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番外三·平妖記(2)
04
佘玄麟跟著李府的下人爬上那座瘦高樓閣的頂樓時,看到李淳風正在擺弄一個金屬製的小巧儀器模型。模型呈三重環形,由四條游龍托起,中間立著根頂天柱,環形內部鑲嵌著諸多部件,被一個機括所推動正在緩慢旋轉。
聽到腳步聲,李淳風轉過身來,面色微微一變,伸手道:「坐。」
說是這麼說,其實整座閣樓上並沒有什麼座椅,只有幾個蒲團隨意地丟著,佘玄麟先是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見過修盟李長老。」隨後才擇了個蒲團隨意地坐了下來。
李淳風家的下人端來了一些糕點和茶水,便被他屏退了下去。李淳風也揀了個蒲團坐下來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姓佘,來自九君山。」佘玄麟簡短地回答,纖長的手指捻起一塊白白嫩嫩的軟糕先是看了看,後又聞了聞,隨後試探著放在嘴裡嚼了嚼才露出個愉快的神情,問,「袁天罡袁長老似乎不在京城?」
李淳風自打聽到佘玄麟的姓氏之後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這是妖協也不得不敬畏三分的舊妖神世家一族,實力深不可測。他將茶水推過去道:「來,喝口茶,這白玉珍香糕需得配上這茶水才不會太過甜膩。袁兄最近有事出門了,不知佘兄此為何來?」絲毫不在意從外貌上看,他要比佘玄麟不知大了多少歲。
佘玄麟端起茶不慌不忙喝了一口道:「我此次前來的目的,大概和袁兄出門的目的相同。」
李淳風的手頓了一頓,一直微微耷拉著的眼皮迅速抬了起來看向佘玄麟:「揚州?」
「揚州。」佘玄麟說,「聽聞出了個厲害的妖物,妖協都搞不定,所以閣老們就想起我這個雲遊四海的閒人來了。」
李淳風微微鬆了口氣。揚州出了妖怪的事一早就搞得他們修盟焦頭爛額,層層上報的最後,連袁天罡都不得不親自出手處理。一開始還以為是妖協有意作亂,但是如今看來就連妖協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李淳風問:「不知佘兄可有何主意了?」
「主意?」佘玄麟像是覺得這兩個字很好玩一般,在嘴裡念了兩遍道,「主意還未完全定下來,不過李兄可以直接給袁兄捎個信讓他早日回來了。」
李淳風看著佘玄麟,有點摸不透他的意思。
佘玄麟說:「那怪物已然進京了。」
05
姜世翀被魘在了夢境裡。
夢裡是黑夜,他一個人在一片荒地裡奔跑,天上的冷月發出寒光,照得他渾身冰涼。跑了不知有多久,眼前突然鋪陳開了好大一片猩紅色,那是……等到姜世翀想起那是什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又再次看到了那片妖異的猩紅色花朵。
顏色是如同粘稠血液般的暗紅色,形狀則像是一張張詭異的人臉。這些花朵彷彿從出生開始就枯萎了,花瓣焦了一般地干、脆,沒有葉子,只有一根細莖長長地挑著花盤,花盤太重,因此墜了下來,好似一個個吊著的頭顱。
怎麼會來到這裡?這不是陳芳被抓捕時候的那片亂葬崗嗎?姜世翀環目四顧,隨後卻發現了不對。不,或許這並不是同一片地方,因為這裡的花更多、更廣,開得也更艷!姜世翀回望來路,濃重的黑暗隔絕了他的視線,明明剛剛還走過的小路,如今已經消失了。
這是……夢嗎?
姜世翀開始冷靜下來,這一定是夢。是的,陳芳已經在爭鬥中被他親手殺死,屍骨被大火焚盡,為謹慎起見,就連她的骨灰都被分成不同部分灑落到了各處的山河湖海之中,而他也已經養好了傷,回到了京城的家中,那麼,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
一陣若有似無的細細笑聲突然響起在黑夜裡,姜世翀猛然抬起頭來:「誰!」鋒利的寶刀鏘然出鞘,映著慘白的月光,發出刺目的光芒。
那笑聲反而更響了,如同在挑釁一般:「來呀,來呀。」
姜世翀握緊刀鞘,思慮了片刻,還是謹慎地踏進了那片花叢之中。一瞬間,像是有一陣狂風刮過,那些詭異的花朵突然全部轉了個朝向,就像是一群人同時發現了什麼,一起把臉轉了過去。
姜世翀的腳頓住了,頭皮發麻,胸腔中的心臟……奇怪,為什麼他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姜世翀伸手摸向自己左側的胸腔,這一摸卻是大吃一驚,不知什麼時候,他左側的那道傷口又裂開了,豁出了一個好大的口子。
笑聲得意地傳了開來,忽左忽右,忽遠忽近。姜世翀急出了一頭冷汗,他一咬牙,猛然伸手進了自己胸口那道傷痕之中,然而,裡頭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
他的心沒有了……
※
姜世翀換了官服走出門去。時間還早,街道上行人寥寥,隔壁鄰居家的女人看到他打招呼:「姜大人……」一個早字愣生生地憋回了喉嚨裡,心想著,姜大人的臉色怎麼那麼嚇人?
姜世翀走到附近的早點攤要了碗麵,正要吃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個有點兒眼熟的人,隨後才想起來,那就是昨日裡說要去見李淳風李大人的青年。青年也看到了他,微微一笑,然後很自來熟地把碗端了過來。
「早啊,姜大人。」
昨日裡還曾問他姓氏,今日裡卻已經駕輕就熟地叫上了姜大人,雖然多半是因為他身上官服的緣故,大概多少也和李淳風大人有點兒關係,就是不知道這人找李大人到底有什麼事。心裡這麼想,但姜世翀不是八卦的人,只是點了點頭:「早。」
那人卻自我介紹道:「我姓佘,叫玄麟,天玄地黃的玄,鳳毛麟角的麟。」
姜世翀吃了一口面,只覺得往日吃慣了的面今日嘗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像是……味同嚼蠟。他點點頭:「佘兄。」隨後往面裡多加了點醋,再嘗一嘗,味道似乎好了一點點,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佘玄麟像是十分話癆,道:「姜兄怎的看起來面色不好,莫非是……昨晚沒睡好?」
姜世翀愣了一愣,這才抬頭看向佘玄麟,只見那面容溫雅的青年正笑吟吟地看著他,一雙眼眸卻深不可測。姜世翀心頭「咯登」一聲,警惕心大起,再不答話,匆匆扒了幾口飯,道了聲「失禮」便先行離開了。
遠遠地,風送來了佘玄麟的聲音:「如果再做噩夢,不妨來延壽裡石獅子邊的宅子找我。」
姜世翀腳下一頓,隨即快步往大理寺走去。
06
犬上御田鍬在行館的後院裡找到了安倍信義,他本是大和國內數一數二的陰陽師,然而自從前天市集上發生了那件事之後便顯得畏畏縮縮起來。犬上不是個笨蛋,仔細一思索,便覺得安倍的變化很有可能與那日撞入他們隊伍的青年人有關。他決定找安倍好好談一談。
「安倍君!」犬上遠遠地喊道。安倍就像是被那日的青年人嚇破了膽,這幾日只要大一點的動靜都會讓他嚇上半天,然而他又常常不由自主地出神,犬上只得提早知會他,免得他被自己嚇得直接病倒。
果然,聽到了犬上的喊聲,安倍哆哆嗦嗦地轉過身來,就如同一隻受了驚的兔子,直到看到是他,才微微地鬆了口氣。
「安倍君,大後天我們就要去覲見唐皇了,晚上還有夜宴,到時候,你可是要代表天皇大人和我們遣唐使團表演祈求豐收和平之舞的,你可得打起精神來啊!」
表演舞蹈?
對,是要表演舞蹈。安倍信義渙散的眼神在剎那間凝聚了起來,放出了貪婪的光芒。
「我知道了。」安倍信義慢吞吞地說,「謝謝犬上大人的提醒,給您添麻煩了。」說著,安倍信義深深地行了個禮。
犬上滿意道:「那就抓緊剩下的時間多多練習吧,我去前邊看看。」
安倍等到犬上離開了,才慢慢直起身來,蒼白的面孔上,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微微放著光芒。
07
「姜頭,你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嗎?」姜世翀的手下左庭禮關切地問道,實在是姜世翀的臉色太差,看起來就像是得了大病一般。
「姜頭?姜頭!」
姜世翀猛然醒轉過來:「……怎麼?」他慢吞吞地問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厲害。
「哎,姜頭,你這身體不對啊,嗓子都啞得這麼厲害了,不如請個假回去休息吧。」手下們紛紛勸他,姜世翀環顧了四週一圈,此時他看出去的世界整個都是扭曲的,過了好一陣子,才算是慢慢地恢復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觸手一片冰涼,一開始甚至感覺不到心跳,過了一陣子,方才有慢慢的心跳聲傳來:「咚——咚咚——……咚——」跳得慢而沒有規律。
姜世翀立起身來,勉強笑了笑說:「那有勞大家了。」
「咳,姜頭,瞧你說的。」大家紛紛表示了對自家長官的支持。
姜世翀收拾了東西,去朱贇那裡請假。他正要叩門,忽然聽到裡頭傳出了朱贇和另一個人的交談聲,姜世翀原本打算離開,過一會才來,卻在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時,腳下一頓。
佘玄麟?
姜世翀立在門口,聽佘玄麟在裡頭說:「朱大人,這次的事件關係重大,稍有不慎便會事敗垂成,還有勞朱大人多多用心了。」
朱贇回道:「既是袁、李兩位大人吩咐的,下官自當誠惶誠恐,竭盡心力。」
佘玄麟像是站了起來說:「那麼在下便告辭了。」
朱贇也站了起來,似是要送客。
姜世翀正要躲開,卻聽佘玄麟忽而又道:「另有一事,朱大人手下可是有位姓姜的官爺?」
朱贇道:「姜世翀?他是我副手。」
佘玄麟說:「這次的行動務必也請他參與其中。」
朱贇愣了一下說:「可是他最近似乎……好吧,下官明白了。」
屋裡傳出走動聲,姜世翀趕緊一閃身躲到了附近的花叢後頭。他看到朱贇送佘玄麟出來,兩人又再隨意交談了幾句,佘玄麟臨走時,似是有意無意地還往姜世翀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被他發現了!姜世翀馬上明白過來,但是佘玄麟卻並沒有說穿,他只是淡淡一笑,便離開了。
08
姜世翀又在做夢了,他已經能夠很清楚地知道,因為這幾日來,他總是不斷地做著噩夢,而每一次夢境又是上一次夢境的延續。
最開始的時候,他夢到自己在黑夜裡奔逃,來到了一大片猩紅花朵的地方,他聽到了奇怪的笑聲,踏入了那片花田,跟著他的胸口出現了傷痕,他發現他的心沒了。接著,他夢到自己在花田里看到了陳芳,陳芳還是那副蓬頭垢面的模樣,但是這一次眼睛裡卻有著人的光彩,她衝著姜世翀拚命搖頭,似乎在勸他回去,但是她的手上抓著一顆鮮活的、還冒著熱氣的心。再然後,姜世翀為了拿回自己的心,追著陳芳而去,他的眼前是鋪天蓋地的花叢,陳芳的身形飄忽不定,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追到了一座高崗之上。陳芳消失了,清冷的月光照下來,姜世翀發現那其實是一座墳頭,然而,又有誰的封土堆會高成了一座山崗?
難道是……皇陵?
姜世翀吃驚地想,高崗上頭並沒有栽植其他樹木,只有那種猩紅色的花朵一片一片,在冷風中輕輕搖曳。姜世翀知道自己應該回去,但是在夢裡的他卻彷彿不受控制一般,一步一步地衝著高崗的制高點走去,不久,他看到了一片空地。
姜世翀今晚的夢就是接續著這個情節的。猩紅色的花朵圍成了一圈,只有當中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大小似乎……剛好夠放一口棺木?姜世翀茫然地回身望去,他追著陳芳而來的時候,並不覺得這座高崗有多麼的高,那段路程有多麼的長,此時從上往下望去,卻深深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原來那些花朵並非沒有規律地生長,從高處看去,東一條、西一條的花叢就宛如九條從各處拱土而來的紅龍,從不同的地方汲取養料,最後輸送到高崗之中,猩紅色的花瓣隨風波動,看起來就好似紅龍剝了鱗片後露出的血肉,充滿了一種蠻荒的血腥味。
姜世翀的手顫抖了。經歷了無數次的出生入死,他還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不怕了,然而這一次,他卻還是忍不住感到了害怕。顫慄,由內而外地生發著!姜世翀伸手撫上自己的胸口,觸手還是一片冰冷,傷口開著,卻沒有血流出來,就彷彿,他的血也已經被那些妖異的花朵吸光了!他這是……死了嗎?
姜世翀深深吸了口氣,踏入那片空地。空地上有什麼東西露出了一點面貌,姜世翀蹲下身去,用刀鞘挖開黃土看,是血紅色的……根系?突然,有什麼東西纏上了姜世翀的腳踝,姜世翀回身一刀砍下,原本吹發可斷的鋒利刀刃卻被一股柔勁彈了回來,姜世翀心頭一驚,跟著,越來越多的根系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它們紛紛纏上姜世翀的手腕、腳踝、脖頸、腰,將他五花大綁一樣纏了起來,拖倒在地。
「救……」姜世翀的呼喊還來不及出口,又一條粗壯的根系立刻掩了過來,直接封住了他的嘴。姜世翀在這一刻真切地體會到了毛骨悚然的感覺,他還以為只要不怕死,這世上便沒有什麼是能嚇到他的,但是原來,這世上有的是比死更可怕的東西!
姜世翀被無數的根系五花大綁,平拽在那一片空地上。由於連脖子都被纏住,他連轉動頭顱都做不到。周圍的花朵反而齊齊轉了臉來看他,像是一群冷漠譏笑著他的人。姜世翀甚至聽到了它們的嘲笑聲:「嘻嘻,看呀,快看呀!」
姜世翀繃緊了渾身的肌肉,試圖掙脫那些根系的禁錮,然而他越是掙扎,那些東西便纏得越緊,很快姜世翀就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了,——他就像是被那些根系活埋了一般。彷彿呼應著他的想法,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往下沉了一沉,一開始還以為是錯覺,很快姜世翀發現他是真的在往下沉。那片小小空地下的泥土彷彿被看不見的東西耙松,他的身體就那麼平躺著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沉。
「不、不要!救命!」姜世翀發出聽不到的呼喊,突然,在他沉陷的坑邊出現了一雙眼睛,一雙閃爍著幽綠光芒的邪惡的眼睛,屬於一尾暗褐色的蛇。
蛇盯著姜世翀看了一陣,忽而如利箭一般躥出,咬開根系,一頭扎入了姜世翀胸口的傷痕之中。在這一刻,姜世翀體味到了什麼叫做百蟻噬心。
「啊啊!啊啊啊——」他繃緊了渾身的肌肉,發出痛苦的呼號,那尾蛇卻還在拚命往裡鑽,很快只剩了一截邪惡的尾巴尖還露在外頭。
姜世翀渾身大汗淋漓,眼珠幾乎凸出眼眶,這不是夢嗎?為什麼還不醒?這不是夢嗎?為什麼那麼痛苦!周圍的花朵彷彿都被驚醒了,發出齊刷刷的「桀桀」聲,像是有無數個人在磨牙。姜世翀覺得自己就是那些「人」唯一盯著的一盤肉。
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嘯聲,伴隨著那聲嘯聲,一尾鱗片閃閃發光的巨型黑蛇出現在姜世翀的天空之中。巨蛇有一雙琥珀色的清澈眼瞳,額頭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印痕,像是一團對稱的火焰。巨蛇張開嘴,一口就將那尾暗褐色的小蛇咬著嘴巴從姜世翀的身體裡拖了出來,「呸」地吐到一邊。
「真難吃。」巨蛇的嘴裡發出聲音,姜世翀一愣,是……佘玄麟的聲音?
巨蛇在姜世翀的驚愕中化為人形,真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他走到姜世翀陷落的坑邊,彎下腰往裡看。姜世翀用眼神向他求救:「救救……我……」
佘玄麟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圍,最後笑了笑說:「竟是九龍鼎尊之勢,看來就算我不救你,大概它也奈何不了你。也罷,我就再順手幫你一把。」說著,他掬起一捧土,蓋在了姜世翀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