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個月後
「老子知道的就這麼多,能說的也就這麼多,你們愛信不信。」
「重要的事全只講一般,講出的這半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這廳裡要有人能聽懂你講的事跟『鬼刺』有半分關聯,才真叫見鬼了。」
一間隱秘的大廳中,此刻有一群男人吵成一團,誰都不肯聽對方乖乖說話,更不肯乖乖讓對方將話說完,而易容過的雲荼,也在其中。
她靜靜站在一名其貌不揚的男子身後,看似低眉斂目,實則耳聽八方,因為她今日的身份不是女兒國的雲荼穆爾特,而是她身前這名男子的女隨侍。
之所以會站在這裡,目的是為了在女兒國淪為各國箭靶之前,盡快將最近為禍天禧草原的黑暗組織「鬼刺」的底細查探清楚,其次則是找尋封晴的下落。
是的,找尋封晴,找尋那個未如當初對雲荼所言,會自行與雲苧會合,甚至連虹城城門都未曾進去過的封晴。
這消息,是雲苧一個月前來信告知的,且信中還不忘詢問雲荼營中是否也丟了人,因為據那些潛伏在各國協和部隊的探子回報,似乎近來丟了人的,並不單單只有女兒國的協和部隊。
哪只是各國協和部隊丟了人啊!根本整個天禧草原周邊的軍營個個草木皆兵哪!
接連幾起明顯鎖定各國軍事將領,卻完全搞不清楚下手動機,更不知何人何時何地下手的綁票、勒贖、暗殺案件,讓天禧草原周邊各國及部族一時間全慌了手腳,因為想付款贖人的找不到綁匪,想報仇的找不到仇家。
由於受害之人全位高權重,為怕造成太大動盪,甚至有人乘機反叛作亂,因此各國也只能努力封鎖消息,然後派出旗下最精銳的探子四處打探。
可至今,除了知道那恣意妄為的組織名為「鬼刺」外,其餘依然一無所獲。
女兒國雖尚未遭受此害,但為防患於未然,雲荼自然格外注意相關情報,然後發現,「鬼刺」行事時,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擁有無比通天之能似的顯擺、招搖,下手更是完全無所顧忌。
除此之外,她還發現,「鬼刺」行動時,那被各國探子一致形容為「如鬼行般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的出沒方式,對她來說其實一點也不新鮮,因為在她身旁,就有這樣一群人——
美人關中,那群由赤天朔一手教導出的斥候們。
雲荼深信,自己的斥候們,絕不可能與「鬼刺」有任何關聯,然而,若有有心人故意將矛頭指向她,指向女兒國,女兒國幾乎可說是百口莫辯,就像當初那群追殺她手底下斥候的悟怡族勇士一般。
她手底下的斥候雖不可能與「鬼刺」有關,但赤天朔卻決計脫不了干係。
封晴之所以失蹤,是否是因不小心發現他的秘密,才會遭到滅口?而怕事跡敗露的赤天朔,才會連夜遁逃?
曾經,雲荼這麼想過,不過對於赤天朔與「鬼刺」之間存在某種關聯性之判斷,她與因瞭解事態嚴重而趕至美人關的雲苧一致同意,但殺人遁逃之事,不僅雲苧不相信,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雲苧的不相信,是基於對大局的分析和對封晴能力的瞭解及信賴,而雲荼的不願相信,則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
在她的心底,她寧可相信赤天朔是與封晴雙宿雙飛,也不相信他會背叛他相處多年的好兄弟,背叛他默默守護多年的美人關……
不過不論「鬼刺」與赤天朔之間究竟存在什麼樣的關係,雲荼都明白,「鬼刺」的底細一日沒有查清楚,她女兒國的憂患一日不絕!
正因為此,所以雲荼在經由特殊管道,得知一些非女兒國邦交國的國度將於今日召開交換「鬼刺」情報的秘密會議後,她審慎、果斷地將美人關暫時交給雲苧,她則假扮成一名與她頗有交情的將領隨侍,來此探查消息。
但在這鬧騰騰的大廳裡站了半天,除了你來我往的叫囂,東拉西扯的閒聊外,有建設性的內容實在少得可憐,僅管如此,雲荼還是努力聆聽著,試圖由那些支離破碎的言語之中,尋找出有用的線索。
「棲將軍到。」
噹一聲呼喝在大廳中響起時,廳裡的爭吵終於稍稍平息,一直低眉斂目的雲荼忍不住的抬了抬眼,因為她想瞧瞧,這名平素只蹲踞在西天禧草原,戰力極強又孤僻低調至極,卻破天荒第一回出手就說服這群平日個個眼高於頂的將領,讓今日這場秘密會議得以召開的棲將軍,究竟長得如何三頭六臂。
可一抬眼,她整個人便愣在了當場。
如今徐徐由門外步入大廳的,竟是赤天朔,僅管今日的他,與她過去所見的他完全不同!
他向來凌亂的短髮在腦門上齊整梳起,掩去了他過往大而化之的隨興與粗狂,而那頂純銀火型頂冠,雖令他本就俊朗的臉龐更顯俊挺和大氣,但也同時讓他那多日未修剪的鬍渣,以及眼下的黑暈是那樣突兀與明顯。
此外,那身純黑鎧甲戎裝,與斜扣的黑長披風,雖襯得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愈發偉岸、魁梧、器宇軒昂之外,更流露出一股讓人膽寒的霸王之氣,但也使得他手臂上帶著的那條孝帶,格外惹人注目。
怎麼回事?赤天朔怎麼可能是棲將軍?他又是為誰帶的孝?
被眼前古怪畫面徹底震懾住的雲荼,腦中不斷思索著,半晌後,她的身子卻由腳底開始發寒,而那股寒意,更緩緩擴散至全身。
她,動不了,不僅動不了,更連聲音都發不出!
不知何時、不知何人,竟悄悄點住了她身上的穴道,讓她除了被動聆聽之外,再無法有任何作為。
「相信大家都已知曉,棲將軍之父,由於遭『鬼刺』毒手,已於半個月前不幸身亡,在棲老將軍屍骨未寒之際,棲將軍的愛妻又慘遭……」
正當雲荼心底微微升起一股不祥之感時,那名一直跟隨在赤天朔身旁的白臉男子緩緩開口了,語音蒼涼,臉上的悲痛更是明顯。
「然而,棲將軍卻深切明白,『鬼刺』一日不除,這樣的傷害只會一再重演,因此縱使哀慟欲絕,仍想方設法地請各位前來,只為將所搜集到的『鬼刺』消息傾囊相告,更願與各位一起商討共滅『鬼刺』之計,讓天禧草原再無一人必須受到同等的椎心之痛。」
白臉男子先是熱淚盈眶又好氣十足地向眾人宣誓著,而後,更緩緩道出了許多關於「鬼刺」的極密訊息,霎時,大廳中的氣氛開始變了。
那群原本還遮遮掩掩的男人們開始七嘴八舌,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所知、計劃與想法全盤托出,更不遺餘力地努力展現自己願為天禧草原盡一份力,不滅「鬼刺」誓不罷休的豪氣與義氣。
這……
望著眼前的一切,再望向那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靜靜喝酒的赤天朔,完全無法開口,更不能動作的雲荼,連心,都寒了。
這群人的腦子都進水了嗎?眼都瞎了嗎?
難道他們沒看出來,這場秘密會議根本是個圈套,根本是「鬼刺」用來確認敵人對他們的認知程度,以及有可能用來對付他們的手段的一個情報搜羅場嗎?
難道他們還不明白,在「鬼刺」用話術引導,讓他們這群心直口快之人將所知與計劃全盤脫出後,下一步,便是將他們一網打盡嗎?
「都出來吧!我早說了,跟著我,絕對會有甜頭的!」
果然,當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完,廳中與會人士及其隨從,如雲荼所料一個個倒地時,白臉男子得意洋洋地對那群由廳外徐徐走入的「鬼刺」成員們縱聲大笑,然後拍了拍赤天朔的肩。
「大夥兒要記住,今日這一切,可都多虧了我這位老家兄弟,要不是藉著他多年來對天禧草原周邊軍塞、將領心理與個性的通盤掌握,這幾個月來,我們怎能那樣輕易將目標手到擒來,更別提這回他提出的這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讓這群傻蛋自己送上門來的妙招。」
白臉男子——赤宗,誇得是那樣心花怒放,笑得是那樣得意忘形,可赤天朔依然不發一語,逕自喝著自己的酒。
「光宗耀祖了啊!天朔兄弟,咱們那麼多年來,因著這雜種的身份,在族裡受盡冷嘲熱諷,這回,可真是一把扳回,徹底光宗耀祖了啊!」
赤宗不斷縱聲狂笑,但這些話,聽在不知被何人放倒的雲荼耳裡,卻像利刃一樣地將她的心割開一道狠狠的傷。
老家兄弟?難道?光宗耀祖?
答案,揭曉了。
原來,赤天朔真的是「鬼刺」的人;原來,在他的部族裡,他是個「雜種」;原來,他之所以那樣耐心地潛伏在美人關,都只為了搜集天禧草原周邊的軍事情報,目的就為了這一天,用這種集醜惡、污穢、卑鄙於一身的骯髒手段,來脅迫整個天禧草原,來為他自己,光宗耀祖。
他怎能如此?
若心中真有不平,找他自己的族人理論去啊!這天禧草原,何曾虧欠過他了?
瞪視著赤天朔,雲荼就如同大廳裡那群被算計的人一般,狠狠瞪視著赤天朔,僅管他們的意識,已愈來愈迷離了。
「你們這些傢伙聽好了,甜頭肯定是有的,但今日呢!我決定給大夥兒找點特別的樂子,所以這廳裡的男子,就任大夥兒隨意挑回家,有仇的報仇,沒仇的勒贖,想怎麼著就怎麼著,至於女的嘛……」
得意地相熟著躺在地上眾人的怨怒,以及手下的期待目光,赤宗說著說著,突然故意頓了頓,直到感覺到手下弟兄們的眼底全露出一股濃濃的渴望後,才志得意滿地大笑道——
「由於人實在太少,不夠咱弟兄一人一個,但雖如此,我也不會偏心,所以我決定來個比武招親,誰有本事,誰就帶回家。」
***
「這啞巴婊子也太能打了吧?」
「能打又如何?老子就不信她打了這麼久,還有力氣跟老子耍。」
「別丟人了啊!瞧李老六都給她踢下台了。」
「就算被踢下台,老子也一定要摸到她的奶子。」
站在一個高掛著「比武招親」,並綴滿綵球的可笑擂台上,在滿堂的曖昧哄笑聲中,啞穴未解的雲荼,一身衣衫凌亂、大汗淋漓地冷冷望著眼前這個不知是第幾個跳上擂台,笑得一臉委瑣的男子,心氣得幾乎要炸開了。
這到底算什麼?!
她雲荼竟會被逼到這種境地,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僅管可笑,但她右手中的劍,依然朝那委瑣男子揮去,男子的身子閃過了,可大手卻向她半裸露的胸前捉去。
恍若早猜出男子下一步似的,雲荼左手劍光一閃,男子的手指硬生生被削掉了半截,然後在痛得踉蹌兩步時,被她一腳踢下台。
真的……快不行了……
當額前泌出的熱汗緩緩滑入眼中,眼前景物也開始有些模糊時,雲荼努力地想振作,縱使表面上的她,一點也沒有露出半分疲憊,但她的雙腿,其實已有些不聽使喚。
先前,靠著多年來與美人關斥候們的近身對練,她得以識破,並技巧性地擋下這群與她手下斥候們師出同門的男子的攻勢,然後在一大群躍躍欲試的男子大叫「換人」的叫嚷聲中,至今未束手就擒,可她的體力,終究是她最致命的弱點。
就算如此,只要還有力氣,她就不會輕易放棄,只要至今尚未識破她身份的赤天朔,傻到敢留給她一絲生機,無論多苦、多難、多痛,她絕對會將他跟「鬼刺」連根拔起,不留一點痕跡!
「有趣,實在太有趣了。」看著台上雲荼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再望著台下那群一副看似想上台,卻其實一個個私下盤算著是不是挑個軟柿子來比較好的手下們,赤宗在哈哈大笑中,懶洋洋地舉起了一根手指,「今日,誰能攻下這婊子,賞金一萬兩。」
赤宗的宣言,為原本便已鬧得快翻天的現場掀起了另一波高潮,而在那齊喊「一萬、一萬」的震天笑鬧聲中,一個黑色身影飛上了擂台。
當望清那人的臉龐後,台下的叫嚷聲更瘋狂了。
「上啊!給那臭婊子點顏色瞧瞧,別讓她以為咱們『鬼刺』的男人連個女人都打不過。」
「這個就交給你了啊!赤兄弟,快些收拾完她,我們還等著收拾其他的呢!」
是的,赤天朔上台了,而上台後的他,不僅對台下的笑鬧聲完全聽而不聞,更望也沒望雲荼一眼,他倏地舉起手中長劍,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刺去。
他竟還有臉上台來?!
看著眼前那張面無表情的熟悉臉孔,雲荼憤怒得連舉劍的小手都微微顫抖,然後在極怒中,再無考慮地揮劍向前。
一刺、一擋、一反、一架,幾簇小小的火花在劍刃間來回跳躍,而後,一道銀光閃過,雲荼手中雙劍齊飛。
這個結果,雲荼一點也不意外,因為她的劍術,本就是他教的,她的能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在大庭廣眾下如此羞辱她?
是的,羞辱,因為他竟在震飛她手中雙劍,讓她不得不轉為徒手攻擊時,一把握住她揮去的右拳,將她拉至懷中後,強吻住她,大掌更是緊握住她半裸露的右邊雪白椒乳。
當雲荼一邊掙扎,一邊舉起左手欲反擊時,卻發現自己的左手被人拉住,左手大拇指被用力一印。
這……到底算什麼……
「送入洞房!」
在赤總高舉的婚書與如海潮般的口哨、怪笑聲中,赤天朔一手扛起雲荼,一手搶過婚書,頭也不回地飛下擂台。
被赤天朔扛在肩上的雲荼,依然不斷用手攻擊著他,更恨恨地張開口,緊緊咬住他的後背,就算咬得她滿口都是他的血,依舊不肯放。
「荼娃,我未入『鬼刺』,我之所以這麼做,全是為了救出我的胞姐封晴。」不願雲荼的掙扎、捶打,以及那緊緊咬住自己後背的小嘴,赤天朔一邊走,一邊倉卒的耳語著。
胞姐?封晴?
他在說什麼?封晴怎可能會是他的胞姐?而他,又是什麼時候認出他來的?
還有,「荼娃」,是什麼……
聽到赤天朔的話後,原本滿腔怒意的雲荼驀地一愣,咬住他後背的檀口微微鬆了松,半晌後,她又猛地一咬。
她不會上當的,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絕不會上當的!
「你的出現,打亂了我預先的計劃,因此一會兒會有些亂。」完全無視傷口的疼痛,赤天朔繼續急急耳語道:「還有,這邊事情結束後,你暫時還不能回美人關,必須以這份婚書上的身份隨同我去某個地方,雖然不遠,但也不近,而且要快。」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聽著赤天朔急促又凌亂的低語聲,雲荼的蛾眉愈來愈皺,可她咬住他後背的小嘴,卻不知不覺地緩緩鬆開。
「待在這裡別動,事情結束後,我就會回來。」
點住雲荼身上的穴道後,赤天朔急急地將雲荼放下,回身就走,獨留下根本高不清楚狀況,無法逃走也無法動彈的雲荼。
不過,不管他到底是要去辦什麼事,可不可以不要把她塞在一個烏漆抹黑的臭茅房裡啊……
***
若當初進歸雲城的目的,是為了與封晴認親,為何不說清楚點?不想和她說,那麼可以和小四或其他人說,甚或留點暗示都行啊!
而後,若早知赤宗有集體綁架天禧草原那群分屬於各國及各部族要位的粗漢子,並欲借此達到讓人聞「鬼刺」色變,更令整個天禧草原任其予取予求的意圖,所以不得不先虛與委蛇的配合,再按既定計劃救出封晴及眾人,那是很好。
可既然早早便認出她來,還讓他的內應在大廳時點住她的全身穴道,就為了不讓她有機會揭發他,破壞他的大計,他就該照原計劃走,待救人時,一併救她就得了,幹嘛還費事地跳上招親擂台,將先前好好的盤算徹底打亂?
把個簡單的事情弄得這樣複雜,真不知道這男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側坐在那只堅實的右腿上,仰望著那張心事重重,披星戴月一心只急著趕路的臉,雲荼實在很想揪住他的耳朵痛罵他一頓,但最後,她只在心中歎了口氣,然後將眼眸轉向遠方星空。
因為一來,罵他,這木頭人也不會有什麼反應,二來,她真的也有些累了,畢竟這樣沒日沒夜、馬不停蹄,更不知目的地的足足狂奔了半個月,縱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更何況是向來體弱的她。
是的,自那日赤天朔說出「事情結束後就回來」,並讓雲荼在那烏漆抹黑的臭茅房裡帶了五個時辰後,至今,已半個月了。
雖雲荼仍弄不清楚當夜,赤天朔是以何種方式營救其他人,但待在那臭茅房的五個時辰裡,她由一開始的怨憤、惱怒,在來回思索著他的話,他在美人關時的所作所為,以及他那雙真的與前任女帥有些相似的眸子後,慢慢轉為無盡的疑問。
若赤天朔與前任女帥真是甥姨,確實解答了她心中那一直以來存在的,前任女帥對他百般信賴的疑惑,可如果他真是前任女帥的外甥,為何前任女帥要隱瞞這件事,卻又要他在美人關待上整整十年?
若赤天朔先前不惜假意與「鬼刺」同流合污的最主要目的,是為了取得赤宗的信任,好救出封晴,瓦解「鬼刺」,但為什麼還要強迫她用婚書上的身份與他同行,並在對她出示那代表他身份的家徽玉珮後,就再也不開口說明究竟欲將她帶往何處,又想做些什麼。
縱使心中百般疑惑,但雲荼卻明白,赤天朔一路上那副神情緊繃、神秘兮兮的模樣,絕對與他隱瞞的出身,「鬼刺」的底細,以及他們現在要前往的目的地有莫大關係。
所以,她也不想多問了,畢竟赤天朔本就寡言,而「鬼刺」的存在,對天禧草原的和平絕對有害,能多知道一些訊息,總不是壞事。
更何況,自入美人關後的這幾年來,除了在駐地與虹城間往返,她幾乎未曾遠行過,雖然赤天朔這樣夜以繼日、一切從簡的瘋狂趕路法,實在一點也不輕鬆,但也算是她難得的一次出遊經驗了……
出遊?她竟會將這前途未卜、苦哈哈似的急行軍當成出遊?她一定是瘋了!
其實,連雲荼自己也弄不懂,原本心底的重重陰霾,為何居然如此輕易就隨草原上的夜風緩緩散去,而且不僅輕易便相信了他,還再去愛這麼疲憊時,這般苦中作樂。
是的,苦中作樂,因為從不知在美人關外的赤天朔是什麼模樣的雲荼,這半個多月來,不只徹底見識到了,還日日體會著他對「缺心眼」三字做最極限的挑戰。
由出發那日起,他就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瘋狂趕路,夜裡,就用一張不知哪弄來,其貌不揚,卻保暖至極的獸皮將她緊緊裹住,然後繼續策馬狂奔。
「赤天朔。」第三天夜裡,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很熱。」
「嗯!」
聽到雲荼的話,赤天朔只是隨口應了一聲,直至又策馬狂奔了五里後,才像明白什麼事似的,手忙腳亂地將裹住她的那張獸皮揭開,徹底望見她那張早被熱得紅通通,且滿是熱汗的小臉。
那時的他慌忙伸出手,用衣袖猛擦著她的臉,在發現她的臉被他衣袖上的塵土擦得黑一塊、灰一塊時,又猛地停下手,然後在第二天經過一個草原上的小小市集時,停下馬。
「給我……」望著小攤上形形色色的帕子,赤天朔皺著眉指著其中最素淨的,「二十塊。」
「好的,爺。」賣布的小丫頭伶俐地將那一大捆的布包好遞給赤天朔,在收到銀兩後,眉開眼笑地朝著他們匆匆遠去的背影笑喊道:「爺,您真是識貨,咱這尿布啊,可是全天禧草原市集裡最軟的呦!」
如今,那些他本想買來讓她當擦汗手絹,卻錯買成不知要何年何月才用得上、用得完的最軟尿布,還綁在他們那匹馬的馬腹上。
出發後的第六日夜晚,由於趕路趕過頭,錯過了食市,所以一路上不知為何莫名堅持雲荼一定要餐餐進食的赤天朔決定自己動手,在忙了大半個時辰後,來到她的身旁。
「吃吧!」
「你吃吧!」望著他端來的那盤食物,雲荼忍不住地別過眼去,「我不餓。」
「很補。」赤天朔依然堅持著,「我以前吃過,味道還可以。」
「我明白,但真的……很抱歉。」
是的,她真的很抱歉,很抱歉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雖然她也真的很明白,那白白胖胖的蛆絕對很補,也大概很美味,可她真的沒有勇氣將之塞入口中。
前夜,僅管明知不該,但雲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赤天朔。」
「嗯?」瘋狂策馬的赤天朔眉頭揚也沒揚。
「可以沐浴嗎?」
是的,沐浴,因為多日未曾沐浴的黏膩感,讓向來愛乾淨的雲荼再也忍受不了下去了。
「嗯!」
同樣,隨口應了一聲的赤天朔,在又策馬狂奔十里後,才掉轉馬頭來至一個氤氳著熱氣的水塘,在將雲荼抱下馬後,逕自轉身至溫泉池那頭,留下她一個人傻傻站在那顯而易見是猿猴家族聚會地的溫泉池旁。
他,該不會一個人在外時,都是像這樣與萬物合而為一體似的和天地共生息吧?
聽著被大石阻隔的那頭,溫泉池傳來的水聲,雲荼終於忍不住了。
「怎麼?」當聽到身後爆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時,赤天朔一個旋身便來到了雲荼身旁,赤裸著的上半身,盈滿水珠與殺氣。
「沒事……」望著攀在赤天朔肩上的那頭大眼小猴,想像著他與猿猴們一起坐在池中和樂融融的畫面,那刻,雲荼真的笑到眼淚都滴出眼角了,「抱歉……」
站在她身旁的赤天朔,則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只是一臉莫可奈何地望著她,望著從未在人前笑得如此放肆的她。
其實雲荼明白,赤天朔僅管一路心事重重,急趕著路,但還是盡可能照顧著她,雖然方式有些奇特,反應偶爾慢半拍,可那份從未用言語表達出的關切,卻一直埋藏在其中,就如同在美人關中擔任斥候時的他一樣。
是的,雲荼早知道他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否則在美人關的十年間,他怎可能日日頂著艷陽,代女兒國訓練軍士,沒有一天馬虎,沒有半句怨言。
在知曉前任女帥與他的姨甥關係後,她更明瞭,除了責任感外,他一定還是個異常執著,且重情重義之人,要不然又怎會在一個其實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任何記憶的陌生家鄉前線,默默等待了十年,只為一個不知是否真能實現的約定。
過去的她,不想瞭解他,只想討厭他,討厭這個總在不經意間,讓她不得不去正視,更不得不承認自身局限的男子。
畢竟她是穆爾特家族的女子,而穆爾特家族的女子,是絕對高傲的,高傲得無法容忍自己有做不到的事。
但穆爾特家族的女子,也同樣是懂得自省的,因此她才會在自省過後,體認到人本就各有擅長,唯有明白如何取捨,才能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如今開起來,她才是那個惹人討厭的人呢!明明是自己嬌縱任性,卻還總沒來由、小家子氣地遷怒、欺負這個精實幹練中偶爾少根筋,豪邁闊達中夾雜些許傻氣的善良老百姓……
正當雲荼眼眸半睜半閉的胡思亂想時,她的髮梢之上,突然傳來那其實雋永又醇厚的男子低沉嗓音。
「累了?」
「嗯!」雲荼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發現不知何時,她已整個人緊倚在他懷中,小臉輕靠在他握韁的右臂上。
確實累了,畢竟這種比急行軍還快十倍的趕路法,她的體能真的無法負荷。
「抱歉。」望著雲荼眼下濃重的黑暈,以及較前些天更為憔悴的小臉,赤天朔靜默了一會後,緩緩放慢了馬速。
「沒事,走吧!別礙了行程。」雲荼調正了自己的坐姿後輕輕說道,可向來清潤的嗓音,已有些微啞了。
「無礙。」
勒馬前停後,赤天朔俐落翻身下馬,然後在「撲通」一聲後,發現自己的雙腳踩在一片泥濘中,原本的牛皮長靴,如今只剩上半截還存在過去的成色。
隨著他日夜趕了多天路的雲荼,早對他這種「平素精明幹練,但一時間會莫名變得無比遲鈍」的缺心眼行徑瞭然於心,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瞅著他。
低頭望著自己半截長靴的赤天朔微愣了半晌後,突然一手將雲荼抱至懷中,一手拉起那塊獸皮,往樹梢上一飛,坐至一棵巨大老樹的平伸樹枝上,接著用獸皮將她整個人裹住,讓她靠躺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沒多久,他又忽地拉開獸皮,將她被裹得紅通通的小臉露出,「抱歉。」
真是個沒記性的傻蛋!
但傻得……還滿可愛的。
忘了那雙含著無奈與歉疚的眸子一眼後,雲荼輕輕抿嘴一笑,帶著微彎的唇角,緩緩合上眼,在他寬闊的懷抱中安心地沉沉睡去。
由於雲荼睡得那樣安心、那樣深沉,所以她並沒有發現,那雙原本含著無奈與歉疚的眼眸,在望見她輕淺、不經意,卻自然、甜美至極的笑顏後,變得如何癡傻,又如何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