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了區區幾隻妖,而失去遊山玩水的樂趣,只能躲進龍骸城,避免他們覬覦……這種事,我可不要」
好望偎枕著辰星,呢喃輕語、細細廝磨,像做完壞事的撒嬌娃兒,討原諒,做解釋……
解釋他為何出現於此,為何主動涉入事端,踏進險境,以及……
為何動手,將狕打成這副德行。
對,他主動找上狕,在眾妖目睽睽之下,和狕進行一場拚鬥。
誘餌,自然是珍稀靈石一大顆。
結果,就是眼前這情況,龍子以大欺小,把小小豹精打暈了過去。
「殺雞儆猴,解決掉大只的,其他嘍囉才會卻步,不敢再來打擾我們,對吧對吧?」好望討好一笑。
彷彿知道她會氣他亂來,所以口氣一定要放得又綿、又軟、又無辜,稍稍一頓,又蹭過來。
「嗯,我不太喜歡做事拖泥帶水,既然麻煩已經逼近,不如主動出擊,解決麻煩。」
也解決狕
反正,狕方才叫囂了很多,滿嘴如何料理靈石、要拿她當珍珠粉吃……教訓他,也是剛好而已。
「把你當成勝負的獎品一事,你不要跟我生氣,因為我還挺有信心,我不會輸。」
龍子的高傲,在好望身上同樣存在著。
雖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龍子並非天下無敵,不過,自己勝不過的對手,多少耳聞名號。
例如,兇獸渾沌、檮杌,特別是饕餮,碰上了,能閃則閃,不會蠢到拿命硬拚,弄個不好,被饕餮當早膳吃下肚,都有可能。
而狕,無名之輩,不在「耳聞」之列,危險度不高,正面對上,吃虧的絕不會是好望。
沒錯,正面對上時。
若對方使詐,好望不一定能佔著便宜。
特別是好望毫無防心,以為打贏了狕,所有麻煩隨之迎刃而解。
行事光明磊落如他,壓根沒料到,這一趟來,正合狕的心意。
「奇怪,從剛剛開始,一直聞到一股香味……」好望掩鼻,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
濃烈、馥郁,太過頭的香氣。
性子猥瑣、愛使奸計害人之徒,對此香味不會陌生,偏偏好望不屬於此輩,自是覺得陌生。
此香,名為「酥骨」,嗅者,百骸俱酥、四肢癱軟,不消半盞茶功夫,連根指頭都動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此刻,巢窩裡,四角各列石爐一座,爐口裊著薄煙,所吐出之物,便是酥骨。
狕早已派人暗地跟蹤好望,欲等待下手奪石的好時機。
於是,當他得知……知道好望的龍子身份、知道好望將主動找上他,狕便做足了準備。
正面開打討不了好處,但招呼人的猥瑣步數,他有滿滿一肚子。
酥骨香,只是其一。
好望或許修為較高,對毒香抵抗力超乎尋常人,卻也僅是時間上的問題。
眼看半個時辰過去,藥效該起作用了。
「全身軟軟的……」一個又一個的呵欠,由好望嘴裡逸出,「午睡時間到了嗎?」
好望在石上放軟身體,長髮掩去半張面容,雙眸重到無法撐開。
而他,也確實腦袋一傾,改為臥姿,睡起午憩。
巢窩內,短暫的鴉雀無聲。
直到昏厥又醒來,還裝死了一陣子的狕,由地上爬起,呸出一嘴腥血。
「還不快拿粗繩來!綁牢他!」他喝令其餘嘍囉。
幸好他有先見之明,與眾小妖事前吃下解藥,才能不受酥骨香影響。
小妖取來一大捆粗繩,把好望纏了又纏,繞了又繞,自頸到腳綁得牢靠,像春蠶吐絲,自縛其身一般。
「哼哼,這下看你怎麼逞威風!」狕囂張遺棄來,先朝好望的胸口狠狠一踢,可惜鼻血不停,狼狽了氣勢。
可惡!這只龍子的胸口真硬!全是龍鱗,踢得他腿掌疼痛!
「啐,龍子又怎樣?!武功高強又如何?!靈石還不是落入我手中!大猢小猻,開始支解靈石,準備磨粉!」狕命令小妖們。
「是!」
「至於你,剛把我打得好慘,我不會讓你好過……」狕仍憤恨難消,欲補踹好望幾腳,又想到踢他是自討皮肉痛,於是作罷。
不過,作罷的只是「以腳踢硬鱗」的念頭,而非停止報復好望。
小人,心眼尤其特別小。
狕取來刀與鋸齒,想割斷好望的頸,無論如何使勁,都砍不穿好望喉上堅硬的龍鱗。
「果然,一般的兵器傷不了你。」狕丟掉手中武器,利眸一瞇,眸光閃過陰狠,冷冷哼笑:「無妨,我還有很多東西能整治你。」
見狕起身到一旁石箱翻找,小獾妖心知那箱中全擺些見不得人的毒物,他忐忑不安,勸道:「老大,惹上龍族不太好吧……據傳龍有九子,要是我們弄死其中一隻,他的親人……憤而為他報仇……」
狕瞟來一眼,瞪得小獾妖乖乖閉嘴。
「等我把靈石吃掉,我還用得著怕?龍,到時也不過是蟲而已!」狕笑容張狂,全然無懼,右手一拋,丟給小獾妖數瓶藥罐,「全餵他喝下去。」
「呃?!這、這些全部……」
「懷疑呀?!」?神色冷獰。
小獾妖雖面有難色,卻只能照辦,忍住手顫,將毒物灌進好望嘴裡。
這麼多……喝完,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呀……小獾妖在心裡暗暗喊糟。
「老大,這塊石完全切不開呀!」大猢傳來喳呼,他忙了一陣,巨斧狠朝靈石劈吹數回,石面毫髮無傷,光可鑒人。
「劈啐了無妨,不用切成豆腐狀。」狕頭也不回,噙著冷笑,看小獾妖喂飲毒液。
「不是……敲下去,連個裂縫都沒有!」大猢不可思議地嚷。
狕聞言,走上前看。
小猻持續揮動大斧,劈吹靈石,斧鋒鏗鏗落下,火星迸散,響聲震耳,在巢窩之內重重迴盪,更勝猛雷貫耳。
驀地,大斧斷成兩截,斧鋒在半空中,強勁旋轉數圈之後,直直插入巖壁上,深嵌數寸。
靈石靜靜平躺,仍是溢著美麗的光。
狕不信邪,拿起流星雙錘,推開小猻,使勁朝靈石砸,力道蠻橫兇猛。
砰!砰!砰!
一連三重擊,再大的巨岩,被此蠻勁攻擊,無不粉碎迸裂……
但,她非一般巨岩,她是隕星,來自天外,凡人無法觸及之地。
重擊之後,狕粗喘濃重,他拿出最大的氣力,然而……
成效,非常不彰。
流星雙錘上,尖凸的硬刺打斷了泰半。
那三聲鳴響,沒對靈石造成損傷,反倒吵醒了好望。
好望瞇眼,眸裡有絲毒茫的迷濛,本能尋覓辰星所在。
他看見狕正粗暴地死命捶擊著她,重響一聲接連一聲,刺痛耳膜。
「你……做什麼?!」
他想起身,發現全身俱軟,而且滿嘴刺辣苦澀,燙及咽喉,甫說出四字,唇舌無一不疼痛。
「這是啥鬼東西?!可惡可惡可惡……」狕發狂一般,綿密不斷地敲捶著。
力氣所剩越小,火氣萌發得越大,呈現惱羞成怒的狀態,最後,流行雙錘承受不住,應聲斷去一支,錘球還砸到?的腳掌,痛得他噴淚。
而同時,好望在一旁喝止他,更惹得他怒意竄升,手中搖搖欲斷的流星錘,迎頭往好望腦門揮動……
遷怒,把破壞不了靈石的怒,移遷到好望身上。
「敢傷它就要跟我拚命?來呀!拿命來拚呀!你有那本事嗎?!」狕下手毫不留情。
第二支流星錘也斷了,只剩錘柄部分握在青筋暴突的掌心。
狕完全沒有罷手的打算,以錘柄繼續擊打,好望額前的銀白髮絲已染上鮮紅。
血,讓?的獸性更加甦醒,獰紅了眼:「自顧不暇了,還想護這塊石?逞英雄是嗎?!好,我讓你嘗嘗逞英雄的滋味!」
每一個字,伴隨一次毆打。
驀地,狕高舉的右手被人擒住,阻止血跡斑斑的錘柄再度揮下。
他使勁想抽手,腕上的束纏卻沒有識趣收手,他惱怒回身,破口大罵:「哪個死傢伙敢攔我?!我打得正爽快……」
身後,沒有哪只找死的小妖,敢在此時跳出來替龍子求情;纏於他粗腕上的,也不是誰的手掌,那是一條白綾,綾的一端牽在一個女人手中。
一個,絕麗的冰山美人。
「你是誰?!哪時混進我巢窩裡來?!」
狕困惑皺眉,她所站之處是在巢窩內側,她怎可能無聲無息,不被誰發現,穿越眾妖,進到裡頭來?!
「老、老大……我有看到……」退得好遠的小猻妖,怯怯舉手,還原他看見的「真相」:「你剛剛發起狠,猛打那只龍子時……擺在旁邊的靈石,就跟著發亮……你打更兇,它閃得也越兇,一直閃、一直閃,最後一道白色強光……我們眼睛根本睜不開……然後,視力恢復時,她已經站在那裡了……」
站在那裡,冷酷地瞪著狕,一副欲將他碎屍萬段的寒霜。
「慢著……我的靈石呢?!靈石哪裡去了?!」
那女人踩的地方,本該放著靈石。
現在,沒有了。
沒有靈石,只剩她。
「你……」狕的喉裡,那句「偷了我的靈石」,來不及吐出,腕間纏繞的白綾,倏地扯動,不僅扯落半截錘柄,也險些扯下狕的手臂。
半句廢話不多說,白綾收回時,化柔為利,滑過狕的咽喉,膚肉俱破,接著血雨漫天。
眾小妖見狀,驚叫、破膽、奔逃,爭相奪洞而出,大猢小猻還算有情有義,一人一邊地抬起狕,逃命救治去。
誰也無心再深究那女人是誰?靈石,又去了哪裡?!
而她,同樣無心去理睬眾妖的逃竄。
當一切吵嘈靜默了下來,巢內沒有半點多餘聲響。
她的影子,落在好望身上,她蹲下,伸出手,拭去他額際間蜿蜒落下的血。
「……我被打暈了,還是吸多了怪香的後遺癥……我產生幻覺?」好望眸子半合,視物迷濛,不確定眼中所見,是虛?是實?
多美好的幻影。
他看見辰星,在他面前,以人形姿態,不再是顆靈石。
她,仍是那股冰凜、獨特的美;仍是那雙專注於他的眼……
就算是幻影,他也想碰觸她。
「幻影……挺真實的嘛……」
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卻沒有穿透過去,他得寸進尺,雙臂繞到她背後,臉頰窩進她懷裡,好暖,好軟……
「我先帶你離開,這裡頭充滿了毒香。」久待並非良策。
他含糊應著,枕得正舒服,連被移動,也賴在柔軟胸前,不想離開。
直到泉水的冰涼,熨上額際傷口,他才凍得清醒些。
抬眸,望見藍天白雲、樹梢嫩綠,以及俯覷著他的她。
陽光嵌圍她,形成光暈,一頭發絲金煌炫目。
幻影還在,沒有消失,臉頰上的髮絲,隨著風兒輕輕拂動,拂過她淺淺擰蹙的柳眉。
「你根本不該找上那只妖。」還踩進別人布下的陷阱,弄得滿頭是傷,身中數毒。
好望聽著,沒回嘴,貌似乖巧受訓,實際上他呆住了。
呆呆感覺著……她指尖撫在臉龐上,那真切的膚觸;她責備時,低淺且溫暖的歎息。
「何必招惹是非,徒增危險呢?」她總算將他的傷口清洗乾淨,接下來,準備為他解毒。
素荑甫從他臉龐移開,立即又被握住,貼回原位。
「你是真的……」
他喃喃低語,摩挲著她的掌心,細細感受她掌間紋路,像在做出確認。
最後,笑容燦爛,咧開。
「不是毒發的幻覺……」
他的表情,讓她又憐、又莞爾。
傷得那麼重,竟還笑得那麼開懷。
辰星任由他在掌心磨蹭,另一隻手撫上他的發,她放輕聲嗓,說著她何以站在他面前,出手除狕
「我看見那只妖不斷傷害你,發了狂一般,下手狠毒,欲置你於死地……我氣自己無能為力,一動也不能動,困在石內。」
在石內,看見一切,急與怒,佔滿了她的意念。
不許傷他!
好望!她急喊著他,卻阻止不了狕
錘柄落在他額側,響聲令她毛骨悚然,殷紅的血像火,濺出越多,內心的怒焰燒得更旺盛。
「那種程度的妖,明明一劍就能取命,我卻只能眼睜睜看你疼痛……我既急,又怒,想把那只妖吹成齏粉……」
一念突生,她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能捏握、收緊,指甲深陷於掌心,傳來刺痛。
當她再度凝神,她已佇足於?的身後,以白綾將其束縛。
「因為這個念頭,使你恢復人形,出手制服狕?」
好望聽罷她的陳述,幾乎可以做此斷言。
「嗯。」她也認為九成九是這原由。
她那時,一心全是他,未曾多想。
好望從她掌心,仰頭,貼近地覷她。
「因為擔心我、捨不得我、想救我……所以,你甦醒過來?」
他目光濃烈,溫暖的眸色染上一層薄薄的炙。
「你真好……辰星,你真好……」他笑容似蜜,魘滿輕歎:「我等著你,等了好久、好久……」
他摟向她的腰,雙臂收緊,像討著疼寵的孩子,更似充滿感恩的信徒,感謝天賜的恩典。
感謝著,能像現在,攬她入懷。
他驀然想到,擔心地與她對視:「你這樣醒來,體內的毒呢?全解乾淨了嗎?會不會才解一半,就因提早甦醒,而妨礙了你的療毒?」
她輕輕搖首:「我不確定,但我並沒有感覺不適,也許,是武卷修習的成效;也許……」
還有哪些「也許」,皆非她此刻最在意之事。
自身的瘟毒,顯得無關緊要,提及「毒」,她憶起正事。
「你除了頭上有傷,身上亦有中毒,我替你驅除……」
她捧著他的臉龐,額心相抵,吸渡帶毒氣息。
狕灌食的那些毒並不棘手,對尋常人類或許一滴斃命,好望是龍子,不至於如此不濟。
不過久留體內,總是不好,要快些解清……
辰星心裡只存此念,閉眸專注,運行真元,開始汲渡雜毒……
唇,卻在此時,突然被啄。
她瞠眸,第二記啄吻已經再度落下。
這一回,停留的時間加長,綿綿輾轉,根本不想挪開。
她對於他在這種緊要時刻,還滿腦子想著一親芳澤,感到萬般不可思議。
「別胡鬧,你的毒……」
想推拒他,他卻搶先一步,將她的雙手包覆入掌,抵在自己胸前。
緊貼她的唇,熱息與笑意,同時吁來。
「你,才是我的毒……」
相思是毒。
等候是毒。
愛情是毒……
這些毒,在這一刻,獲得解藥。
她解他的相思、解他的等候,解他愛的飢渴。
其餘什麼小毒,不過是讓頭暈、肚痛、臉色發青罷了,一點都不值得他分神。
「現在……先讓我解這一年多來,欲狂的思念……」
語畢,密密封緘,一償夙願。
他真想念這些……
辰星想失笑、想歎氣,也想數落他,但最後,卻縱容了他。
她主動環來的雙荑,十指探入他發內,梳弄著、撫摸著、憐愛著,在他唇間淺喃他的名……
這些,教他朝思暮想。
雖然她一直在他身邊,距離恁近,又遙遠得無法擁抱。
「辰星,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