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幾天了?
這樣……與囚牛在貝蚌大床上,放縱廝混、享樂嬉玩的日子,已經多久?
他,到底是有多喜歡她的身體?
膩著不放,吮個不休,不放她離開他身上。
就連知音送膳進房,一簾相隔,他都還潛在她的柔軟之間,與她肢體交纏,絲毫不肯稍稍暫停。
她怕知音察覺她溜進囚牛房內,又要瞪她瞪好久,只能窩囊咬緊鮫綃被,努力不發出聲響,可他壞透了,在白嫩軟軀內翻天覆地,輕重磨挲、誘嬈起舞,要她再為他奏出美妙嚶嚀。
「擱下。出去。」
正侵略著她的男人,擁有最迷人的聲嗓,不疾,不徐,兩字兩字之間,攜帶隱隱低言。
濃郁的喘息,魅惑、誘人。灼熱,抵在她汗濕的髮鬢邊,沒讓簾幕外的第三者,聽出簾後正處於玩樂狀態,炙熱狂歡。
「是。」知音手腳伶俐,托盤間的菜餚,一一布上,前一頓的空盤收妥。心中,雖對簾幕後的主人狀況憂心,卻不敢表達出來。
龍子向來討厭人多嘴、多事,她深深自律,鮮有造次。
大龍子自回城後,不曾踏出房門半步,沒同往昔,整日彈奏靜心凝神的箜篌,著實……教她難以放心。
該不該……去請龍主或其他龍子,前來瞧瞧情況?
知音帶著遲疑,退出房去,門扉一合上,珠芽慘兮兮的泣音,從鮫綃被褥中,被迫解放。
「知、知音姐還沒走遠,會、會被聽到……」她十指扣握在他掌間,動彈不得,無法去搶回遭他咬開的布料,深埋在他頸邊,可憐嗚咽。
「讓我聽見你的聲音,喊出來。」金眸映照出她的驚慌和嬌態,惹出一苗文火,正欲燃燒。外表清俊靈秀的男人,骨子裡,原來藏著著一隻禽獸。不,他本就是獸,包裹溫文儒雅的假皮,實則狠歷蠻橫,婪索無度,一嘗起甜頭,便咬在嘴裡,說什麼也不放。
「嗚……」泣吟中,摻雜著咕噥,那句話,這幾日裡,聽過無數回,每回總會引來他的低笑。
「到底有多喜歡你的身體?……我才想問,你是有多喜歡我的身體?」他的頸、鎖骨、胸口,都有屬於她的粉粉吻痕,背上鱗片未覆蓋之處,留下道道貓爪似地的淺痕,是歡愛之際她所留下的造訪記號。還敢反過來指控他?
小貪心鬼。
「我……喜歡……最喜歡你……」她摟緊他,用盡僅殘的力量,身子已經又倦又饜足,卻仍會本能為他展露嬌媚,反應著對他的渴求。
她親吻著他,胡亂吻他的眼,他的鼻,他飛揚的唇角,吻過鬢角間,一片片的鱗。沾了他一臉口水,他也不動怒,眸裡,閃動的火,無關憤懣。
我……喜歡……最喜歡你……
甜美的小嘴,甜美的蜜言,甜美的聲音,甜美的誠實。
甜美的她。
教人憐愛。
憐愛?這類柔軟情緒,決計不可能出現在尋珠未果的他身上。然而,此時此刻,殺戮之心,確確實實,不曾存在。他不想撕裂她,只想盡興佔有她,愛她流淚求饒,卻僅限於他疼愛之下的淚水,看見鋒利的龍鱗,刮傷她細膩肌膚,哪怕是淡粉色的淺痕,他都不允。
「喜歡我什麼?不覺得我這副模樣,很可怕?」長指描繪她歡愛過後,更加粉艷的臉蛋兒,探出舌,護去她眼角晶瑩的淚珠,那是歡愉至極的結晶像珍珠,渾圓生輝。鹹著舌尖,卻甜入了心。
她瞅著他,連連搖頭,每一回,都很堅定。
「一開始怕,後來就不會了,你是囚牛,我不怕。」她伸手,輕輕摸著他的髮鬢,感覺他金眸一濃,指腹撫過他的眉眼,他微微瞇眸,神情慵嬌,享受她的碰觸。
珠芽露齒一笑:「……眼睛雖是陌生的淡金,不是瞧慣的墨黑色,但眼神是我熟悉的,臉上,身上浮現的金鱗,看似猙獰,可你本來就是龍子,鱗,是你與生俱來的一部分,為何要怕?」
她這般單純想法,很直率,很天真,卻不等同其他人亦然,莽撞闖入房內的九龍子及四龍子,便是一例。
「一定出事了!知音說,大哥都回城好幾日,城裡沒聽見半回箜篌響,這還不奇怪嗎?!大哥向來不是如此嘛!太詭異了--」九龍子嚷聲中,仍清晰可聞嚼食聲。箜篌琴音,是城裡眾人用來辨識大龍子是否在城裡,最有效的依據。久違的清靈箜篌,洋溢龍骸城內,總能引來城民讚歎,說著真是想念著等天賜琴籟,也可確定,大龍子歸來了。
兄弟間更是明白,回城的大龍子,急需依賴彈奏箜篌,來平穩浮動暴躁的心緒,沒彈琴,哪能壓得下來?!
「趕快進去看看!」四龍子聲急人更急,話說了一半,人已撞進房內,噠噠直闖內室,要一探究竟。一記無形氣刃,迎面削來!
四龍子若非一個踉蹌,兩顆龍眸,首當其衝,就給劃破了。
正因沒瞎,所以看清發動攻擊的人,是誰。
蘊火的金瞳,殺氣騰騰,劍眉橫豎入鬢,投來的眸光,冰寒如雪,金鱗片片似刃,輝耀著毛骨悚然的炫光,讓四龍子險遭折臂的舊傷口,再度隱隱作痛起來。氣刃削斷簾幕,激起滿室珠沫,跟在四龍子身後的九龍子,差點淪為第二隻受砍者,正想發難,聽見四哥的抽息。
他定睛一看,跟著倒吸口氣。
「大哥發作了?!我去找父王來!」
九龍子反應極快,腳步一轉,往房外飛奔,生怕逃得不夠快,會被失去控制的囚牛給錯宰。
「退出去。」囚牛冷睨著呆住的四龍子,面前水凝的琴弦,忽明忽暗,只見囚牛食指勾在那兒,若指尖再動,又會是一記削鐵斷金的攻勢。
四龍子不敢再多留,雖然對於大哥後頭那床鮫綃被,正慌亂蠕動,感到困惑不解,但很清楚,此時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馬上走!」很窩囊,可窩囊換回性命一條,值得!
四龍子走得不遠,待在屋外,等龍主和其他兄弟一塊來。
此等大事,必須嚴陣以待,千萬不要一個人硬幹。
龍主迅速來到,沒拖延太多時間,臉上同樣慌張嚴肅。
「小九是說真的嗎?!老大他的模樣--」一路上,九龍子已大略告知他情況。
四龍子用力頷首:「龍鱗都露出來了,神情與上回打傷我的時候一模一樣。蠻戾、陰狠、不識親人,想置人於死那般。」
「這可不妙。睚眥、狻猊、負屭,盡快聯繫幾位叔叔伯伯,請他們趕來龍骸城!」再轉向其餘龍子:「以此為中心,數里內的城民,全數疏散淨空,要離城去,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並非小題大做,以囚牛的修為,加上殺意襲心,毫無仁慈及理智,那會是何等可怕之事!
他們要制服囚牛,多少顧忌他的安危,可囚牛的反擊,不會記得誰是親爹、誰是兄弟,招招凶狠、招招致命、招招……都想把人撕裂成碎片。
屋外,惶悚不安,擬定對策,做好面對狂暴龍子的準備。
屋內,鮫綃被衾揉成一團,棄置貝床一角,眾人眼中的危險人物,金眸正專注凝著,鱗布的手掌,靈巧地為她系綁兜繩,一件件薄絲柔軟的衣,套回她身上。
她臉兒羞紅,一直追問著:「嗚,剛剛有沒有被看到我光著屁股?」躲進鮫綃被的速度,夠不夠快?
誰看見,就挖誰的眼。
囚牛心裡,這個念頭浮現,而且無比認真。
梳順她絲滑長髮,愛極它們披散在身上的瘙癢感,及誘人香氣,只想重新埋入其間,任它們溢滿他一身。
慾望,饜足不了。
繫繩的手,有股想再度扯開它們的衝動。
就算知道房外站滿了人,他的心思,仍落在她的身上。
像被牢牢吸引,對其他人事物,皆無興趣。
真奇怪,怎會這樣呢?
她溫暖的身軀,讓人眷戀。
她,彷彿能平息體內某部分的焦躁,偎近她粉嫩的膚,聽她穩穩心跳,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安詳。
明明,龍鱗失控狂冒,心,卻是寧謐平靜……唯一沒能平靜的,大概是不知節制的昂揚慾望。
「外頭,好像有很多人在滴滴嘟嘟……」珠芽約略聽見交談聲,說些什麼,則不太聽得明白。
「二十一……二十二。」正巧在城裡做客的北海龍王,也來了。
龍王加龍子,再加上預防不時之需的城中護將,便是這個數字。
「這麼多?……是我們太久沒踏出屋外,他們擔心發生不測--」
他吻去她的話語,小舌被叼進他嘴裡,反覆吸吮。
門外傳來好幾回叫喚,囚牛恍若未聞,品嚐著她的芳馥,但珠芽聽出是龍主的聲音,小手抵向他胸口,試圖推拒。
「是你父王……」套抵抗他的唇,他的吻,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別理他。」
「……這麼不孝,好嗎?」
可這段日子裡,龍主很照顧她耶,不只一回關心她吃得可飽?長大了沒?長胖了沒?
怎好意思,讓龍主在房門外,聲聲苦喚?
「他喊得有些急……」一聲聲「老大」,謹慎叫著,是她聽錯了嗎?好似還能聽到,緊張吞嚥口水的咕嚕聲。
珠芽成功從他嘴下逃脫,在他又糾纏過來前,拾起他的衣裳,為他穿上,把他包緊緊的,省得一身光裸,露出美景來誘惑她。
囚牛鼻腔哼出不堪滿意的嗤息,看她伸展雙臂,環過他的脊背,纏繞腰飾,再多的埋怨,也氣不上來。
「老大,快出來,讓父王看你現在的情況……」
門扉終於有了動靜,開啟。
囚牛站在眾人面前,面容金凜,薄鱗增長,神情淡淡猙獰,溫文與野性,同時並存。
這不是最詭異的情景。
那邊模樣的囚牛身後,怯怯藏著一個他們意想不到會出現在此的人兒,她的手,握在囚牛掌心內,模樣放開。
真是太丟臉了,做到雙腿發軟,光要站直身子,都很吃力,必須偎著囚牛支撐,該被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珠芽好想變回小蚌,躲進他的衣襟內,一輩子不要見人。
「小豬牙,你怎麼在這?不對……你,怎麼還能活著,站在大哥身旁?」九龍子驚奇問。
大哥眼下這模樣,比起打傷四哥那次,還要更誇張,那時可沒整臉發滿金鱗,就已經獸性大發,現在……誰靠近誰找死吧?
「我……」珠芽乾笑,粉暈色澤已經直逼頭頂,雙腿赧紅,鮮艷欲滴。
「大哥,你還識得我們嗎?」狻猊試探問。他從囚牛眼中,沒看見狂亂迷失。
「嗯。」囚牛淡淡點頭。
「你那身的鱗……」
「收不回去。」非他所能控制,他已試過數回。
「封印失效了,是嗎?」龍主最擔心的,便是此一情況。
「我不確定。有部分失控,但並非完全。」囚牛據實回道。
「我問你,你……現在,有嗜殺的慾望嗎?想捏爆誰的腦袋之類……」若答案是「有」,定要立刻對囚牛重下封印。
「有。」囚牛毫不遲疑。金眸,掃過眼前每張熟悉的面容,全是他的親人,可心中湧現的暴戾,未曾稍減。
如果,掌心裡,沒握住珠芽的手,沒被她的嫩軟塞個充實,說不定,他已經出手,傷了哪個兄弟。
如果沒有她盈滿掌間,他能像此時這般,平靜地與人交談嗎?
他低首,看著攏在五指內的小手,你們致嫩,你們精巧,卻包裹住他強大的殺意,像劍鞘,雖無任何殺傷力,竟能容納鋒利劍刃,與之相屬。
「應該有,可是,另一股慾望,比起破壞作亂,更加強烈,越來越貪,越看越不饜足……」囚牛緩緩補述。
這股貪婪,再放任下去,會養出怎生的獸?
他不敢保證,不敢……拿她去賭。
現在,也許只是貪賴她的香暖,渴望身軀纏綿,接下來,若失控呢?
若在一時神志潰散下,將她撕裂了呢?
「重新替我封印。」不待任何人做出決斷,囚牛比誰都清楚他最需要,只有這個。
龍主心有同感,頷著首。
即便此次的情形,不同以往,誰也不敢保證,前一刻還識得親人的囚牛,下一瞬間,會不會扭斷哪只家人的手臂或頸子?
放任一隻危險的獸在身邊?賭著運氣,不如採取實際行動,不過是封印罷了,費些時間和法力而已,有益無弊。
「什麼封印?為何要……封印囚牛?」珠芽是唯一狀況外的人。
他們之間的交談,泰半是她聽不懂的內容,只看懂大家好嚴肅,好謹慎,就連愛笑的五龍子,眉心也淡淡劃出微痕。
這股不安,感染了她。
他們要對囚牛做什麼?
「囚牛又沒有怎樣!」她站出來,護在他面前。
她一無所知,僅覺得「封印」兩字,好沉重,好可怕。
不可以,她不許誰傷害他!
「替他封印,是幫他,不是害他。」龍主的話,沒能安撫她,只有囚牛握緊她的手,略略收緊,她凝望他,他朝她輕頷,才讓珠芽鬆懈了緊繃的雙肩。
「待其他三海龍王抵達,封印之術,立即施展。」
封印。
珠芽終於弄懂,是怎麼一回事。
看見囚牛安穩睡下,數道半圓狀的淺藍術力,以她沒見過的文字圖形,將他圈圍在中央。
忽明忽滅的文字,流過他的身體,左進右出,閃動漂亮的光芒,他臉上不見半分痛楚,貌似沉睡,金鱗逐漸沉潛膚內,剩下淡淡的碎金光輝。
「這種事,他已經經歷無數回,不會有任何差錯和危險,只是把他的殺性封住,讓他恢復成以往的那個囚牛。」龍主來到珠芽身邊,說道。
從封印之術施行開始,囚牛進入假寐狀態,她便堅持陪伴床榻,從最初始的緊張擔憂,到現在的沉默不語,她的雙眸,幾乎沒離開過他。
「再過兩日,確保術力覆蓋他每一分寸的膚鱗,他便會醒來。」龍主要她寬心些,家人早已司空見慣,哪像她,沒看到囚牛清醒,一顆心,便提著不肯放。
「……他為什麼需要這樣?」珠芽悶著聲音,哭過一般,微微暗啞:「他生病了嗎?」
「不是病。」龍主挪來圓泡凳,坐下,同時遞給她一碗熱湯,她這兩三天裡,沒吃什麼東西,也該餓了。
兩人並在囚牛床前,緩緩飄動的藍光,暈染於三人臉龐,漫開一片淺幽,映著囚牛的平靜,映著珠芽的忡忡憂心,映著龍主的無能為力。
龍主一改平時總是慵閒的口吻,說沒幾個字,便先淺淺吁歎:「若是病,好歹能對症下藥,他恐怕一輩子……得這樣過了。」
珠芽訝然望來,烏眸裡,填滿驚恐。
「一……一輩子?!」不是先前四位龍王及龍主,傾心合力,造出法陣,命囚牛盤坐期間,他們各由東西南北中,為他施咒……一次就夠了嗎?
「不僅如此,失去如意寶珠的龍,蠻戾殺心,日越增強,逐漸脫離控制,勉強憑眾龍王幫助,壓制殺心。但封印效力,一回回減弱,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再下去,從數十年,剩數年,再到數月,會不會……哪一回開始,只能維持數日,或……數個時辰。」
「寶珠的影響,竟然這麼大……」珠芽緊盯囚牛,慌急的模樣,怕極了他會隨時從眼前,消散。
她本以為,他只是遺失一件「物品」,或許珍貴,或許稀罕,萬萬不知,失去它,囚牛所要面臨的後果,如此嚴重……
「最後,封印失效,他抵抗不住猛烈的戾息侵佔,喪失理智,六親不認,滿心僅剩瘋狂殺戮破壞……本王與其他各龍王,決計不能坐視不管,任由他毀天滅地,塗害無辜,那時,即便百般不願,將不得不--大、義、滅、親。」
最末四字,龍主說來,輕緩如棉絮,似歎息,卻顯得那麼沉重,狠狠的,在珠芽心口,襲上一擊。
她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寒意竄入骨髓,她開始發抖。大義滅親?!
「……有這麼嚴重嗎?……那是你的猜測而已,對不對?是往最糟的狀況去做的假想的,對不對?……什麼大義滅親,什麼毀天滅地,不一定會有呀……」珠芽口吐的每個字,都是顫著的。
「失去寶珠的控制,龍的獸戾,會將他逼向那一步去!」
「那也不用動手殺他呀!」
「不由我們動手,難道,眼睜睜看他鬧個翻天覆地之後,再受天誅?!」手刃親兒,為人父親,最是心痛,她以為他很樂意嗎?!
「不是……囚牛他……他不是壞人呀,他明明……明明那麼好,笑起來,總是淡淡的……撫篌時又好溫柔……我沒看過他動怒咆哮,也沒失態出糗,他連扯喉吼過都沒有!一定是哪裡弄錯,他怎可能……變成你說的那種樣子!」珠芽拒絕相信龍主的說詞。
囚牛此時的睡顏,安詳穩靜,猶似無憂無慮的孩子,酣甜、純淨,一點也不像深受蠻戾所苦……甚至,會被戾息吞噬、打敗,淪為喪失本性的可怕狂人。
「他是我見過最好、最內斂、最沉穩、最……最……」不是無言可說,而是她想說的話,太多太多。
他在她心目中。近乎完美無瑕。
她無法想像,會有那麼一日。他將變成龍主口中,屠之而後快的禍害……
龍主無言,回視著她,並非不想反駁她,而是不願再讓她更難受。
「囚牛一定不希望變那樣……」
她想碰他,她想抱他,但封印術力仍未完全吸收,在他四肢百骸間流竄包圍,她不敢,怕壞事,怕干擾了他,只能淚眼汪汪,看他。
「趕快把寶珠找回來」
她突然喃喃說道,轉頭,望向龍主:「是不是找會寶珠,他就沒事了?不用受苦,不用擔心受怕了?我幫他去找!我現在去--」珠芽起身,急欲行動,久坐的麻痺雙腿,險些踉蹌。
「你永遠找不到寶珠」
「不試又怎知--」
「你,永遠找不到寶珠。」龍主重申一遍,口吻篤定,不容置疑,覷向她的眸光,更是絲毫不見遲疑。
珠芽雖遲鈍,但並不駑鈍,她怔了半刻,一道念頭,闖入腦海。
「……你知道寶珠的下落?」是猜測,是直覺,龍主的神情太不單純,連她都看出端倪。
正因為知道它的去向,才能肯定她永遠尋不著它。
珠芽突然覺得氣惱,拳兒緊掄,捏在裙膝間,擰皺一圈軟裙,悶悶的嚷:「囚牛苦尋寶珠,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你明知它對囚牛好重要,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寶珠在哪?!看他辛苦奔波,看他無功而返,看他失望回來,你不心疼嗎?!」
她光瞧在眼裡,心,便疼的要命!
「傻小蚌,要是能拿出來,我藏著它做什麼呢?」龍主幽幽的歎息,被無辜冤枉。他是如此自私的爹親嗎?怎可能寧見兒子受苦,而悶不吭聲?
不是不做,是無法去做呀。
「你是說……難道,寶珠掉在一個拿不到的地方?」珠芽又問。
龍主的視線,由她臉上挪開,定往囚牛方向,靜靜盯了好半響。
他的沉默,不是擔心囚牛聽見什麼。
此時的囚牛,五感盡歇,耳不聽、眼不視、鼻不聞,處於完全無聲無息的境界。
唉,總是要讓她知道的,這不正是他命令狻猊,以言靈留下她,最主要的理由嗎?
「寶珠沒有掉,它在我手上。」龍主娓娓吐實。
珠芽瞪大眸,像聽見了最不可思議的話語。
「什、什麼--」
是龍主,藏起囚牛的如意寶珠?!
為何要做這種事?!
存心考驗囚牛嗎?!
「那時,囚牛在伏魔征戰中,受了傷,昏迷數日,遺失的寶珠不能放著不管,我便前去為他拾回。」
珠芽蹙著眉,聆聽。投向龍主的眼神,已嵌滿指控及責備。
拾回了,卻不還,這是什麼道理呀!她臉上表情,如是控訴。
「寶珠是神物,藏不住龍的氣息,要尋到它,不是難事,我沒費多少功夫,在鱷口海溝附近尋獲。」龍主扶胡,回憶道。
很好呀,若是如此簡單,為何龍主似歎氣作結語?
不是尋著了嗎?
龍主凝向她,苦苦一笑,笑容絕望:「他的如意寶珠,摔個粉碎。」
粉碎。
這兩字,一點都不誇張。
在珠芽百般不信下,龍主讓她眼見為憑。
她看見囚牛的如意寶珠,隨的七零八落,大小殘塊參差不齊,散落金匣之內,狼藉不已。
「寶珠承受了於陽的攻擊,再由高空墜海,我找著時,外觀無損,豈料,手一碰,它應聲迸裂,變成這副慘樣……」他那時,嚇得險些給忘了,要趕快收齊寶珠碎塊,連一粒珠塵都不能少。
「我不敢去想,老大知道實情後,會不會大受打擊,一瞬間……就被狠戾絕望吞噬,連讓眾人措手反應的時機都不給。」
平息逆鱗,唯寶珠而已。
寶珠若碎,對任何一條龍來說,皆是最大震駭。
那代表著,永遠失去寶珠的龍,將會脫離自己的掌控,再也無法憑己之力,只能等待戾氣侵佔,任殺意上心,眸中看不見半點憐惜,僅剩冰冷。
「所以,你瞞著他……但,他怎會察覺不到,寶珠就在城裡?」
「我自然有對寶珠布下護咒,不僅如此,金匣上也施了術,蓋上匣蓋,寶珠可以完全隱匿。」雙重的防護,才能瞞過囚牛呀……
「……若把寶珠粘回去,完完整整粘回去,能不能幫上囚牛?我幫他拼!我幫他把寶珠一塊一塊粘好!」
「別白費功夫了,我不知用了多少回,試圖使它恢復原狀。」龍主動動指,寶珠碎片自動歸位,仿似時光倒轉,由碎變全,一整顆金光閃閃的如意寶珠,靜躺匣中。
她驚喜露笑,也僅維持一瞬間,龍主法術一止,寶珠「啪」的一聲,又碎成原樣,連同珠芽的笑靨,一塊迸個粉碎。
「怎麼這樣……」她鼻腔酸軟,若她這種無關之人,都會因為寶珠而感到無力、絕望,那囚牛如何是好?
他的寶珠,唯一能扼制心緒的重要寶珠,碎得不成形狀,虧他往返尋覓了那麼久,疲憊、失望……她不敢再想下去。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尋找替代的東西,或是能修好寶珠的神仙……」不,說放棄還太早,或許,世外仍有高人,擁有神力,能補天底下任何破損;或許,不是非得寶珠不可,尚能依靠他物,來平穩龍的野心--
「我試過無數之法,請托過無數個人,能問的,該找的,可以嘗試的,沒有一樣少做,其中……」龍主停頓,頓得珠芽隨之屏息。
「其中?」
「其中,不乏傳言……能為龍族,修復寶珠的龍蚌老友。」
「龍珠蚌……」珠芽眸兒瞠大。
呀,她想起來了。
聽說,龍珠蚌孕出的珍珠,似極了龍族的如意寶珠,相傳,遠古祖先若需修復如意寶珠,便得尋覓龍珠蚌,將寶珠置入,由它們包覆受損寶珠,一段時日後,寶珠可恢復原狀……她聽囚牛提及過!
但……
「龍珠蚌……也補不好寶珠,是嗎?」
問了,也是白問。
倘若,龍珠蚌真有修復寶珠功用,囚牛的寶珠,現在怎會是粉碎狀態?
「我不清楚傳言真偽,因為老友他……在過程之中死去了。」憶及老友,內疚與歉意,同時浮上龍主心頭。
老友熱心相助,卻也為此葬送性命,唉。
「寶珠修補工作,僅進行了初初,未能肯定再假以時日,是否真能補好就……」龍主再道,又是一聲歎息。
珠芽靜靜沉思,咀嚼龍主這番語意。
未能肯定再假以時日,是否真能補好……
或許,可以。
或許,龍珠蚌的傳言,千真萬確。
望向沉睡的囚牛,珠芽的水亮眼眸,更堅定數分。
一定,可以。
一定,龍珠蚌的傳言,千真萬確。
一定。
「我來,讓我來,我要試,我要修補如意寶珠。」
她軟軟的嗓,充滿振奮力量,字字勇敢無懼。
聽見她的答案,龍主未見欣喜或意外。
「不瞞你說,我留你下來,用意也是如此,你若心甘情願,當然是最好;你若抗拒不從,我一樣沒打算放掉你,使出強烈手段,亦在我考慮之中,大不了,命狻猊再使一回言靈,逼你就範……」龍主不想騙她,佯裝偽善臉孔再編織謊言,全數實話實說。
原來……龍主當日急匆匆將她困在龍骸城,正是打算用她修補寶珠?
「囚牛知道我留下來的……用途嗎?」
「他以為,找到寶珠時,寶珠有損,才用得上你,否則,我想他不會阻止你飲『養益湯』。」
「養益湯?」
「你還太嬌小,蚌身容不下寶珠,養益湯是補藥,強身健體,滋補中氣,以及……加速成長,早點把你養大,就能早些嘗試修補寶珠,沒料到,他卻不讓你喝。」
那碗黑黑濃濃,害她猛烈流鼻血的藥汁,便是養益湯?
囚牛明知道喝湯才能她長大,也許有朝一日,需要她的幫助,他卻不忍看她受鼻血之苦,毅然要鮶兒停藥。
他還在替她著想呢。
囚牛……
心裡,又是暖,又是酸。
暖的是他那小小的,窩心的,不顧他自己的體貼;酸的,是她對他的擔心,對寶珠修復成否的忐忑。
「我可以繼續喝養益湯,讓鮶兒再給我熬,份量再加倍,把之前少喝的,全補回來!」她小臉堅決,不容撼動,下定決心--
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養得又大又壯!
「你……真的願意試?很可能……會死。」
「我要試,我要。」
她回以篤定的頷首,那力道,毫無畏懼,沒有遲疑,連龍主也動容。
「好,我們來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