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氣氛驟然僵硬。
四人站在員工休息區內,沉默對峙了片刻。 劉經理從頭腦充血的極度亢奮中逐漸回復過來,極為尷尬地扯了扯自己凌亂的衣領。
他眼睛一掃,發現章經理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衣衫整齊,正不卑不亢地向陳恩燁問好。這種時候爭執雙方的形象問題往往決定了第三方的下意識認知,劉經理暗道不好,連連在身後打出手勢,要求一直躲在後面的按摩師關澤出面求情。
關澤一看陳恩燁的臉色就知道陳大少現在很不爽,非常不爽,只等著出來個人給他收拾。頓時按摩師堅定地站住了,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冒出頭。
劉經理心中暗惱,兩人一時僵持住。
鳴夜好奇地打量對面這兩人,想了想,不動聲色地露出純良的微笑,微微上前一步,作出要率先和陳恩燁搭話的表情。
關澤原本縮在後面,一看假想中不要臉的對手準備作出行動,瞬間顧不得許多,下意識就前進了一步,喊道:「陳少……」
話一出口,鳴夜就對他燦爛地微笑,又默默站了回去。
關澤:「……」
陳恩燁聽到了這一聲「陳少」,煩躁地轉頭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叫什麼?」
關澤騎虎難下,戰戰兢兢道:「我叫關澤。」
陳恩燁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對劉經理說道:「你就用這種貨色對付我?為什麼不乾脆從廚房倉庫裡挑一個土豆?」
眾人不明所以,只聽陳恩燁繼續說道:「從那土豆上面削層皮下來,給他貼臉上也比現在這醜樣好看點。」
鳴夜:「……噗哧。」
關澤臉上猛地紅了,又很快刷白,來回轉換,跟霓虹燈似的,鳴夜看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
陳恩燁又看向劉經理道:「跟你們客氣了,就不懂做人了是吧?來這兒的人給遊子豪一個面子,隨便誇你們兩句,就真以為自己不可或缺了是吧?來,你過來。」
他向著劉經理招了招手,後者滿臉惶恐,立刻道歉道:「陳少爺,這個是我不對,絕對是我的錯,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胡說八道!哎,您看我,只是被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服務員氣到了,您千萬不要——」
陳恩燁道:「哪兒來這麼多廢話。你要麼過來,要麼就乾脆後退十步。」
鳴夜向後看去,見劉經理身後就是純色的鋼化玻璃外牆,要是真後退十步,就肯定撞破玻璃牆掉出去了。
劉經理臉上滲出冷汗,連連作揖道歉,就差要給陳恩燁跪下了,但陳恩燁就只是冷冷看著他,面無表情。
陳少爺暴跳如雷的時候,他們也不是沒有見過;但陳少爺氣得連說話都平靜了,反而讓劉經理噤若寒蟬。
陳恩燁終於等得不耐煩,從身上穿著浴衣的口袋裡取出一支手機,放大音量,從裡面播放了一條錄音:
「……天生就是為了這種性子的人準備好的銷金窟,本來就不是少爺小姐們在這裡消費!是咱們在繼續捧著他們,玩著他們,賺著他們的。」
劉經理臉上的冷汗終於滲進了衣領中,他顧不上自己的形象,嚥了嚥唾沫,手上有些發顫。
陳恩燁隨手把手機丟到他懷裡,冷冷道:「拿著,去開電梯。」
劉經理捧著那手機,從裡面不斷地重複著他的話,音量足夠所有人完全聽清這一句。他戰戰兢兢,聽從命令走過去,按下了旁邊貨梯的按鈕,求助似的回頭看向眾人。
章經理眼底流露出毫不作偽的幸災樂禍,鳴夜帶著好奇和有趣的眼神頻頻打量他的表情。但最讓劉經理心下發沉的,是一手帶出來的按摩師關澤一臉溫順地站在一邊,似乎所有一切都與他無關,也似乎剛才被陳恩燁嘲諷了一通以後他心裡根本毫不介懷。
「叮」一聲響動,電梯打開了門。劉經理手中的手機仍在不斷播放那條錄音。
陳恩燁的聲音冷峻無情:「拿好了,就一路帶去你們老闆辦公室,讓遊子豪聽清楚了,晚上再給我回電話。聽明白了沒有?」
劉經理呼吸急促,滿臉漲紅,好半晌後忍不住低聲道:「陳少……您這是要……趕盡殺絕嗎?」
陳恩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摩挲著手上指環的拇指忽然停下了。下一刻,他猛然間暴怒地喝斥:「還不滾?!」
劉經理猛地打了兩個哆嗦,咬牙最後看了這邊兩眼。他最怨恨的視線,居然是向著關澤而去。
關澤低眉順眼,似乎沒有注意到。
鳴夜將兩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心想:好笨喔,連盟友在想什麼都不知道,就衝上來想保證自己的利益啦……
他雖然不懂地球人的潛規則,但心思極為通透。剛才劉經理的一番話已經直白露骨,稍微想一想,鳴夜就很快明白:劉經理和關澤也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後者固然是想要排擠走自己,而前者也只是借此機會向章經理發難,以使自己帶領的班子可以瓜分攫取到更多的利益。
隨著叮咚一聲輕響,電梯又開始緩慢地運行。
章經理已經有不少年的服務業管理經驗,但此時此刻這種情況仍教他猝不及防。陳大少爺喜怒無常的暴躁名號令他非常緊張,但又不敢表現出明顯的忌憚或者恐懼,生怕又惹到了對方,只能小心翼翼地賠笑道:「抱歉抱歉,陳少爺,打擾到您了。」
陳恩燁暴躁道:「都滾吧。懶得理你們。」
他說了「你們」,在場三人都是心中一跳,默不作聲地準備走人。
陳恩燁眼看著鳴夜又準備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不得不開口道:「封鳴夜,你留下!」
鳴夜委屈地想:幹嘛又是我……又叫住我啦。
他抬頭看了一眼陳恩燁,發現對方還在很生氣的狀態下,心道:他看起來比將軍還要凶……哼唧,我等下哄哄他好啦,他要是心裡不那麼討厭我,應該不會很生氣的吧。快點把他變成小夥伴,這樣以後在他身上找魂石也方便,嗯!
章經理本鬆了一口氣,準備走人,但眼見著懵懵懂懂的小鳴夜被留了下來,不由得有些緊張地停下了步子,擔憂地看向鳴夜。但他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遠處默默觀望。
陳恩燁開口就直接說道:「你不准說話。」
鳴夜眨眨眼,聽話地站住不動。
陳恩燁扯了扯嘴角,漠然道:「借刀殺人,以為我不知道?封鳴夜,你最好不要自作聰明,純色這種地方用什麼手段來潛移默化客人的選擇,本來就是默認的規則。
「他們推上一個什麼貨色,打包好,領起什麼潮流,來賺大把大把的錢,你以為付錢的人都不知道?只不過是無所謂而已,某些人……哼,以為把控著客人們的口味和愛好,就抓住了倒不完的錢袋子。其實也不過都是玩物而已,能把人送到誰的床上很重要?以色侍人者,真以為美色就是什麼難得的玩意兒?
「潮流、美人、金錢,對有些人來講,都只是聊起正事前的隨便一句開場白。挑著選著的,是因為閒的沒事幹;純色送來就隨便玩玩的,是因為無所謂。」
陳恩燁直視著鳴夜,冷冷道:「我和那姓劉的也不過是交易關係。你不必以為我是為了你刻意去整他,我會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我聽到了而已——跟他想法一樣的人在這裡比比皆是,我根本懶得一個個摁死。」
鳴夜聽完,好奇地與陳恩燁對視了一眼,從他眼裡看見了漠然、嘲諷和一絲厭惡。
鳴夜忍不住小聲說道:「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人類呢?你自己也是人類啊,為什麼要把人看得這麼醜惡。」
但凡是有智慧的生物,往往最不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屬性。即便在浩瀚星河當中,有很多驚才絕艷的種族,他們往往可以將別的種族研究得極為透徹,將其本性一一記錄進百科全書裡;可一旦開始研究自己的種族特性,他們就會開始作捨道邊,各執一詞,分裂成種種不一的流派,難以對自己進行概括和統一。
在智慧生物當中,對自己的種族看得越透徹的個體,往往越傾向於自我厭惡,和自我毀滅。
鳴夜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麼陳恩燁會討厭別人碰觸他。
可能是他太聰明又太孤獨了,把人的惡意和自己內心的惡意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不得不對這一切都產生了牴觸。
如果鳴夜現在靈魂健康完美的話,他很想伸出光翼去碰一碰陳恩燁——想知道他是不是被同為人類的誰給傷害過、排擠過,所以開始拒絕所有人,開始刻意去站在一個被畏懼、被排斥在外的位置上。
「你這樣……會很孤獨的。」鳴夜喃喃說道。
陳恩燁抽了口氣,鳴夜的聲音很輕很緩,輕輕籠蓋在他充滿厭惡和煩躁的心上。
他心裡既有對鳴夜的不信任和生理上的不待見,又有了一種被撫慰的安寧和寬慰。
陳恩燁極為矛盾地看了鳴夜一眼,低低道:「說我寂寞的人……最後都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力。你如果也是有人教出來的……就趁早滾吧。」
鳴夜想:可是我的魂石在你身上……好想找回來啊,你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啦。
……好像現在陳大少爺耍完了威風,寂寞的樣子又有點像他認識的那個小朋友了。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鳴夜糾結死了。
鳴夜是地球上唯一一個朱雀人,本能地不敢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地方說出自己的秘密,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陳少……我不想滾。」
這句話在陳恩燁聽來就是「我想留在你身邊」的意思——陳恩燁不知怎的,隱隱有些鬆了口氣。
彷彿每一寸焦躁不安的神經都終於被這句話所安撫,他深深望進鳴夜的眼睛,許久後,淡淡道:「今晚,你可以在觀瀾別園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