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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後.宮生還傳7)》第7章
第六章

太盡。

僅僅二字,道盡她的為人。

她無父無母,無家可歸,自幼在戲班子裡長大。為了在戲班裡佔有一席之地,她比任何人都要用功、都要努力,十五歲就名揚藝界。少女時與洋哥相戀,她傾盡所有,千里尋人,不撞南山,絕不回頭。之後當了官,查案辦事手段百出,用刑狠厲,做事決絕,不到水落石出,絕不放棄。

程盼兒比誰都清楚,她就是個偏激至極的人。她的人生從未走過回頭路,沒有半點餘地,只因退一步就是懸崖。

曾經以為會唱一輩子的戲,如今再也上不了台,曾經以為會相守一世的人,如今早已遺忘了她,更不用說她原本就不認為自己會當一世的官。說到

底,她什麼也留不住。

程盼兒是個吃得了苦的人,她不太在意物質,一生之中真正的追求也不多,結果真在正乎的,卻都像指尖的沙,握得再緊,也會在不知不覺間失去。

她年紀不大,過了這個秋天,也才二十四歲,還不到一個人一生的一半,卻著實有些怕了。

怕會再度失去,更怕自己還會再有所期盼。

孫潛是個有分寸的人,即使是追求,也不會做令人困擾的事,他親近,卻不黏人,充滿著讓程盼兒動心的真誠。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對孫潛此時的追求如此困擾。

明明早在得知他失去記憶之後,便打定了主意要將他當成路人,明明在他找上門來求助時,便決定了與他當朋友,甚至……當知己,哪知不知不覺間,這人再次用那無害的外表撒下不著痕跡的情網。

程盼兒自覺自己是個警覺性極高的人,卻總是對這個人提不起防心。孫潛對她而言就像是春季的梅雨,總讓人以為它吹不動你、淋不濕你,以為就是走在雨裡也無妨,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衣服濕透大半。

這個男人該說是……細雨潤無聲?

若是沒有那句話,程盼兒可能會再次被他蠶食鯨吞,可孫潛無心的一句話,卻正如一盆冰水兜頭將她澆醒。

像她這樣的人……還能求什麼?

求到最後,又能留下什麼?

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來看,她年紀太大,以一個官員的身份來看,她惡名昭彰。講一句難聽的話,她一點也不認為孫家能夠接受她。

她不知道孫潛為何還沒成親?他明明就是孫家長子,家中對他的期望頗深,會希望他早日留下嫡孫,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更何況他早已不是兩人初識時的弱冠少年,成親是遲早的事。

程盼兒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歲少女,這些年的經歷迫使她更加成熟,卻也更加現實,更加明白所謂門當戶對的意義。

可若是孫潛早已與另一名女子成親,甚至連孩子都有了,她是不是就能夠解脫?或者說,她是否真能眼睜睜看著他與另一名女子相親相愛?

程盼兒不知道。

她向來是個果決的人,一旦決定了,就一路衝到底,可這個人卻成了她這一生中唯一的迷惘。

長達兩個月的秋狩終於到了盡頭,程盼兒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手緊了緊寬鬆的衣袍。

過了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兒心想著,心口有絲絲空蕩。

秋季日夜溫差大,空曠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兒有些禁受不住這樣的溫差,原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龐不只是白,甚至還帶上幾分青氣,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兒席邊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歲的宮女,這宮女品級低,生得也普通,才會被分派來這裡。宮女原先就對要來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滿,手腳便有些怠慢,見程盼兒心不在焉又臉色駭人,更是心升厭惡,索性偷起了懶,不曉得跑到哪兒開小差去了。

程盼兒凍得受不了了,也顧不上大夫的醫囑,就想喝點薄酒暖身,一回

頭,才發覺身旁無人。無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爐裡的酒壺,卻沒料到爐子無人看守,早已燒得過頭,指尖才一觸到握把,便燙得抽回手。

她攤開直覺握緊的掌,蒼白指尖上一點艷紅。

那天地蒼茫間的一樹紅梅與你特別肖似,如果得空……

程盼兒像在躲避什麼似的緊握住手,甚至以左掌包覆住右拳,指尖的那點熱度卻如星火燎原直燒入心口。

炙炎般,灼得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鑼鼓聲喚回了程盼兒的神智,轉頭往遠處台上看去,方才吐火迭羅漢的雜耍已然結束,不知何時換了個戲班。

席間的位置是照品級排列,程盼兒官小,離舞台也就遠了,除了幾個小小人影,其實看不見什麼,可她唱了那麼多年的戲,就是一雙耳朵聽了前奏,也能準確分辨現在唱的是哪出戲。

心,漸漸沉靜下來。

即便在大多數人心裡仍舊輕看伶人,對程盼兒而言,唱戲仍是她最熟悉且安心的存在。

她曾在那樣的鑼鼓喧囂中成長、入眠,乃至攀上巔峰,京戲對她來說就如同親人一般熟悉而親切。

台上演的該是「鎖麟囊」吧?

程盼兒聽出戲碼後,心中暗道。這齣戲講的是善有善報的故事,此刻拿出來登台,倒也算不功不過,只是沒想到錦文帝的愛好居然如此軟柔?

她好奇地往中央正對著舞台的位置看去。

那裡架了個高台,上面鋪滿了御用的黃緞,中間坐著的身影卻略顯臃腫,自然不可能是錦文帝。雖然那裡也是遠得看不清人影,但程盼兒卻知道上面是誰。

之前便聽說太上皇也帶了幾位太妃一起參加秋狩,只是從沒見他們出現在獵場上,想來是嫌騎獵太過血腥,另尋樂子去了,況且,能代替錦文帝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自然只有太上皇。

太上皇左右各坐著一名身著華麗宮裝的女子,三人並未做出什麼破格之事,但仍看得出舉止間透露著親近。

程盼兒眼神極利,便是隔著這麼遠也能看出兩女身材苗條,身段窈窕,有少女的靈巧,亦有少婦的風韻,年歲大致二十上下,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想來應是目前最受寵的容太妃與華太妃。

據說太上皇的個性較為……咳咳……平和,「鎖麟囊」這戲碼若是錦文帝來看,確實軟柔了,但若是給這三人看,倒是適合不過。程盼兒在心中暗忖。

收回心神,台上已經唱過一段,程盼兒不再分心,拉長了耳朵,細細捕捉那繞到自個兒跟前時,已經變得細碎的樂聲。

人總是對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事物感到安心與親近,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

她是天生合該生在舞台上的人,聽著聽著,眼神便透露了嚮往。

多麼想要再次踏上那舞台,多麼想要再次拉開嗓子唱戲,可這些都再也辦不到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真說出去,怕是沒人信。對程盼兒而言,做戲子可比做官快樂得多,所以跟一些一旦飛黃騰達,便想與過去徹底切割的人不同,程盼兒從不曾想要隱瞞自己曾經是個戲子的事實。

她不偷不搶,憑著苦學而來的本領吃飯,有什麼可羞愧的?

此時開不了口,心裡哼哼倒也一解。

這「鎖麟囊」的故事內容是一貧一富兩名新娘在破廟裡躲雨,富千金聽見貧女哭泣,遂命人去問,得知貧女出嫁無嫁妝,一時心憐,便交代下人將一支鎖麟囊送給貧女,且交代不可告知對方自己名姓。

多年過去,富千金落難,成為別人的家僕,一日意外看見鎖麟囊,不禁淚如雨下,原來此間女主人便是當年的貧女,兩人相認後認作姊妹,結局歡喜。只聽得戲台上身著婚服,扮相美麗的伶人正唱著: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同遇人為什麼這樣緣啕?

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

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

伶人扮相美麗,嗓音更是清脆無比,花腔耍得一個花巧漂亮,將一個知書達禮、悲天憫人的千金小姐演得唯妙唯肖。

饒是這碼戲已是看過多次,程盼兒仍是看得專心。戲班大都是行走班子,若不是有人為了祭典、過壽等等請來戲班,想看就只能憑運氣。

程盼兒在外地當縣令時,倒是聽過幾次,回到京城後,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想來是與看戲的方式有關。

行走班子都是露天搭台表演,看客隨意找個板凳什麼的坐在空地上,一地瓜子殼是常有的事。京城裡的人非富即貴,自是不肯做這等有失身份的事,因此看戲一般被歸類為較為民間的活動。

一戲終了,程盼兒還在細細品味,突聽得一個男音道:「程大人不也能唱兩句嗎?不如讓她唱上一段助興。」

程盼兒抬起頭,見身前不少人回頭望她,霎時覺得自己像是好生走在街上,無端被潑了一身洗腳水。

再往前,隔著幾個人的孫潛也正回頭望她。今日眾人皆依序而坐,他不方便靠過來,此時已經急得漲紅了臉。

程盼兒雖然曾為伶人,如今好歹也已經是個官,居然要她當眾獻唱以資娛樂,這不是擺明了折辱她嗎?

孫潛滿滿的維護之情寫在臉上,程盼兒就怕他做出什麼殿前失儀之事,一個極為凌厲的眼神掃去,張口無聲地說了句「不可」。

太上皇與身旁一名妃子交談了兩句,又說了些什麼,一名小太監立即傳來口喻讓她上前。

程盼兒又做了個手勢讓孫潛少安勿躁,起身繞過眾多官員,幾乎是每往前走幾步,品級便大上一些,直到來到太上皇面前,她恭恭敬敬行了禮。

「微臣程盼兒參見太上皇萬歲萬萬歲,兩位太妃千歲千千歲。」

「程愛卿平身。」

「謝萬歲。」

「朕聽曾愛卿說你會唱戲?你不如就給眾人唱上一段吧。」太上皇道。程盼兒一面想著太上皇還真是……嗯,與傳聞名實相符,一面悄悄偏過頭,望了那名曾大人一眼。

程盼兒自認記性不錯,也肯定自己並不認識那位曾大人,為何那人要針對自己呢?

程盼兒再天真,也不認為這位曾大人的提議沒有人指使,怕是有人想藉著太上皇的手打她的臉。

太上皇長年不管事,鎮日鎮夜儘是與妃子們廝混在一處……

程盼兒略一細想,心中便有了計較,拱了手,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清楚地道:「啟稟陛下,非微臣不肯為,而是辦不到,微臣早已倒嗓,怕是唱不了大戲。」

能夠吹動太上皇的,莫過於枕頭風,而後宮之中唯與自己有交集的,便是當今最受寵的寵妃之一,容太妃襲非然。

程盼兒知道襲非然雖然表面上沒說什麼,其實對於當年屈居自己之下,只得了個探花,非常不滿,覺得輸給自己臉面無光,沒想到都已經這麼多年過去,她居然還念念不忘,只是……

她程盼兒人微言輕,甚無重要之處,看不慣了,要往死裡整也沒什麼,錦文帝才不在意,但那是檯面之下的事啊!

程盼兒心中暗道:襲非然,你諷剌我是戲子,表面上是當眾打我的臉,可我程盼兒再怎麼不堪,也是錦文帝當眾欽點的,錦文帝這個人最是好面子不過!你這麼做,錦文帝心裡會怎麼想?陛下她會認為你在諷刺她睜眼瞎,最好的例子就是高世昌那群人暗地裡整治她,錦文帝沒說半句話,聯名上疏的女官最後卻沒半個吱聲,就知道揭錦文帝的臉面是多麼不智。

太上皇顯然也沒心細到去顧忌女皇的臉面,大手一揮道:「程愛卿唱兩句便是。」

程盼兒在心中冷嘲熱諷,表面上卻是恭恭順順地道:「微臣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微臣多年不曾唱曲,過去所唱之戲文早已生疏,不如就唱兩句『鎖麟囊』可好?」

「准奏。」

「曾大人既然對下官的歌聲如此好奇,不如讓下官站近一些,好讓曾大人聽得清楚。」程盼兒眉眼含笑,神態友善,緩步走到那名曾大人三步前。

程盼兒很清楚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能讓自己看來溫和無害,可若是熟悉她的人在此,絕對不會這麼認為。

說到底,程盼兒這個人還是極傲氣的,不可能當眾被賞了巴掌還不反擊,她沒傻到去招惹皇室之人,可要給這個讓人當槍使的傻鳥一巴掌還是辦得到。

在出仕為官之前,她的確曾是一名伶人,這點眾人皆知,只是這麼多年來,她不曾開口唱過一句,是以在場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原是非常少見的「坤生」,而且她擅唱須生,拿手劇目是「包公怒鯽鍘陳世美」。

程盼兒氣一吸,開口便是:

憐貧濟困是人道,

哪有個袖手旁觀在壁上瞧!

她刻意用上了包公斥問陳世美的唱腔,生生將這兩句閨門旦的戲詞唱得鏗鏘有力,正氣凜然。

她平時說話聲音與一般女人無異,只是略略低一些,誰也沒想到她一開口唱戲時,會是如此渾厚有力的男音。若說剛才唱千金的伶人聲音是黃鶯啼唱,那她這兩句便如鐵帛金戈。

幼時學戲,師父曾說她的嗓子渾厚洪亮,不帶半點雌音,指著她的鼻子告訴她,她是萬中備一的「祖師爺賞飯」,讓她務必認真學習。

誠然她的嗓子倒了,沒有全盛時期透亮,那充滿爆發力的音色仍有驚天怒

雷之威,駭人的魄力足以轟得在場之人都震上一震,旁的不說,那被怒雷正面直擊的曾大人臉色都白了,若非原就坐在座上,怕不是要摔倒。

原本熱絡的宴席似被瞬間凍住,倏地靜了下來,一片鴉雀無聲,直到一聲喝采劃破寂靜,眾人才紛紛回過神來。

「好!」喝采伴隨著渾厚內勁清晰地送入眾人耳裡,嚴公公眉眼含笑地撫掌走來,不斷誇讚道:「真不愧是『斷章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程盼兒過去唱的是須生,自然要一個有氣勢的藝名,當初她的藝名便叫「斷章」,後來因為她在藝界實在太過有名,圈裡人都稱她一聲「斷章先生」。

嚴公公知道「斷章」,程盼兒還不覺如何,知道「斷章先生」卻著實讓她心中一驚。她拱了手回禮,並沒有答話,嚴公公也不以為意,一臉笑意,自顧自話地為她說了幾句好話。

他言語幽默風趣卻又不失莊重,巧妙地圓了場子,才讓席間又重新熱絡起來。

將眾人的目光自然地轉移到自己身上,嚴公公上前拜見過太上皇與兩位太妃,傳遞了錦文帝的口喻。

程盼兒知道自己仍是衝動了,也知道嚴公公是在維護自己,心中不勝感激。趁著眾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尋了空子,打算先回自己住處。

喉間似有火灼。

程盼兒一手撝著喉間,心裡直道真是虧大。她痛得頭昏眼花,都不知該怎麼形容才好,只知道再不做點什麼,這個嗓子的下場可就不僅僅只是倒了那麼簡單。

疼痛似會蔓延,由喉部竄向全身。方才在宴席上時,便覺身體不適,如今難受的感覺又再次襲來,恍然間,竟似那年被按趴在地上挨板子的時候,全身僵疼。真的走不動了,便依在行宮牆角粗喘氣。

雖然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最痛的還是喉部,極度的疼痛中突然又有些癢,程盼兒咳嗆了一下,直覺撝口,卻沒來得及掩住。手中濕熱,嘔出來的居然是一口鮮血,污得她掌心通紅不說,還從指縫滴答直落。

看著那一手鮮血,程盼兒自己都看直了眼,心中直呼誇張。

她知道自己的喉嚨不能使力,平時只能以丹田提氣,即便如此,話多說一些也要疼上幾天。咳中帶上血絲倒還可以接受,可怎麼會拉了兩句就吐血了?

正暗自驚疑間,一股腥氣在喉部漫開,程盼兒覺得難受,呸了一口,又是一口帶紅的。

程盼兒是有見識的人,知道這幾口血看上去嚇人,其實血量不算多,雖然詫異,倒也不至於慌了手腳,反倒是偷偷追上來的孫潛被她沾了鮮血的下巴與手心嚇得不輕。

「榆……榆卿,你怎麼吐血了!」孫潛慌慌張張想要找人求救,驀然發覺眾人皆在宴席上,此地根本四下無人,最後終於想起自己身上帶著手巾,慌忙掏出來,也顧不上男女之防,便想給程盼兒擦臉。

程盼兒看著眼前這個慌亂了手腳的男人,突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怒意。

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程盼兒佝僂著背依在牆上,狠狠揮開面前執著白巾的手。

這個人……什麼都忘了。

她目光凌厲,盯著人看時很有氣勢,若是帶上了殺氣,更是十足凶狠。孫潛隱約間居然有種被猛虎盯住的感覺,既是驚駭又是錯愕。

「榆……榆卿……」孫潛小心喊道。「是我,孫潛,孫容洋。」

孫潛知道程盼兒有時會心不在焉,有時會突然變得有些冷淡,可從來沒有想過會被這個人用這樣怨慰的眼神瞪住,還以為是天色暗,她認錯人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是什麼人!她眼睛好得很,就算牆角下暗了些,也不至於認錯人,所以……所以……

眼前的男人一臉無辜,一臉擔憂,小心翼翼中帶著柔情,所以她才會這麼的恨!

打從一開始知道他失去了那段記憶,程盼兒就不斷重複告訴自己,那不是他的錯,她不能要他為他沒有半點印象的事情負責,不能怨他,不能恨他,可事實上怎麼可能完全沒有怨恨?

恍如隔世,他就像是到了來世的人,教他為前世負責,並不公平,但她卻還留在今生,還清楚記得那些甜蜜,承受著那些痛苦。

程盼兒實在無法不去怨恨命運的不公。

「榆卿,你得看大夫,我帶你去找太醫。」孫潛不懂她為何會突地翻臉,可他實在太過擔心她,什麼都顧不上了,伸手就要拉人。

程盼兒出手極快,孫潛才一靠近,就被她狠狠推開。

別靠近我!

她開不了口,只能以眼神凶狠地瞪他。

「你就是對我有什麼不滿,也要先看了病再說。」孫潛不依不撓。

程盼兒再次將他推開。

別過來!別靠過來啊!

程盼兒只恨自己不中用,此刻開不了口,身手也大不如往,要是在以前,像孫潛這樣的書生,她兩三下就可以打趴在地。

孫潛是性情極好的人,此刻也被她弄得怒火由衷而起,不禁斥道:「你到底在鬧什麼?」

不論是孫潛對榆卿,還是洋哥對盼兒,他從來都沒有用這麼凶的語氣對她說過話,當下兩人都有些嚇住。

程盼兒被他一吼,頓時覺得委屈,臉上再也撐不住凶狠的表情,眼眶一熱,好強的她自有記憶以來,首次在人前哭了出來。

孫潛乍見她落淚,原本滿腔怒火都被澆熄了,口中不自覺喊了聲「盼兒」,便雙臂一張,心疼地將人擁進懷裡,輕聲哄著,「怎麼了?別哭了。」他像哄幼兒似的不斷拍撫她顫抖不止的背。

兩人皆沒注意到他們之間的舉動有多麼不合宜,不只是這雙手環擁的姿態,還有孫潛喚她的方式亦然。

盛輝皇朝的女子名字可是只有丈夫才能直喚的。

程盼兒淚落得更凶了,所有理智與防備皆在此刻潰堤,只想盡情宣洩她的委屈。

盼兒,這個名字多麼諷刺,她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自己能夠去盼望?記得小時候學戲時,師父告訴她,這世上的戲子就跟天上的繁星一樣多,師父說她有那份才華,教她一定要當最亮的那顆星。

當時,程盼兒還記得她是這麼回師父的,她說:「我不要當星子,我要就是要當金烏,當不了金烏,最少也要當玉兔。」

那個時候她的盼望就是當天下第一的伶人。

囂張?

她確實囂張,也有本錢囂張。那時她有容貌、有才氣、有青春,就算身為戲子,也一點不覺得自己般配不上這個男人。

十七歲的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緣分。

而今……

程盼兒想再次伸手推開他,卻覺得手下溫熱的胸膛重如千斤。

豆大的淚珠無聲地落下,只恨自己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為他心動,還要為他掙扎?為什麼……

為什麼不是這個人……就不行?

在她風華正盛時,不是沒有人向她示愛,喜歡她的人太多,向她求親的也不少,可她從來不曾心動過,偏偏就是這個人,蠢笨的手法、青澀的姿態,莽撞地闖進她的心裡。

或許不是她打不趴他,而是根本下不了手。

一個想法如流星劃過,閃現在她的腦海裡。

程盼兒突地感悟,也許,這個人天生就是她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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