽奇險的招數。先是假藉軍紀散亂瞞騙我軍,誘使我軍掉以輕心,再派死士假扮倡優歌妓,潛入我軍帳營,燒燬我軍的糧草,在水源中下毒,趁亂漏夜攻打我軍,此招雖然是卑劣小技,卻成功使我軍退到十里之外。」

  兩年多前,金梁一舉攻潰華棣國後,為了及早收復天下,不久便緊接著出兵攻打東祁。

  原以為東祁不過是金梁的囊中物,兩軍初交戰之時,東祁屢戰屢敗,不過是苦撐罷了;焉知,約莫一年前,無端冒出一個聆月軍師,屢屢獻出險峻奇招,竟也次次戰退金梁大軍。

  著實可惱,可恨!

  又是一掌重重拍落,嚴實的朱木長案承受不住巨擊,光滑如鏡的案面乍現一道裂痕,俄頃,長案裂分成兩半,白玉杯匡啷摔落於地,濺了一室茶香。

  案下眾人面色發白,不敢貿然出聲。放眼當世,能夠挑動金梁皇帝一腔怒氣之人,除了這個憑空冒出的聆月軍師,再無他者。

  「再派探子上東祁國,務必要將此人的底細查個明白。」絕美的鳳眸細細瞇起,嚴雋寒聲宣佈聖令。「將朕的話傳下去,只要有人可以提供與聆月軍師有關的任何線索,必定重賞。」

  「謹遵陛下聖意。」跪於案下的臣子無不惶恐,唯恐帝之怒火延燒己身。

  嚴雋閉了閉眼,握在腿上的拳頭收得越發緊實,手背上的青筋暴突,俊雅面龐如蒙寒霜,眼底的怒焰卻足可燒燬一座城池。

  好一個聆月軍師……竟然妄想協助東祁,阻撓他一統天下的霸業,此人若不是過於自負,便是勇氣可嘉。

  天下皆知,他對付敵人的手段向來殘忍不仁,此人卻敢屢次挑釁,可以見得,此人並不懼怕他的帝威,一次次透過兩軍交戰,挫他強國霸主的銳氣,處處與他為敵。

  可他不懂,既然此人膽敢與他宣戰為敵,勇氣之鉅,足可為監,既是這樣,又為何始終不曾現身,故意藏匿形跡?

  無論如何,此敵不除,他一日便難以安寢!

  「聆月軍師……」嚴雋復又睜眸,嘴角挑起一道清淺冷絕的笑紋。「你便好生祈禱,別有一天落在朕的手中!」

  長夜寂寂。

  整座碧色的皇城溶於夜色之中,潑墨似的濃黑夜空,幾顆稀落的星子綻著微光,淡淡的寂寥,如霧籠罩著重重宮闈。

  「陛下,夜涼如水,務必保重龍體。」崔元沛手捧著藏青色織毛大氅,寸步不離,緊隨在未用晚膳的嚴雋身後。

  自午後在偏殿與重臣議討前線軍情之後,嚴雋一腔怒氣仍然堵著胸口,心緒不住的琢磨著聆月軍師此人。

  越是琢磨,越是煩亂,索性離開紫宸宮,漫無目的地踱至今日行經的小花園,凝目望著一地皎潔深雪。

  思緒猶如漫天飛絮,他攢緊了眉峰,負在腰後的雙手隱隱握緊,胸中煩悶積淤,就連呼息也不若往常平穩。

  行至一整排羅列有序的冬青樹下,烏金黑靴驀地一頓,低掩的鳳眸忽而凝睇著佈滿足跡的那片雪地,腦中不期然浮上一張傻笑如癡的笑顏。

  眸光一凜,嚴雋定住思緒,憶起今日偶然察覺的古怪。那個愚笨的洛瓊英似乎……

  一陣婉轉空靈的笛聲自遠處飄入耳底,嚴雋揚起一雙閃爍如星的鳳眸,不由得凝神細聽。

  「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尋這吹笛的人?」崔元沛觀察入微,發覺嚴雋似是十分喜愛這清婉如吟的笛聲,連忙壓低了嗓子請示。

  「不必。」嚴雋淡淡別眸,右手一揚,崔元沛即刻垂眉低眼,靜如一抹黑影的躬身退開。

  即便身下無宮人隨侍在側,自有一批隱身暗處的影衛跟隨,片刻不離嚴雋所在之處。

  一路循著笛聲,嚴雋行至與玉寧宮相通的一方小園,園中梅花遍開,風起,暗香拂過面龐,沁入肺脾。

  深處,成排的宮燈半明半滅,一座荒廢的小亭裡,一抹嬌小的人影坐在長階上,長曳於地的月牙色大氅散放如花,微仰的小臉在月色皎皎下秀麗可人,眉眼卻是盡染淡淡愁緒。

  嚴雋靠在一株老松之後,粗壯的樹幹巧妙地掩去了高大拔長的身軀,黑暗中,鳳眸如炬,直直凝睇著亭中吹笛之人──他的皇后。

  那幽婉淒涼的笛聲,竟是來自於那個自小生長在冷宮,資質駑鈍又愚笨至極的華棣國帝姬,洛瓊英。

  瑩瑩月華拂照之下,她白皙的小手輕執一支翡翠玉笛,雙唇抵住吹口徐徐送氣,垂掩而下的兩排長睫濃黑如羽扇,眼底似有點點淚光,惆悵柔婉的神情如玉一般,彷彿一觸便碎。

  心中微微一動,嚴雋不懂一個傻子怎會有這般神貌,就如同白日裡他捕捉到那一瞬她眼中的狡黠,那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又怎會……

  尋思之際,忽見夜空裡飛落一隻羽色朱紅,身型似鶴,雙翼單足,鳥喙雪白的靈鳥。

  瞥見那靈鳥收起雙翼,飛降在洛瓊英的腳邊,嚴雋眉峰立時深攢。

  那是華方,通曉人性的靈鳥,擅長捎信傳令,非常稀罕少見……據傳,東祁太子便養有一隻華方。

  嚴雋凜眸,看著他的傻子皇后笑逐顏開,收好玉笛後,親暱地摸了摸那只華方的紅紋翎羽,然後才將綁在鳥足上的信條解開。

  讀過信條後,她淺笑盈盈,起身走回亭中,半裂的石桌上已備有紙筆,她執起一支紫毫筆,提袖書寫。

  華棣帝姬自幼生長於冷宮,不識筆墨也不曉音律?嚴雋挑唇,一抹冷笑立現。於此看來,他才是那個傻子,竟然被一個善於裝瘋賣傻的女人耍了。

  寫妥信條,洛瓊英擱筆,回身走至亭下,摸摸華方低垂的頭兒,遂將信條摺順,系回鳥足之上。

  「去吧,莫讓承堯等太久。」順了順華方的紅色羽翼,她低聲叮囑,匿身在古松之後的高大人影卻是眸光一寒。

  她口中喊的那聲承堯……景承堯,便是東祁太子的名字。

  當華方低嘎一聲,振動紅翼起飛,洛瓊英似是十分放心,重新執起玉笛,回過身,一邊吹著婉約小調一邊踱回玉寧宮。

  嚴雋淡淡別過俊顏,睞向隱身在暗處的影衛,無須言語,影衛隨即明瞭他的旨意。

  就在那只紅羽華方飛上夜空之際,一隻尖端略鈍的羽箭射中牠的左翼,雖不致受傷見紅,卻使牠重心一偏,斜斜落下,一道黑影飛掠而過,俐落擒住型體如鶴的華方。

  華方發出恐懼不安的嘶鳴,影衛飛快取下牠足上的信條,隨即放飛,未傷及牠半分。

  「陛下。」影衛呈上信條。

  嚴雋接過,順著摺印翻開絹紙,鳳目半掩,眸光飛掠過紙上娟秀的字跡。

  此計既成,未可再用。

  嚴雋盛怒,吾等皆喜。

  靜待軍勢,新計方獻。

  眸光一掃,瞥見信末落款為「吟風」,嚴雋俊顏瞬息轉為陰黑,眼底盛滿冰冷的怒氣。

  吟風,吟風……吟風聆月。

  萬沒想到,他思之若狂,亟欲擒抓的敵手,竟然就藏在金梁皇殿中,便是他那傻子似的皇后。

  將信條一把揉皺,修長的大掌握得緊密,白玉般的俊麗面龐卻是劃開一道冷笑,嚴雋揚起鳳眸,極目眺望著矗立在前方的玉寧宮。

  「洛瓊英,一個亡國帝姬,不安分當金梁皇后,居然妄想扳倒朕。好,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夠將朕和所有人都當傻子一般的耍!」

  朱紅的唇一揚,他笑得妖嬈絕美,胸中的煩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許久未有過的灼熱興奮。

  一心挑釁宣戰的敵人,就在他的眼下好生待著,怎能教他不興奮?於此看來,是該擇個良時,與他的皇后好好認識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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