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進食
無論何時何地,他看到她,都在進食。
是有……這麼餓嗎?
幾口吃掉紅藻魚肉餃,一邊朝手中那串海龜蛋進攻,嘴兒塞滿滿,雙腮鼓成可愛的圓形,讓他有股衝動,想伸手戳去,試探那臉頰的柔軟程度。
他注意她的同時,她也在看他。
真的……又恢復成原來的囚牛了。
龍鱗不見了,金眸覆上一層濃黑,那股艷佞嬈魅,消失無蹤。
他奏著箜篌,姿態風雅靜逸,十指撫捻,篌音悠揚流溢。
真難與流連在她身上時,邪惡、火熱、貪玩的手指,聯想在一塊。
那個他,被封印住了。
那個他,是因為理智遭受吞噬,才出現的嗎?
此刻,扶篌的囚牛,記得那幾日的點滴嗎?
還是,記憶隨著封印,一塊鎖進體內深處?
「囚牛……」
「嗯?」
他都撥冗應聲了,她卻沉默,遲遲沒有接著說下去,燦燦的眸,直瞅他看。
她潤潤的唇,粉瓣開啟,終於要說了,突然又抿上,蠕蠕,又打開,呃了聲,再度閉上。
這顆蚌娃,搞自閉呀?!
「多少?」他問。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
「你要借多少?」
「借什麼?」她一整個狀況外。
「貝幣。你不是要借錢,才羞於啟齒?」一副借錢人的嘴臉。
「呃,不是啦。」她搖著雙手。
「那你支吾彆扭什麼?」篌音,伴隨著他清淺的調侃,兩相映襯,彼此和鳴,即便是淡嘲,也是好聽的。
「我……」
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嘛!
他自封印沉睡中醒來,對她,便是這副有點近,有點遠的淡淡距離。
不像金鱗發滿臉的那幾天,失控歸失控,可是兩人好貼近,幾乎捨不得離開彼此,頸項纏綿,身軀糾葛,好幾回,還是她哭著,求著,才讓侵佔她所有知覺感官的貪婪男人,饒她一條小命。
對照此時的落差,難免心生不安。
他是不是……
「有話就說。」滴滴嘟嘟的,真不像她。
她終究藏不住話,加上心裡介懷,想問的話,脫口而出:「你記得封印之前的事嗎?」
「自然記得。」他應道。封印,僅僅抑制體內蠻戾之氣,並非封鎖記憶,無論封印前後,發生些什麼,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你也記得我們兩個……」她粉腮一紅,染上山櫻般的濃色。
他揚睫,好看的眉峰微挑,等她接續說。
「那是一時衝動嗎?先前下的封印效力減弱,你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並不是出於本意……」
換句話說,當時,出現在他面前的任何一隻雌性生物,他都會像對她那樣……膩著、纏著,抱進懷裡不放嗎?
他當時,認得她嗎?
現在想想,他好像……一遍都沒有喊過她的名兒。
會不會那時,他誰也不識得,只是順應身體渴望,才和她……並非因為是她,而她恰巧出現在身邊,既順手,又方便……
篌音停下,四周變為寧靜,靜到僅能聽見,阻隔在亭外的海潮,波波撩動的聲響。
她咕嚕吞嚥,問了,才覺後悔。
有些事,挑明了說,只是自討苦吃,不如當個糊里糊塗的笨蛋,來得單純、快樂些。
「是衝動,沒錯。」囚牛斬釘截鐵。
心,一下涼了半截,鑲嵌臉上的笑靨,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勉強掛在那兒,形成難堪且苦澀的弧度一抹。
「哦。」過了好半晌,她找回聲音,卻也僅僅一字,後頭所有話語,全梗在喉頭,堆積著。
這樣呀,沒關係,人都有衝動的時候嘛,我了我了,哈哈哈……她本來想藉著開朗的笑聲,如此回他的,可咽喉,像被掐住一般,熱辣辣的,擠不出聲來。
珠芽垂下腦袋,咬著手上的食物,食之無味,悶悶咀嚼。
衝動過後,就該冷靜下來。
他冷靜了,只剩她,還傻傻回味那幾日的甜蜜痛快。
「處於那種狀態下,許多並非我本意的獸性,會被激發出來。」他又說道。
這樣滿慘的,像被別人操控,身不由己……她都同情他了呢,不怪他。
聲音仍是出不來,她捧著石壺,以珊瑚管吸飲壺裡的養益湯,裝在石壺,是不想囚牛發現,她又重新開始喝起藥湯。
湯微微帶苦,衝不下喉頭乾澀。
耳邊,響起他娓娓述來的嗓音:「我曾經因此,打傷我四弟。」
我算好運的囉?沒被你錯手打死,真是好蚌運呀……只是被壓進貝床間,狠狠折騰了幾天幾夜,小命還在呢。
「有幾回……我非常擔心,會不會哪時清醒之後,聽見自己殺死了哪個親人。」他口吻清淡,珠芽卻聽出短短語句中,滿滿的恐懼。
恐懼,誰會不怕呢?
錯手弒親,何等難聽罪名?
不僅千夫所指,自己良心的譴責,便足以擊潰他。
從他略微彆扭的神情看來,這番話,他沒對別人提。
那是他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理智渙散,手刃至親。
「我準備在封印時效,越發明顯縮短,變為狂龍之前,自我了斷。」
他不輕不重,道來他的應對之策,同樣是藏於內心之語,誰都不知曉。
卻告訴了她。
他不會給自己半絲機會,去傷害家人,或是危害哪條無辜性命。
倘若,他終會變成亂天之禍,在變成之前,將自己除去,問題就簡易許多。
他不願意自己的雙手,染上親人鮮血。
珠芽不敢置信,他已想得這麼遠、這麼透徹,這麼……殘待自己。
他像談論著別人的生死,淡然,無謂,平靜。
「畢竟,『衝動』一來,六親不認,最可怕的是,那個人站在你面前,明知他是誰,屠殺之心,卻完全沒有抑制,甚至,還能聽見腦海裡,聲聲催促,要見血、要剜挖心臟、要挫骨斷筋、要看見鮮血噴濺出來的景象……」
「可是--」她找回聲音,急急嚷道:「你就沒有傷害我呀!你把自己說得那麼狠獰冷血,但你看我!我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毫髮無傷,健健康康的--」這代表他並沒有真正變成恐怖的狂人,還有恢復的機會,不要這麼早放棄自己……
「只限於你。」
「咦?」她呆愣的模樣,憨稚可愛。
「我對你的衝動……」他停頓,她屏息,兩人相視,他眸沉如潭,她眼亮似星,她等得焦急,雙腮都給煨紅了,他才接道:「跟其他人,不一樣。」
她被他瞧得羞窘,從他烏燦的眼中,看到當日金瞳中,仿似的火。
「……怎麼不一樣法?」她嗓音綿軟,嬌怯地問。
「我想折斷四弟的手,讓他流血,卻只想分開你的雙腿,將自己深深埋入軟熱的芳徑內,享受你的滋潤和溫膩;我想探手掏挖四弟的心,卻只想伸手,握擷你的乳--」
俊直爾雅的臉,不適合說出這類下流猥瑣的話呀--
而且,他毫無自覺,面容俊美認真,嚴肅且詳盡回答她的疑問,完全面不改色!
沖腦的紅潮,險些把珠芽燃燒起來之前,她迅速插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你你你你、你知道那時抱著的,是我?」她結巴問。
他睨她一眼,眸中,充滿鄙夷她的遲鈍。「廢言。」
「不是因為……我剛好在那裡?」順手一抓,很方便?
冷瞟的眼神,多了些指責。
「我是如此隨便之人嗎?」連聲音都寒寒的。
「這我哪知道呀……」小聲嘀咕,被冷冷一瞪,她馬上搖頭,附和他的自清,不、不隨便,一點都不隨便--
所以,對她那樣……
不是隨便?
小臉,再度光彩起來,彷彿暖陽灑下金芒,燦了她滿臉璀亮。
「囚牛。」嫩嗓好甜,貝齒輕咬粉唇,唇瓣因而變得紅潤、澤亮,笑靨更是襯托芙顏嬌艷欲滴。
彎彎的唇弧,糖蜜般可愛。
「意思是,你抱我,是因為……你想,對不對?」
他沉默,一雙眼眸凝向她,貌似不答,卻又慢慢點了頭。
淺淺的頷動力道,讓她的心窩口躁躁蹦跳,急迫了起來。
心跳,撞擊她的胸坎,微微泛疼。
甜美的疼。
她得寸進尺:「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
沉寂的時間,更長了些。
不喜歡,才是謊言。
兩人相識,已超過半年,有七個月的時間,他不在城裡、不在她身邊。
分隔之距,何止萬里?
但,他一點都不覺生疏,彷彿與她是日日相見,說不完的閒話,道不膩的廢言,她總像在身畔,陪著。
尋找寶珠的過程中,第一次,不是自己獨行。
原來,滋味並不糟糕。
她總是直率,笑得無憂無慮,無論他當日的心情,多沉悶、多低落,只要看見她,再多的陰霾,都會被驅散。
甜甜一笑,一聲「囚牛」,成為他每天的期待。
即使,面容佯裝淡漠,波瀾不生,聽她報告一日行程,潛藏在俊顏之下的真實情緒,卻是欣喜的。
對她的喜歡,豈止「有點」?
那是一種,相隔水鏡,無法真正碰觸到她時,會惱、會失望、會不只一回想過一飛奔回城,見她一面的程度。
那是一種,夜深人靜,輕手凝開一片水鏡,讓她甜酣睡顏,浮現在上頭,伴他一夜好眠的程度。
是的,他喜歡她。
比她所以為的「有點兒」,比他所認知的程度,還要更多更多。
「嗯。」
這一次,囚牛堅定回答。
雖然僅止一字輕音,卻萬般確定。
一出口,便是千金之諾。
「我喜歡你。」他說。
珠芽傻愣愣的,沒料到他答得如此果斷,甚至也想過,他會故意回她「沒有多喜歡」,一時之間,措手不及,以為自己正產生幻聽。
「我喜歡你。」他又說了一遍。第二次,語意更強韌,堅如盤石。
水汪汪的嬌眸,喜極而泣的淚水,嘩啦啦汩出,澎湃,洶湧。
豆大的晶瑩珠子,斷線真珠一般,沿著腮幫,顆顆墜下,她狠狠撞進他懷裡,臉蛋埋進他襟口間,濡出大片淚涕印子。
被她使盡全力抱住的他,卻驀地一僵,肌理繃緊的瞬間,她察覺到時了。
「……你這幾天的冷淡……是後悔嗎?不要收回對我的喜歡,不要呀……」她仰高首,哀哀說著。
聽見他親口說了喜歡,是天地間最美的天籟,不要讓她才聽過,就要狠心收回去……
他吁口氣,指掌探在她腦後青絲內,指發糾纏,額心,與她相抵。
「我一點都不後悔,只是,我不能大喜大悲,情緒必須持平冷靜--」
她踮腳,啾了他一下,他抿抿唇,留在唇上的香氣和溫潤,清晰、明顯。
「你很可能會喚醒我體內--」
唇心,又飛快獲得一記啄吻。
她太開心了,他那句「一點都不後悔」,將她浸進糖水裡,滾了一身的甜蜜。
這傢伙,太賊了,竟用這招……囚牛鉗捧她的臉頰,阻止她耍計,誘他沉淪,他連聲音,都充滿忍耐:「……你想害我明日得狠狠彈奏一整天的箜篌嗎?」才能彌補被她撩亂的心緒,因她而狂、因她而躁、因她而蠢蠢欲動--
她以鼻尖蹭磨他的,甜綿笑著。
「你彈一整天,我陪你一塊呀,咱倆一起彈。」第三個吻,補上。存心要他失控。
「……不要讓我太興奮。」
某人必須咬著牙,抗衡她的甜美誘人。
啾。
啾聲之後,完全破功,忍耐全是多餘的。
反正,撩撥他之後的下場,她做好了準備,知道床弟間的他,下手絕不留情,不到時盡興,定不結束,她還敢引誘他?
既然她置生死於度外,歡迎他狠狠折騰,他何須客氣?何須放她一條生路?
來吧。
翌日,水箜篌,響徹整日。
整座龍骸城,籠罩在祥和安適的悠悠之音中。
「大龍子今天的篌聲中……怎麼好像還聽見有另一道……不太會彈的雜音,不時胡亂撥個兩三下,把曲兒給弄壞掉?」
「不可能吧,大龍子最無法忍受他奏琴時,有音癡擾他。」
「你聽你聽,又來了,又彈錯了嘛,走音耶……」絕不是大龍子會犯的錯誤。
水箜篌的弦上,兩人四手。
修長的,屬男人所有,認真撩弄,來回於絃線之間,指尖行經之處,音律飄溢;纖致的,是女娃秀秀氣氣的小荑,則完全搞起破壞,不懂硬裝懂,干擾男人的彈奏,一派自得其樂……
偶爾,大掌拉過小荑,教導她,正確捻奏的方式。
偶爾,小荑彈著撥著,調戲地滑上大掌手背,似乎比對篌弦更有興致,大掌試圖抵抗過幾回,到後來,敵不過小荑的攻勢,全然棄守任她纏纏握住。
十指,連心,全膩在一塊。
然後,又走音了……
四季時序,春暖花開、夏雨蔭涼、秋催紅葉、冬雪粉絮,在人界輪替更迭,但海底龍骸城中,並無明顯差異,湛澄海中,沒有紛紛飛花、沒有傾盆遽雨、沒有皚皚落雪。
悠靜的潮光,帶有淡淡的藍,覆籠這座築於龍骨之上的巨城。
魚群閒遊、蝦蟹覓食,就連海中特有的草藻,亦是慵懶搖曳、隨波伸展,教人瞧了也鬆軟下來。
原來,一年光陰,已匆匆溜過。
那怪異的篌音,大伙聽著聽著,已成習慣,雖不臻完美,然而,似乎更加溫暖、輕快。
囚牛再度準備出城,尋找如意寶珠。
出乎他意料之外,珠芽沒有依依不捨、沒有央求要跟他一塊去,甚至面帶微笑,幫他打點出城的包袱。
心裡,說不出來的違和感,總覺她有事相瞞。
「……要不要隨我出城,去尋寶珠?」囚牛在離開前一刻,望著燦笑送行的她,驀地,湧上衝動,去牽她的手腕,正色問。
她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問她,表情微憨,眨了眨眼。
隨他出城,去尋寶珠?
他……要帶著她,一塊去?
用著這麼希冀的眼神,在問她?
好好好,她想去,非常想去,能跟在他身邊,與他作伴,當然好,可是--
分明是那麼的想,螓首卻搖搖,力道很重、很出勁,怕自己搖得不夠篤定,就會忍不住點頭,賴進他懷裡。
「還是不要好了,我怕我會耽誤你的正事,成為累贅……」
他認識的她,有這麼客氣嗎?
兩人都什麼關係了,還見外。
「我不介意。」不介意一路上,被她拖慢速度、被她拉著去做些尋珠之外的瑣事。
「……我跟參娃她們約定好,龍骸城一年一度的珊瑚燈祭,一塊要去逛去玩,失信了,會被唾棄的。」
她苦惱一笑,給了他好抱歉的眼神,拉拉他的袖,蜜蜜揚唇:「下回好嗎?下回,我一定陪你去。」
「我希望沒有下回,最好,這一次便能如願尋獲。」他也不失望,樂見她在龍骸城裡,認識更多朋友,只是,被擺於「朋友」後頭,讓他吃味了些。
「對對對,最好是這一次能如願,把寶珠……找回來。」抵在腿側的粉拳,握了握緊,握住滿掌的決心和勇氣,她仰首,露齒輕笑。
「到時,不去尋找寶珠,還是能跟我出城,純粹四處走走。」
他之前到過不少新奇有趣之處,總想著,若她在場,看到了,定會喜歡、定覺好玩,勾勒著,她笑顏綻放的俏麗模樣……
帶著她,去欣賞龍骸城裡所沒有的海溝美景;赤著足,去踩滑膩柔軟的瑩星苔;去看彩鮫族,光彩奪目的舞姿;去聽音鮮魚子們,撥浪拍水的美妙曲兒……
還有許多許多地方,他都想領她去看。
「好。」她眸兒彎彎,瞳心光彩炯炯,允了他。
「有事……無事亦可,用水鏡聯繫我。」臨行前,他叮嚀囑咐,毫無意識到這已是第二回交代。
「安啦安啦,一天四次,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她摟他抱他,以吻做保證,啾啾作響,澤潤有聲。
「要乖些。」他輕撫她的長髮。
「嗯。你自己也要當心哦。」
一路送到城門口,她揮著手,他回著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頻頻眷顧的那方,變成了他。
真想將她變回蚌形,小小巧巧的,攜帶方便,塞進衣裡,帶著一起出城。
也想乾脆延後尋珠的行程,但他不可以。
他收到疑似寶珠下落的消息,必須親自走這一趟,現在的安穩及幸福,雖然滿足,可是,想要維持它,一定要找回寶珠……
否則,總有一日,他會瘋會狂。在瘋狂之前,自我了斷,抑是受父王誅殺除害……她如何承受?
光想到她落淚哭泣,胸口,幾乎要為之悶痛起來。
尋珠之事,越拖,越是不妥。
他亦想快些尋回如意寶珠,不再時時恐懼,恐懼著會傷害她、傷害家人,甚至是傷害無辜生命的可能性。
囚牛忍下佇足的步伐,袖一拂,旋身,騰上海空,這一次,頭也不回,頃刻間,身影已達數里遠。
「走了嗎?」
龍主來到珠芽身後,她的眼神,還跟著囚牛離去的方向,久久不願挪移。
她用盡力氣,才能阻止自己跟上前,隨他而去。
「你這回應該跟他一塊去,反正,還不急……」龍主低歎。就當是留下更多回憶之旅,賴也該賴著去,若有個萬一……才不會遺憾嘛。
珠芽轉過頭,鼻下兩管血痕,淡淡在海間暈開,她伸手去捂,只見指掌間,摀不住的血霧,仍舊瀰漫。
龍主看不過去,替她止血。
這隻小蚌娃,向他央求過,在她身上施術,將過量飲用養益湯的後遺症,隱藏起來,只有囚牛瞧不見的時候,才會發作。
「我希望能早日幫他,多早一天,囚牛就能少受一天的苦。」她何嘗不想陪囚牛一塊去?他親自開口邀她,這是多誘人的要求吶……
囚牛少受一天的苦,你呢?你的辛苦,不就得提早了嗎?龍主選擇靜默,不開口,歎息在心裡。
他畢竟是怎麼的父親,仍是將兒子置於最優先的考慮,她是正確的,他不該心軟。
「孕珠需要時間嘛,上回那顆小真珠,我花了大半年才做成,修復寶珠要不要更久,我也不確定,萬一得耗上十幾二十年,早點做,不用讓囚牛等太久。」她還是笑容燦爛,憨憨嬌嬌的。
若龍珠蚌修珠一事,失敗了,才好讓龍主應變,有充足的時間,替囚牛尋找其餘補救辦法--她早已擬妥計劃,不要把賭注全押在她一人身上。
她也會擔心失敗呀……
「龍主大人,你上回不是掂過我的蚌身大小,說我長到可以進行補珠的程度了?」她已非昔日的小小蚌,擁有合掌併攏的寬度。
龍主頷首:「我能將他的寶珠縮為拳頭的四成左右,依你現在的蚌形,確實可以。」
「那還等什麼?我們趕快準備準備,看你何時方便,我們來進行補珠的大工程吧!」珠芽很有幹勁,熱血沸騰。
「不需要特別準備,也不過是把寶珠放進你身體裡,但……小蚌,這可能有生命危險,你……才是要做好準備的人。」龍主瞅著她瞧。
他不忍告訴她,當年替他補珠的龍珠蚌老友,死法,何等淒慘……
如意寶珠在體內迸碎,鋒利如劍的碎片,仿似千刀萬剮,將老友的蚌身……切割得鮮血淋漓,幾乎體無完膚……
怕說了,她會恐懼、會後悔、會不願拿性命去試。
珠芽的響應,是彎眸微笑,笑得毫不擔心:「我準備好了。」
這個笑容,是已有覺悟?抑是……信心太滿?
「我會先以術力凝聚寶珠,暫且助它恢復原狀,但無法持久,二十日內,術力逐漸消減,寶珠會裂回破損的情況,碎片扎進膚肉裡,恐怕相當疼痛--」龍主稍稍說明接下來的作法,以及,她可能遇上的狀況。
「二十日內,只要用珠液,趕快把寶珠包裹起來,或許,寶珠也不會裂開,對吧?」她樂觀接道。一層一層,抹上,裹上,再來,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最好的情形,是如此沒錯。」
「囚牛會察覺到我吞了他的寶珠嗎?」被囚牛發現的話……很麻煩,她猜不出來囚牛做何反應。
是樂見其成?還是嚴厲反對?
「隱藏寶珠氣息的法術,我會再加強。」
「那,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她心急的模樣,簡直教人誤解,她要做的事兒,是攸關於她自個兒的緊要大事。
夜長,夢多,既然要做,一鼓作氣也好。
龍主同意了。
「就今天。」
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龍主取來寶珠,將寶珠縮得精巧,她恢復原形,打開蚌殼,讓龍主置入寶珠。
大功,告成。
「疼嗎?」龍主關心的問。
「不疼,只是卡卡的,一時還不習慣。」珠芽摸摸沉甸甸的腹間,誠實回道。
寶珠圓潤,並無扎刺的痛感,僅有異物存在的不適。她能忍受。
「希望我們背著囚牛做的這些,能有圓滿收穫。」寶珠能成功修復,這顆小蚌娃,也能平安無事、毫髮無傷……龍主是真切地如此希冀。
珠芽完全贊同,用力噙笑,認真點頭。
當晚,她用水鏡和囚牛見面,滿臉堆笑,瞧得出心情極好。
眉目間,像沾了糖蜜,全是甜的。
沒想到,一切這麼容易,而且,沒有她預料中的痛楚或失敗,讓她越來越有信心,說不定……寶珠真能由她修補完整呢。
到時,囚牛不知有多開心呢,嘻嘻嘻。
八成會抱起她,狂喜地旋轉、旋轉、再旋轉……
光幻想著,腦袋都幸福地暈眩起來了。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她藏不了話,自然要分享給他。
「是什麼?」囚牛本能問道。
「秘、密!」可惜還不到能坦言的時候,只能賣關子,不過無損她的喜悅,她笑咪咪的,輕吐教人氣結的兩個字。
「既然是不能說的秘密,你還起了頭,存心要吊我胃口就是了。」他睨她一眼,完全睨不掉她的一臉晴朗。
「我還以為,因為送我出城,沒人管你,你才會心情大好。」他淡淡酸她。雖不樂見她鬱鬱寡歡,但她對分離所表現出來的反應,未免太歡樂了點,真是……不甚公平。
「才不是哩!總之……就是很捧的事啦!總有一天告訴你,敬、請、期、待!」幼稚且甜美地,長長拖著尾音,撓人心癢。
「別被參娃她們拉去做些壞事。」這小蚌娃,遭人帶壞的可能性很大,傻傻地,跟著別人使壞。
「以後你就知道了!」哼哼。到那時,你可別笑得比我更樂、更大聲哦!
「這次,傳聞中的寶珠消息,又是烏龍一場。」囚牛正是為此消息離開龍骸城,前往海蜘蛛之巢,印證是否有寶珠下落。
他連連趕路,以最快速度抵達,疑似寶珠之物,不過是海蜘蛛的卵繭。
她一點也不驚訝,沒有前幾回,乍聞消息有誤時,臉上失望明顯,比他還更難過,相較起來,她這次……好鎮定。
她的鎮定,來自於她清楚寶珠在哪兒,下意識撫肚,真想告訴他「你別再奔波了,寶珠在這,我正在幫你補好它,你再等等,再等我一陣子」……
結果還是只能笑著,安慰他:「你別急嘛,我相信寶珠很快就會出現,重回你身邊,你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未來變成怎生模樣,不用假設去想,如何傷害自己,才能保護他人;你可以開心就大笑、生氣就大怒,不用壓抑,盡情隨心所欲……」
「你說得……像是知道珠子的下落一樣。」
「可能嗎?」她呵呵反問。
當然不可能。這答案,毋庸置疑。
她又纏著他,說了好些話,直到她在水鏡另端,不敵睡意襲來,憨沉睡去,唇角懸掛的笑容,不曾卸下。
「囚牛……我幫你……」夢囈裡,仍是嘻嘻咭笑,含糊說著,僅有幾字清晰可聞。
夢中,有他。
囚牛為此,露出淡笑。
「夢見要幫我吃掉一整盤的紅藻魚餃,還是醉甜蝦?小貪吃鬼。」指腹輕輕點向水鏡間,她腮幫子的部分,只擾了一池波亂。
他說著她聽不見的笑斥,以及寵溺,輕道晚安。
不撤收水鏡,讓她的睡顏,與他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