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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親》第204章
☆、第210章 番外三·平妖記(完)

 09

 朱贇擔心地望著姜世翀,今晚就是皇帝陛下設宴款待倭國使者的日子了,他們大理寺應李淳風李大人和袁天罡袁大人的要求,需要派出一些人去執行特殊的戒備任務,這裡面就有姜世翀,但是姜世翀看起來……不大好。

 「你真的沒事?」朱贇再次確認,「如果身體不適的話,我可以做主准你的假,有什麼罪責由我來擔當。」

 姜世翀抬起頭來,木然地看了朱贇一眼,低聲道:「謝大人關心,屬下可以的。」

 朱贇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羽之,那你自己多加注意。」

 姜世翀深深行了禮:「謝大人。」

 ※

 晚間申時半,承天門大開,無數宮僕執燈迎客,一路火樹銀花直抵太極殿。

 犬上御田鍬特意要為自己人長點底氣,換上了只有天皇賞賜筵席之時才會穿上的繁複禮服,然而走在周圍的人群之中卻硬生生拗出了一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落魄感來。唐人的衣料輕薄柔軟,兼之色彩繽紛,就連布料上印著的花紋都各有各的不同,簡直看花了犬上的眼,更遑論這氣魄宏大的太極宮中處處可見的華美裝飾。此時除了犬上還硬著頭皮挺胸抬頭,藥師惠日等人無不佝僂著背脊,縮起了身子,生怕被人發現一般。

 「真是沒出息啊!」犬上在心裡感歎,然而他也知道,兩國實力的差距之大根本不是他們此刻能夠彌補的,犬上感到了一種名為羨慕又為嫉妒的情感。忽然,他發現自己身後的隊伍中還有一人是挺著腰桿的,那正是前日被他諄諄叮囑了要好好表現的陰陽師安倍信義。穿著白色的狩衣,戴著高高的烏帽子,手執蝙蝠扇,安倍信義步履緩慢,卻有一種從容的感覺。

 「好樣的!」犬上心想,只要安倍不怯場,他們就多少能為天皇大人和大和國挽回一點顏面。

 酉時正,筵席正式開始。唐皇循例問了大和國國內的一些事務,並向舒明天皇表達了慰問之意。犬上曾經跟過去的遣隋使學過唐的官話,他思路敏捷,講話又幽默風趣,並且十分擅長拍馬,不一會就把唐皇和其他官員們逗得哈哈大笑。大家都對這個小地方來的鄉巴佬產生了不錯的觀感,唐皇下令賞賜犬上享用宮中御廚特製給自己的膳食,犬上畢恭畢敬地受了,之後,大唐的歌、舞姬們便開始表演。

 絲竹之聲遙遙傳來,此時在太極宮的黑暗之中,姜世翀正在執行特殊的使命。長安雖不若江南水米之鄉河流密佈,但是風水二字中必然離不開一個水字,故此在袁天罡、李淳風兩位風水大師的籌謀下,唐皇在太極宮中也有意識地設置了一些水榭樓閣,此時姜世翀就守著一處名為「天水軒」的水榭,他的其他兄弟們也都守著類似的場所。

 姜世翀並不知道今天的特殊任務到底是為了什麼,更不知道佘玄麟到底是什麼人,但是他有種感覺,今晚一定會出大事,而這件大事很可能和他這些天來連續做的夢有關!

 黑暗中,姜世翀伸手摸向自己的左胸,觸及的是一片冰涼和一片沉默,過了許久,才有慢吞吞的一聲「砰咚」傳來。自從那晚夢到佘玄麟以後,姜世翀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了,但是他在現實中的異狀也表現得越來越明顯,心幾乎不再跳,吃什麼都味同嚼蠟,看出去的世界也跟以往有了區別,特別是在黑夜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此時還算不算是一個人,希望今晚,能有個答案。

 ※

 蒼涼的笛聲夾雜著太鼓的聲音響了起來,低沉怪異的男聲吟唱亦隨之響起,通往太極殿的長長甬道上忽而刮起了一陣狂風,將道路兩側掛著的艷紅燈籠吹得忽明忽滅,佘玄麟獨自立在那片空曠之中,抬頭仰天望去。長安城的空中無星有月,月如銀盤,邊緣卻浸潤著絲絲縷縷詭異的紅色。

 他輕聲一笑,一揮廣袖,數股風旋自他身周激射而出,太極宮東西南北十個城門發出「轟隆隆」的聲響依次關閉,陣已布好,便要請君入甕了。

 10

 姜世翀聽到了水花聲,像是有一尾很大的魚在水池裡游動。正在他猶豫著是不是要過去看看的時候,他又聽到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姜世翀回頭看去,發現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支陌生的隊伍。穿著白色宮服的宮女提著牡丹燈籠在前頭引路,面無表情的衛士隨行兩側,隊伍的正中間是一頂八抬大轎,垂著流金逸彩的珠簾,不知裡頭坐的是哪家的貴人。姜世翀疑惑地想著,此地已是大內御前,誰敢在當今天子面前還如此大搖大擺?

 他待要上前詢問,忽而聽得「嘩」的一聲水聲,一瞬間像是有什麼東西從那池塘裡一躍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太極殿而去。

 「有妖孽?!」姜世翀本來並不信神怪之說,然而自從陳芳的事情發生以來,他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或許並不像他過去以為的那樣。

 姜世翀回身看了水池一眼,波光粼粼的水池邊落著什麼東西。姜世翀飛快地走過去撿起來看,那竟是一片濕透了的猩紅花瓣!他趕緊發出聯絡的哨聲,一面追著那道流光而去。

 宛如空蕩蕩的太極宮內冷風陣陣,遙遙傳來東瀛倭國的宮樂,不若大唐的絲竹之聲喜氣洋洋,反而有種生僻壓抑的詭異感。姜世翀抬頭望向空中,吃驚地發現天空中那輪圓月的一半已經變作了血紅色,仔細看去,還能看到絲絲血絲正在繼續侵蝕另一半。

 姜世翀跑了一陣後發現了周圍的不對勁,一是他已經放出了訊號許久,按理接到訊息後,他的兄弟們應當會圍攏過來,然而這次過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其他人的身影;二是往日裡巡值大內的御林軍也不見了蹤影,這是怎麼回事?

 姜世翀拔出佩刀,向著太極殿飛奔。一路上並未遭到任何阻攔,整座太極宮彷彿都像是走空了一般。姜世翀趕到宴樂廣場的時候,見到了畢生未見之景象。但見整座太極殿內的人都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控制了身軀,他們的面上還維持著或高興、或驚訝、或讚歎的神情,然而所有人的動作都是靜止的,就彷彿木雕泥塑,只有唐皇李世民坐在御座上兩手緊按著扶手,臉上滿是訝色。

 倭國的陰陽師正在廣場上手執蝙蝠扇古怪地跳躍旋轉,姜世翀清楚地看到在那個名叫安倍信義的陰陽師身周籠罩著一圈暗紅色的光芒,光芒蠢蠢欲動,當陰陽師放下扇子露出臉的一刻,姜世翀看到了他的臉。那已經不是人臉了,而是一張狹長的蛇臉,蛇臉上一對暗紅色的豎瞳邪佞無比,嘴裡甚至吐出了長長的猩紅信子。

 唐皇遠遠發現了姜世翀的身影,對著他使了個眼色,姜世翀微微點頭,小心翼翼地藉著黑暗的掩護向王座接近。鼓點轉急,倭國的陰陽師廣袖翩舞,身周的暗紅光芒愈發濃烈,姜世翀看到之前在水池上空劃過的那道流光此刻正圍繞著那名陰陽師謹慎地旋轉著,金色的光團一分為二,化為金、銀兩道,陰陽魚一般追逐著彼此。

 在陰陽師的身後突然間現出了虛影,那是數尾暗褐色的大蛇,不,應該是一尾,卻有著八個頭、八個尾巴?!姜世翀大驚,他從未見過這種妖物,眼看著那尾妖蛇伴隨著陰陽師的舞蹈搖頭擺腦,身影愈發巨大且逐漸實化,他再也顧不得會不會被人發現,拔足向唐皇衝刺而去。就在姜世翀還差一點就要趕到的時候,樂聲忽然停了。天地寂靜,姜世翀感到頭皮一麻,一大團視線如有實形般鎖住了他,他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去,正對上了那尾凶悍的大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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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是蛇,在姜世翀夢中的佘玄麟所化的大蛇給人以宛若遊仙的聖潔感,但是倭國的這尾妖蛇給人的卻是猙獰恐怖的感覺。妖蛇八個腦袋上的雙眼如同紅燈籠一般閃耀,陰陽師安倍信義像是被它吞吃掉了,所以成為了它身體的一部分,那原本潔白的狩衣已被血染紅,安倍的肚子被剖開,還露出了裡頭血肉模糊的內臟。

 姜世翀的手在顫抖,牙關忍不住打架。他以為自己不應該害怕,但是當直面這種超出常理的東西的時候,生理的反應卻還是如此忠實。八個蛇頭都盯著姜世翀,露出貪婪的眼神。

 如果這時候趕去唐皇那兒,想必反而引發禍事。姜世翀深吸了口氣,而後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再一步。妖蛇緊緊盯著姜世翀,蛇尾拍打著震盪地面,蛇口中吐露出猩紅的信子,下一瞬,一個蛇頭猛然便衝著姜世翀而來。姜世翀下意識地往左手邊一個側翻,蛇頭噴出毒液,瞬間就腐蝕了姜世翀曾經站著的地方。

 「陛下快跑!」姜世翀大喊著,用力將佩刀擲出。刀光帶著凜然殺意扎入了大蛇八隻蛇頭當中一隻的左眼,大蛇頓時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嚎,將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姜世翀身上。

 姜世翀飛快地向著背離唐皇的方向而去,急促的腳步聲響徹整座太極宮,然而並沒有一個人來幫他。姜世翀現在真心感謝那幾個噩夢,他彷彿不再是人的軀體使得他能夠在黑暗的地方也看清周圍的景致,使得他的身形靈活,身體沒那麼容易勞累。他一路跑著,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裡,宮外麼?顯然不行?宮裡……

 身後突然捲來一股勁風,姜世翀往前猛地一撲,隨即他的背上一痛,皮肉被撕開,火辣辣地疼。姜世翀沒有停頓,一爬起來立刻繼續跑,他抽空伸手往後一摸,卻只摸到一點暗紅色、半凝固的血。

 姜世翀捏了捏拳頭,繼續往前跑,八歧大蛇追著他的身後,不斷掃落周圍的樹木和建築物,發出巨大的動靜。一人一蛇不知不覺就跑到了玄武門附近,按唐皇的命令,此處常年置有屯營,或許能搬到救兵。前方也果然出現了亮光,姜世翀正待呼救,呼救聲卻噎在了看清那亮光的來源之後。

 在姜世翀的前方再次出現了他剛剛見過的那支隊伍,默無聲息的白色宮服宮女手執著牡丹燈籠,玄甲衛士隨侍兩旁,八抬的珠簾大轎正往此處緩緩而來,姜世翀怪自己,他剛剛怎麼就沒發現呢,那頂轎子根本就沒有轎夫!

 姜世翀剎住了腳步,此時前有狼,後有虎,他必須得擇一而定了。姜世翀回過身,毅然對上了那尾八岐大蛇。或許是直覺,他感到前方的隊伍會比這尾大蛇更危險。

 八岐大蛇發現獵物停了下來,興奮地撲了上來,然而就在這一息之間,突然有一股強烈的腥氣從姜世翀的身後滾滾而來。

 姜世翀感到自己一瞬間就彷彿是泡進了血海骨池之中,無數怨念死氣從他的身邊滾滾而過,將他吞沒。他的腦袋就像要裂開一般,身體也彷彿被撕碎,他痛嚎一聲,重重摔倒在地,就在這時,剛剛還盤旋在八岐大蛇頭頂的兩道光芒猛然間俯衝向他的身體之中。姜世翀根本無力還擊,只能任由那兩道光芒鑽入他的身體,一股強熱無比,在他的內部灼燒,似乎要將一切都焚燬,另一股卻陰冷無比,在他內部凍結,似乎要讓所有都冰封。

 姜世翀痛苦無比,卻連動也動不了,他只能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著手腳,如同一條擱淺的魚死前的掙扎。從他仰視的視野中,卻看到佘玄麟的臉孔忽而出現在玄武門的城樓上,那個青年的大半個身體都隱在陰影中,臉上依舊是笑吟吟的,還衝著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八岐大蛇在空中扭動,顯然剛剛那股奇怪的腥氣也對它造成了傷害。後面隊伍裡的人到底是誰,怎麼有那麼厲害?姜世翀想著,身體無比痛苦,但是此刻他的腦子卻無比清晰。

 八抬大轎在姜世翀的身邊停了下來,轎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像是有什麼人下來了。姜世翀聽到了輕微的衣料摩擦聲,他努力想要看清楚轎子裡的是什麼人,他最終看到了,但是在他眼前出現的人顯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另一個姜世翀出現在了姜世翀的眼前,帶著他所不熟悉的陰冷木訥的神色,他有慘白的皮膚,銀灰色的眼瞳,尖銳的獠牙森冷地露在唇齒外面。

 這是什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個妖怪會跟他長著一樣的臉?

 12

 妖怪低頭看了姜世翀一眼,唇角露出了一個笑容。他跨過姜世翀,站在了八岐大蛇的跟前。隨之,姜世翀的耳朵裡傳來了一個機械冰冷的聲音。那是一種似語言又非語言的音律,不同於當時任何一地的方言,但是姜世翀發現自己居然能聽懂。那只妖怪說的是:「區區島國小妖,也敢來我□□上國興風作浪!」

 八岐大蛇的八個頭十五隻眼睛頓時同時盯上了那個「姜世翀」。姜世翀看到他冷冷一笑,伴隨著骨骼劇烈撞擊摩擦的聲音,他的身形暴漲,隆起的肌肉撐破了衣服,露出了一身棕色的堅硬鬃毛。姜世翀就算沒有讀過誌異小說,出門辦案的時候也偶爾會在酒樓裡聽到一二,這一瞬間,彷彿有一線光照入了他的腦海,這是……魃!這居然是一隻魃!

 魃者,殭屍修成妖也,又名飛僵。姜世翀想到了揚州鹽商失去的那顆心,想到鹽商一家七零八落的殘肢,想到陳芳坐在亂葬崗中啃噬屍體的樣子,他忽然間就明白過來,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只魃在作怪。為虎作倀,是說被老虎吃了的倀鬼又幫著老虎騙人去給他吃,或許陳芳就是因為被這只魃吃了,才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倀鬼,鹽商家的大水則是因為死者的奇冤和魃的強烈妖氣所引發的*。

 姜世翀看到佘玄麟的目光也投注在了那只魃的身上,他對著不知什麼地方比了個手勢,似乎在安排什麼。接著,姜世翀的耳朵裡全然被一陣一陣連續的尖銳鳴聲所淹沒,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八岐大蛇竟完全不是這只魃的對手。在姜世翀的眼中,另一個「姜世翀」幾乎就是在進行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它指爪尖銳、動作敏捷、身形輕盈、反應極快同時又力大無匹,這使得魃的每次攻擊都能在八岐大蛇的身上留下傷痕,很快就將那尾妖蛇抓得遍體鱗傷,與此同時,他自己身上除了臉部有一條血痕卻幾乎沒有任何損傷。

 太厲害了!

 姜世翀被魃的動作所吸引,這時候彷彿連痛苦都消弭了不少。因為魃使用的是他的相貌,他不由得甚至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想,如果自己也能有這樣的身手,那該多好。這麼一想,姜世翀肺腑裡剛剛平息下去的兩股力量突然同時發難,一冷一熱兩股氣流在姜世翀的身體裡亂撞,最後停留在他的心臟處盤旋不去,姜世翀被這兩股力量逼得發出「啊」的呻吟聲,竟是連大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那只魃就解決了八岐大蛇,伴隨著大蛇轟然倒地的聲音,他落下來,看也不看八岐大蛇那還未死透的殘驅,反而將眼神定在了姜世翀的面上。一股被強大力量壓迫的感覺鮮明地傳來,姜世翀艱難地舔了舔嘴唇,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彷彿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感到窒息一般的壓迫。

 「姜世翀」走了過來,一伸手,姜世翀的身體便浮了起來。他貪婪地看著姜世翀的身體,從頭部到頸部、身軀、四肢,最後又回去把目光定在了姜世翀左胸的位置。下一刻,姜世翀感到了胸口一麻,再看的時候,他的左胸已經出現了一條巨大的深痕。

 幾乎已經完全變紅的圓月高懸,灑下猩紅的月光,姜世翀清楚地看到在自己的胸腔內有一顆心臟正在微弱地搏動。原來他並沒有失去心,只是不知在什麼時候,在他的心臟周圍竟然長出了一片植物的根系,緊緊地包裹住了他的心臟,在那片密密麻麻的根系之中,甚至還開出了一朵姜世翀十分眼熟卻又與夢中有點兒區別的猩紅色的花朵。

 「姜世翀」似乎對這狀況十分滿意,他伸手一抓,姜世翀的身體便橫著漂浮了過去,兩人的距離還不到一寸。姜世翀清楚地看到了「姜世翀」尖銳如同鐵鉤的黑色指甲,指甲縫裡還嵌著八岐大蛇的血肉,看到它唇角淌下的涎水,還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姜世翀忽而發覺了不對,這只魃其實長得並不像他,可是剛剛為什麼……難道是錯覺?

 然而沒有時間給姜世翀多想了,魃的爪子飛快地伸入了姜世翀的胸腔之中,抓住他的心臟,停了停,這一刻彷彿有一百年那麼久,然而緊接著,它輕輕往外一拽,根系斷裂,姜世翀的心臟在他的眼前被活生生地取了出來。

 身為當事人,姜世翀在這一刻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他只是感到身體詭異的一輕,跟著模模糊糊地聽到「砰」的一聲,大概是他的屍體摔到了地上吧。

 哦,他死了。他這麼想著,這個時候反而再次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那是自陳芳案發以來都沒有的感覺。姜世翀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魃把他的心臟當做饅頭一樣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殷紅的血染滿了魃臉孔附近的鬃毛。

 他死了,佘玄麟呢?

 打著飽嗝的魃身形忽而一顫,緊接著它卡著自己的喉嚨,痛苦地跪在了地上。姜世翀的耳中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呼哨,隨之太極宮的各個角落竟有無數的光芒升了起來,那是許多面磨得珵亮的銅鏡。九野二十八星互相呼應,中正之氣冉冉升起,彷彿在太極宮上方托起了一輪小太陽。各個城樓之上都出現了修行者的身影,李淳風李大人和袁天罡袁大人分立東北、西南兩角,秦瓊和尉遲敬德兩名武將分立西北、東南兩角,東西南北四處皆布下大陣,唐皇天子則立於正中承天旨意,高舉帝王之劍,王城上空剎那一片紫氣蒸騰。

 魃怕了,他手下的倀鬼們瑟瑟發抖,在那光照之中即化為烏有,魃的身體裡亦透出隱隱的光芒,一道金黃、一道銀白,似乎正是剛剛姜世翀體內兩團光芒所化。魃顧不得腹中疼痛,它張開一對薄薄的翼翅便想騰空而去。然而但聽一聲霹靂炸響,一尾巨大的黑蛇伴隨雷霆一怒出現在空中,口中吐露人言:「哪裡逃!」

 黑蛇的聲音正是佘玄麟的聲音,他額頭上的火焰灼灼逼人,將魃攔在空中。魃試圖攻擊他,卻都被他輕鬆避開。

 「我還當是什麼,不過是一隻走了旁門左道的飛僵,真以為吃了他你就是殭屍王了?」黑蛇輕蔑地嘲笑著魃,巨大的身軀在空中張弛如同游龍,黑玉般的鱗片在天宇下閃閃發亮。

 望著空中的對決,姜世翀不由得想,如果真有神龍,大概就是佘玄麟這樣的,隨後他又馬上糾正自己,佘玄麟就是蛇,不是龍!他是最古老的那種蛇,如同伏羲女媧,而那個時候甚至還沒有龍,其實龍才是蛇的後輩啊!

 佘玄麟的實力到底有多強大,姜世翀是看不懂的,但是那只剛剛還造成了很□□煩的八岐大蛇輕鬆敗在了這只魃的手裡,而這只魃吃了他的心,沒過多久還是敗在了佘玄麟手裡,並且被李淳風和袁天罡兩位大人佈置的天羅地網打了個粉身碎骨。

 魃死掉的時候,天空中下了一場烏黑的血雨,但是在佘玄麟的神力下,奇跡般地變為了一場清潤的春雨。雨點滴落在姜世翀的額頭、唇上、身上,但是姜世翀卻再也感覺不到雨水的溫度和味道了。李淳風李大人走過來,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怪可惜的。」

 姜世翀聽到他說。

 袁天罡袁大人面容冷肅,捋著鬍鬚說:「被魃吃了心,怕是要變為倀鬼的,不如也燒了吧。」

 姜世翀著急得很,他想說他可能還沒死,不然為什麼還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看到他們的臉。佘玄麟的聲音傳了過來:「陛下,姜世翀護駕有功,不若交給草民以法術封禁,擇地而葬吧。」

 唐皇的聲音縹緲地傳來:「准。」

 13

 姜世翀就這麼被一頭老驢拖著出了長安城。

 佘玄麟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竹排,在底下裝了車輪,又給他蓋了被子,當病人一樣地運出城去。陽光明媚,姜世翀躺在竹排上,看著長安的一切與他漸行漸遠,太極宮的門樓,永寧坊的小院,滿樹的梅花、櫻花落了他一身,有一片飄落在他的唇角,既輕且柔。

 佘玄麟的老毛驢晃晃悠悠,翻了山,越了嶺,最後將他帶到了一座高崗上。

 「就是這裡吧。」佘玄麟左右看了看,跳下毛驢。他伸手一指,姜世翀的身體便浮了起來,隨著他的手勢,又緩緩落在了一個淺坑之中。

 「姜世翀,我知道你還醒著。」他笑著說道,面上依舊是一派風輕雲淡,「不過在你再次醒來之前,恐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了,畢竟你現在還是不完全體。」

 姜世翀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想問佘玄麟自己現在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然而他的身軀卻漸漸地沉了下去,就像是在之前的那個夢裡一樣。許許多多新鮮的根莖從土裡伸出,圍繞著他的身體結成了密密的一張網,最後只剩他的眼睛還露在外面,遙遙地看著高處的天宇,還有天宇下的佘玄麟。

 奇怪,他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種投入了久違的母親腹中的安全感。

 佘玄麟的聲音遙遙傳來,他說:「睡吧,等你再次醒來的時候,你將會開始另一段人生,就如同你在那只魃的身上看到過的那樣,記住,你才是真正的、未來的殭屍王。」他說著,灑下了最後一抔土。

 姜世翀慢慢合上了眼睛,這一日,是貞觀四年的三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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