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雲城 平安客棧
靜靜坐在酒肆中,一整夜,赤天朔口中的酒就如同腦中混亂的思緒般未曾間斷過,當他發現酒瓶又空,正打算招呼小二繼續上酒時,一個爽朗的女聲突然在他身前響起。
「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會。」
將手中酒碗放下,赤天朔緩緩轉眸望著將劍隨意擺放在桌上,大刺刺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封晴。
他望得那樣仔細,那樣目不轉睛,封晴也同樣凝視著他,許久許久後,兩人異口同聲說道——
「你長得很像爹。」
「你長得還真像娘。」
微微一愣後,兩人相識一笑,封晴的眼底早已出現點點霧光,赤天朔的眼眸也難得激動。
畢竟這是他們這兩名同父同母的手足姐弟,分離二十二年後的終於相見,而在此之前,赤天朔真的怎樣也沒想到,他在美人關等待了十年,等來的,竟會是自己的胞姐……
是的,赤天朔與封晴是親姐弟,因為他們出身女兒國,最英勇善戰、百步穿楊的娘親,在二十二年前,也就是他們的爹爹分開四年後,不知為何,獨留八歲的女兒在身旁,卻遣人將四歲的赤天朔送回了他們爹爹的部族。
那日後便在部族生活、成長的赤天朔,其實對眼前這名「姐姐」幾乎沒有記憶,然而,如今出現在那張臉孔上的某些熟悉線條,以及那完全不加掩飾的熱切與感動目光,瞬間就令他的心間,湧出一股無以名之的情感。
他的……姐姐。
「好吧!我承認我早知道你的存在,可自娘去世後,是大姨一手將我拉拔大的,所以我也只能乖乖聽她的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直到今天。」
「沒事。」望著姐姐無奈中又帶點淡淡自責的眼眸,赤天朔喝了口酒後,徐徐說道。
是的,沒事,畢竟封晴口中的「大姨」脾性之古怪,他確實知之甚詳,因為這大姨,也就是與赤天朔定下這場十年之約的美人關前任主帥。
那年,十六歲的赤天朔獨自出走部族,開始在天禧草原周邊流浪;那月,戰火連綿的天禧草原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流民忍饑受渴,他毅然決然決定前去那適巧途經附近的不知名軍寨盜糧。
但那夜,為盜糧隊伍斷後的他,卻怎樣也無法將手中飛箭向那群攔住他去路的軍寨女軍士射去,就在他刻意與之僵持,欲令盜糧隊伍順利脫身時,此軍寨的冷面女主帥出現了,而他,聽到了一句永生難忘的話——
「小子,是不是叫赤天朔?」
他,沒有回答,因為心中實在太過驚詫。
「別以為不說話,就想矇混過去,也不瞧瞧自己那雙長得跟你娘一模一樣的眼睛,更別提你屁股蛋上那塊牛屎似的胎記了。」
他,依然沒有回答,僅管滿心疑惑,直至那冷面女帥走至他身前,用只有他們兩人得以聽聞的嗓音低斥著——
「想知道你老娘的事,就乖乖跟老娘我走……發什麼愣?我是你大姨,有疑問嗎?」
確實沒有任何疑問,因為大姨在看到他身上玉珮的第一眼,便喚出了他的名,準確道出他身上不為人知的胎記、生辰年月日,甚至出生時刻,以及秀出她左手那與他胸前佩戴的玉珮同樣的家徽的手環的那一瞬間,他就沒有任何懷疑。
結果,這一走,不僅讓他直接走進了美人關,一待,就是十年,而且還在他大姨的授意下,開始為女兒國訓練軍士,成立斥候營,並在雲荼到來後,成為她的戰技指導。
在他大姨去世前,他確實由她口中得知許多他娘親有關之事,特別是知曉娘親在他離開四年後便撒手人世,以及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姐姐!
但他心底最想明瞭的是,他大姨僅管心知肚明,卻始終守口如瓶,只在闔眼前冷冷丟給他一句——
「等你在美人關待滿十年後,自然有人會來回答你的問題。」
如今,十年已到,來至他面前的,是他的胞姐。
「也虧你有這個耐性,居然真的在美人關待了整整十年。」望著赤天朔毫無芥蒂的深邃眸子,封晴輕輕歎了口氣,「你難道不曾有過懷疑?」
「若這是我唯一可以獲得答案的機會,那麼我能做的,就是等待。」赤天朔將視線投向窗外,緩緩將酒傾入口中,「而你,確實來了。」
是的,赤天朔真的沒有懷疑過,僅管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是十年?
「大姨也真夠整人的了。」望著赤天朔精實的身材、沉穩內斂的眸子,與那身頂天立地的純男子陽剛之氣,回想著他在校場上和軍士共同操練時的霸氣及勇猛,封晴兀自歎息低語,「不過我可以明白為什麼……」
沒有聽清楚封晴的低喃,但赤天朔也沒多問,只是繼續靜靜喝著酒,許久許久後,才終於咬牙,將封藏在心底多年的話語道出。
「你怨爹嗎?」
「你怨娘嗎?」
當兩人聽見對方的問題時,先是一起愣住,而後又一起同聲說道——
「我為什麼要怨娘?」
「我為什麼要怨爹?」
「我的意思是……」發現彼此的對話似乎與各自的認知有些出入,封晴連忙舉起左手立在赤天朔眼前,「你不怨娘獨獨留下我,而把你送走?」
「是爹自己做了那樣的錯事。」聽到封晴的話後,赤天朔靜默了片刻,才緩緩回答,嗓音有些緊繃。
「錯事?等等,有些不對頭啊!」聽著赤天朔低啞且沉重至極的聲嗓,封晴驀地一愣,「你先說,你知道的爹,到底做了什麼錯事?」
「若非爹欺負了娘,讓娘懷上了身孕,以致不得不從了他,但最後卻又始亂終棄,娘怎會——」
「欺負?始亂終棄?這什麼跟什麼啊!」一把打亂赤天朔的話,封晴的眉頭皺了起來,「娘可是女兒國的女兒家啊!沒欺負爹就不錯了,什麼時候輪得到爹來欺負她了?」
「嗯?」這回,換赤天朔皺眉了,「那爹跟娘……」
「我知道的爹娘是兩情相悅結合的!」封晴一點也不遲疑地對赤天朔說道:「只是後來爹不得不回他的部族去,娘又不想跟隨,所以兩人就和樂融融地一拍兩散,可就算如此,娘還是一天到晚誇著爹,誇得我耳朵都快長繭了。」
「什麼?!」聽到姐姐的回答,赤天朔的眉頭也皺了,因為事實與他自小所聽所聞,幾乎無一點共通處,就像是兩個故事似的。
自他懂事後,他所知道的,那本應接任部族族長,並迎娶自小訂親的未婚妻的爹爹,是因與外族女子通婚又始亂終棄之事遭人揭發,才會被削去族長繼承權,放棄迎娶權利,且此後以幾近被軟禁的方式生活於部族中。
所以在他被送回部族後,縱使在部族整整待了十二年,縱使也曾享受過與親人在一起的天倫之樂,更和族人學習著相同的技能,卻始終被人以半個外人看待。
正因如此,再加上部族的氣氛愈發詭異,十六歲的他,才會咬牙做出出走部族的決定。
可若他過去所知曉的,根本不是事實,為何族人要如此誣蔑他爹?而他爹又為什麼從不解釋?
如果他爹娘真是兩情相悅,他們為何寧可選擇天各一方,直至雙雙去世後都不曾再相見,他爹更是從未試圖出走部族。
不明白,赤天朔真的有些不明白。
但僅管心中有著那樣多的不明白,赤天朔卻打由心底相信姐姐的話,畢竟,只有她真正經歷過那一段他或許不曾記得,卻真實存在過的幸福時光,也只有她,親耳聽過娘親一回又一回訴說著對爹的愛戀……
「朔弟,你會怨娘嗎?」望著赤天朔古怪的靜默,恍恍明瞭他在那部族中有可能遭受的一切,封晴憂心又歉疚地再次問道。
「我從來不曾怨過娘。」赤天朔誠摯地說道,然後緩緩凝眸直盯著胞姐清麗、颯爽的臉龐,「現在的我只想知道,這些年來,你好嗎?」
聽著赤天朔的話,看著他那雖仍有疑問,卻清明的坦然眸子,封晴傾頭想了想,而後,輕輕笑了,笑得滿足,「很自在。」
因為那個滿足又自信的笑顏,所以赤天朔也淡淡笑開了,暢快地仰頭大口飲酒,僅管眼底有些朦朧。
畢竟這個回答與笑容,已足夠他十年的等待……
就在赤天朔與封晴痛快對飲時,一抹小小身影突然走近他身旁,更怯憐憐地拉著他的衣袖。
「這位大爺,您要不要買朵花送給姑娘?」
賣花的丫頭年紀不大,模樣很楚楚可憐,雖一身滿是補丁的棉衣,倒也乾淨,可不知為何,當她靠近赤天朔後,他的臉龐竟有些僵硬地別過去,卻又由懷中掏出一整錠銀子,再將銀子彈至封晴手中。
「全買了。」將銀子塞到賣花女手中,封晴也不管那丫頭有啥反應,只是饒有興味地注視著赤天朔臉上的所有神情。
「你——」
待賣花丫頭連連道謝,並終於遠遠離去後,赤天朔才又再度開口,可他話聲未落,卻一把被封晴打斷。
「朔弟,你……不善與女子交談?」
「在族裡,我見不著女子。」赤天朔一邊為姐姐倒酒,一邊淡淡答道。
「什麼?!」聽到赤天朔的話後,封晴剛喝下的那口酒差點由口中噴出,「族裡沒有女子?」
「有。」赤天朔將自己碗中的酒全傾入嘴中,「掩面遮身,互不交談。」
「乖乖,我有點明白當初為什麼娘獨獨把你送回去了,那地兒,我們娘倆兒確實活不下去啊!」
僅管赤天朔的描述是那樣輕描淡寫,但封晴光想像自己處在那種環境中的下場,當下便渾身發麻,冷汗直流,只能不斷借灌酒來平復心情。
半晌後,她卻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望向弟弟,「等等,這該不會就是你在二姑娘身旁六年,都不與她直接對話的原因吧?」
「我沒話說。」赤天朔繼續往口中倒酒,可嗓音不知為何,有些奇怪的輕啞。
「但,我見你跟小四、小八及你手底下那幫小斥候挺有話說的啊!」
望著向來以「鐵爺們兒」著稱的弟弟,眼底那抹雖一閃而逝,卻絕對存在的不自在,封晴終於明白為什麼美人關裡的女軍士們那般愛調戲他,因為當他眉心微皺,臉上出現那副「搞不懂這些女人到底在說什麼」的狐疑、無奈模樣時,實在是可愛透頂啊!
「他們不是她,是斥候。」不明白為什麼姐姐突然一直咬著這個話題不放,所以赤天朔出口的字數愈來愈少了。
其實她猜的沒錯,他確實不善與女子交談,就像現在,名知此刻坐在眼前的是自己的胞姐,可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聊這個話題,因此,也就無從長篇大論地回應起。
更何況,雲荼本就討厭他,若讓她知道他四處道她長短,恐怕只會更厭惡他。
而他,怎樣都不想再望見一次,那日向她告假完後,她那徹底冷漠與嫌惡的背影……
「她?」封晴揚了揚眉,然後突然一伸手,將他額前的亂髮撩起,仔細凝望著他的眼眸,「名震四方的二姑娘在你口中,居然只剩下了個『她』?」
「姐。」沒有撥開封晴的手,赤天朔只是低喚了一聲,嗓音比平常更為低沉。
「就衝著你叫我聲姐,我也得開導開導你,省得我封家絕了後!」赤天朔的反應,令封晴愈發不懷好意地怪笑著,然後爽快地回身一喚,「小二,上酒,二十斤。」
「我姓赤。」
「我管你現在姓啥,你既然是我女兒國姓封的女兒家孕育出的男子,你就是我封家的漢子!」回過頭,封晴狠狠瞪著赤天朔,「快,給我說說二姑娘的事,我想聽得緊。」
「沒什麼可說的。」赤天朔淡淡說道。
「那娘的事,我也沒什麼可說的。」輕哼一聲,封晴手一收,側過身去,望也不望赤天朔一眼。
完全弄不懂姐姐為什麼突然開始耍脾氣,赤天朔思考了半晌,依然得不到結論後,只得無奈地歎了口氣,在為姐姐倒酒時低語一聲,「有探子。」
是的,有探子,自他一到這家酒肆時,他就發現了。
由於這些探子隱匿行蹤的方式對他老說是那樣的熟悉,因此他並不以為意,但若可以讓姐姐別再提那些古怪的話題,他倒是樂意借此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哦?二姑娘居然還派探子出來瞧你?」聽到赤天朔的低語聲,封晴笑得更是曖昧了,「你挺有本事的啊!」
「她防我。」赤天朔一仰頭,靜靜將酒傾入口中。
是的,赤天朔知道雲荼一直以來都提防他,更討厭他,由初相見時,她望向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如今,他更知曉的是,她討厭他到只要能將他逐出美人關,她什麼都願意做!
所以她今日的盯梢,約莫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捉到他的小辮子,好有借口讓他趕緊離開美人關。
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著急,因為今夜過後,他再沒有留在美人關的必要,只要待他將斥候營的事交付好,她將再也不會看到他這個令她討厭到連對談都要借他人之口的人了……
「嗟!少來。」聽到赤天朔的話後,封晴不置可否地輕啐一聲,「誰不知二姑娘手底下就你最得她信賴了,她會防你?沒讓你去陪寢就不錯了,還防你。」
老實說,赤天朔真不明白姐姐口中那關於雲荼信賴他的錯誤結論究竟因何而來,可當「陪寢」兩字躍入他耳中,再想及那夜的魯莽,他的臉龐,驀地有些不自在的微熱。
「嘿!二姑娘真找你陪寢了?」當發現赤天朔原本陽剛氣息十足的黝黑俊顏竟難得地微微輕紅時,封晴忽地睜大了眼,忍不住將臉貼至他臉前,惡狠狠地低語道:「乖乖,別告訴我你沒有好好取悅她,要不我宰了你!」
「姐。」赤天朔又一喚,這回,不僅嗓音更低沉,連眼眸都微微瞇了起來。
「呿!不說就不說。」望著赤天朔雖未發怒,卻震懾性十足的警示眼神,封晴識趣地立即打住話題,但還是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低聲嘟囔著,「我就不信你這二楞子能逃離我女兒國女兒家的聯合算計……」
就這樣,赤天朔與封晴原本有些偏轉的話題,再度重回它原先的軌上,兩人就那樣坐在酒肆之中,旁若無人地開懷暢飲。
「我去解個手……乖乖在這兒等我……別亂跑啊……我還有好多事要同你說呢……」當夜已深沉,酒肆裡再無其他可人,小二也趴在桌上打盹時,封晴一身濃濃酒氣,搖搖晃晃地起身對赤天朔說道。
「嗯!」對封晴點了點頭,赤天朔繼續坐在座位上喝著酒,然後感覺到原本一直在暗處盯梢著他的探子也跟著失去蹤影。
是該回去交差了,再盯,也盯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的。
待明日他回營,將斥候營的工作完整交付完畢並離去後,雲荼就再也不必因他的存在而惱怒了……
就那樣一邊等待,一邊胡亂思索著,但半晌後,赤天朔的眉心卻微微皺了起來,接著猛地站起身,向酒肆後走去。
因為如廁不該花這麼長的時間的,就算是女子。
難不成醉倒了?
夜風中,赤天朔有些憂心地向茅廁方向一路尋去,卻都沒有發現姐姐的身影。就在他欲返身回酒肆時,幾個人影突然像風一樣,無聲地將他團團包圍住。
「我的人呢?」感覺到那熟悉的身法,望著那幾張陌生的臉孔,赤天朔的眼眸緩緩瞇了起來,週身怒氣瞬間竄動。
該死,他疏忽了!
由於見到闊別多年的胞姐的情緒波動,再加上他一心以為來盯梢之人,是美人關中經他傳授過風隱之術的斥候,所以他一時竟忘了,這世間,會使用風隱之術者,絕不只他與他的斥候們!
更何況,早在聽聞刺殺悟怡族首領的刺客的身法與他如出一轍,再看到雲荼身上那造型奇特的暗器時,他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如今事實證明——鬼隱族的暗鬼,真的現形了。
這暗鬼的出現,代表的不僅是百年沉寂的鬼隱族內憂已然外現,更代表天禧草原周邊,即將有可能陷入的恐慌與危機……
也罷,既然已犯下這樣的失誤,那麼他現在該做的,就是立即給雲荼,給他的斥候們留下消息。
電光火石之間,赤天朔的手指微微曲起,以極隱密的動作欲留下一絲訊息,此時,他的耳中卻傳來一個古怪的森冷笑聲。
「沒必要做無謂的抵抗與掙扎,共呢個沒必要試圖留下任何暗記,反正大夥兒都是同類人,你明白我說什麼。」
不,或許出身類似,卻不是同類人,而且永遠也不會是!
「我的人呢?」僅管心底對那黑暗之語完全不苟同,更明白自己已連留下印記的機會都喪失了,但赤天朔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淡淡又問一次。
「那就要看看你的誠意了。」
凜凜寒風中,黑暗深處的笑聲,是那樣銀製詭譎。
***
三日後,赤天朔沒有如期歸回美人關,直至五個三日後,依然沒有。
美人關的氣氛雖一如既往,但看似平常的氛圍中,卻又帶著一點點的詭譎。
「什麼?真的找不到?」
「是啊!方圓百里都找遍了,不僅沒找著人,還連個暗記什麼的都找不著。」
「赤老大是怎麼了?以前從沒這樣過啊!」
「會不會出事了?」
「呸、呸、呸,赤老大是什麼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會出事!」
「總不會是跟著協和部隊的那個什麼封晴一起走了吧?可赤老大不像是這樣見色忘義之人啊!」
「你這張臭嘴胡說八道什麼?赤老大絕不會是這樣的人!」
「你聽得什麼話啊?我他媽的什麼時候說他是了?」
赤天朔離開後的第二十日,斥候營前的斥候們本只是低聲議論著,但說著說著,不僅音量愈來愈大,最後更連手都動起來了。
「打夠了沒?」
正當斥候營打得難分難解時,一個有些稚嫩的微慍、冰冷的嗓音突然響起,一聽到這個聲音,所有的斥候立即停下手中的動作,一起望向來人。
「荼帥有令,即刻起,張載國調任斥候營營長。」
為雲荼傳令的,是小四,當她說話時,那雙大眼雖冷冷環視著那群一個個都比她高大的男子,可眼底卻有抹難掩的壓抑與無奈。
「這……是。」望著小四的眼神,在斥候營中待得最久,也最得赤天朔信賴與重用的張載國只能連忙接令,在小四轉身之際,用目光示意其他兄弟們別再公開討論此事。
畢竟任何人都清楚,赤天朔的不告而別,對美人關會造成多大的震撼,可他們卻更明白,最受影響的,是到美人關第一天起,便由赤天朔貼身護衛著的雲荼!
在美人關眾將士的眼中,赤天朔與雲荼的相處方式,其實相當妙趣橫生。
六年來,他們雖幾乎不曾直接對話過一句,但讓小四居中傳話時,那張明顯「哼!我就耍任性」的絕美小臉,以及那張永遠只有「噢!你高興就好」一號表情的俊顏,總讓一旁那些假裝沒聽見、沒看見的將士們樂在心底笑開懷。
因為大夥兒都知道,整個美人關中,唯一會讓雲荼無所顧忌的恣意嬌縱與耍任性的對象,只有一人,而那人,雖看似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只要事關雲荼,無論大小,他的行動,絕對比風還快,比雷還猛。
六年來,他們的全副心思只在美人關,除了公事之外,私底下幾乎無交集,可縱使如此,他們彼此間的配合與默契,不論是行動,抑或是戰略思考模式上,都是那樣渾然天成的契合著,而且,近兩年來,他們的眼眸,在另一人沒注意時,總悄悄在對方身後流連與徘徊……
除了他倆,美人關中所有人都明白,但沒人說破,因為他們喜歡望著這樣的雲荼與赤天朔,更因他們相信,總有一天,那兩雙眼眸,終會輕輕纏繞——
僅管那個永遠站在雲荼身後三步的高大身影,如今,已不在。
但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所以他們該做的,就是將他們的荼帥好好保護著——如同他們的赤老大一般,用那至今雖從未說出口,甚或根本渾然未覺,卻那般執著、義無反顧,且全心全意的心,細細保護著。
月光下,營區這頭,張載國與斥候營的所有斥候們以心立誓,而營區那頭,望著近半個月都未曾好好闔眼,一心埋首於赤天朔離去後,那些基於安防理由絕對必須重新調整的人事部署、寨旅調動以及後防機密的雲荼,小四忍不住勸道——
「荼帥,該休息了。」
「你去吧!我一會兒就睡。」頭抬也沒抬,雲荼淡淡說道。
「是。」看著雲荼眼下的濃重黑暈,和整個瘦了一圈的小臉,小四輕歎了一口氣後乖乖退下,獨留雲荼一人坐在內帳中。
夜,很靜,靜得雲荼連遠處守衛的細碎腳步聲與交班低語聲,都得以聽聞。
過往,她能聽到、看到的,還有固定於後寅時由西營出營晨練的熟悉馬蹄聲,以及回營時那個汗流浹背的高大背影,如今,那聲響、那背影,再不會出現了。
「這王八蛋也太沒有道義了,竟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給我走人……」當雙眸徹底疲憊且酸澀時,雲荼揉著眼躺至榻上,喃喃低咒著。
為何要有道義?他本就不是女兒國的人,也從不需聽從她的命令,況且這麼多年來,她不僅從沒給他好臉色看過,共呢個不時的對他冷言冷語,甚至用那樣羞辱人的方式想趕他走。
真的,超越他所能容忍的最後底限了吧?真的,強人所難了吧?
終於,他再忍受不了她的嬌縱與任性,並在巧遇心底難得的悸動後,與「她」一起離開了吧?
而她,和他相處了六年,不僅弄不清,也從未想過要弄清他的底限,更不知那在所有人眼中只愛操兵、練武,完全視外界為無物的男子,原來也會有心儀的女子,而那女子,與她完全不同,是名成熟、清麗、爽朗又大方的女子。
跟她完全不同的「她」……
心,不知為何猛地抽痛了一下,痛得雲荼不自覺地深咬牙關,小手更是緊握成拳。
走了也好,走了,就永遠別回來了!
如此以來,她就不用再忍受他的我行我素、不拘小節、一身酒氣,不用忍受他每日清早從外出晨練時的擾人馬蹄聲,以及那總讓她感到煩躁的一聲歎息。
更何況,現今的美人關,個個將士用命,多他一人,少他一人,根本無所謂。
而她……更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