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鳴夜耳中嗡然一片,疲憊地努力眨了眨眼睛。他勉強走到樓下,看見這棟樓沒有施工完成,裡面空蕩蕩一片,只有灰白的牆面,門口貼的門禁被扯開了,應該是孟夏所為。
電梯間還沒有安裝電梯,鳴夜看了一眼樓梯,那上面也還沒有裝扶手。鳴夜扶了一把牆,深吸了一口氣。
有人注意到了鳴夜。
一名年輕人問道:「哥們,你看上去不太好。」
鳴夜勉強笑了笑,說道:「我……是孟夏的朋友。我得上去……」
鳴夜抬步慢慢去爬樓梯,他的腿沉重得像被水泥澆灌過。因為沒有樓梯扶手,他走得非常危險。
那名年輕人猶豫著跟了鳴夜一會兒,忽然走上來,拍了拍鳴夜的肩膀,說道:「上來,哥們,我背你上去。」
鳴夜茫然回過頭,看見年輕人棕黑色的眼睛,那是這個國家最常見的顏色。
年輕人不由分說,拉著鳴夜的手臂將他背到背上,深吸一口氣,義無反顧地前進。
鳴夜在顛簸中恢復過來,他能感覺到背著自己的這個陌生人——他使力時緊起的肌肉,他喘息時起伏的胸膛,他的從額上慢慢流淌進脖頸的汗液,還有逐漸炙熱的體溫。
鳴夜小聲地說:「謝謝。」
年輕人沒有答話,喘息間,略帶靦腆地笑了笑。
他背著鳴夜,一直爬了大半的樓層。鳴夜緩過神來,從他背上下來,看見一個鉚釘黑書包被隨便丟在樓梯上,裡面散落出來的是貓糧。
鳴夜想像孟夏一個人是怎樣漫無目的地遊蕩到這裡,又孤獨地爬上這棟一無所有的高樓,鳴夜想:她一定很難過……很疲憊……很需要我。
鳴夜對年輕人再次表達感謝,繼續努力向樓上爬去。
年輕人沒有留下名姓,滿頭大汗浸濕了短髮,T恤上浸出一大攤汗水。他侷促地拉了拉自己幾乎濕透的衣服,喘息著說:「好好勸一下……你朋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加油!」
鳴夜笑了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鳴夜又花了一點時間爬到頂樓,天台的大門被孟夏反鎖著。
有兩個民警站在門後,一人試圖在不發出巨大響動的同時打開門,一個在不斷地勸說天台上的孟夏。
「這位同學,請你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和朋友,他們知道你的情況一定會非常擔心和難過……同學,生命是非常寶貴的,哪怕不為了你自己,為了那些重視關心你的人——」
孟夏毫無回應。
鳴夜走上最後一層台階,汗流浹背,喘息著說:「對不起……能不能停一下。」
民警回過頭看向鳴夜道:「你……是外面那個女孩的朋友?」
「嗯,我是她朋友……」鳴夜無暇仔細說明,說道,「不要……這麼說。人選擇自殺,一定是因為很孤單,沒有人理解,覺得沒有牽掛……你不要,勸她改變自己的觀點,要聽她說,要……努力去懂她。」
民警愣了一下,見鳴夜走到門前,問道:「你能勸她嗎?」
鳴夜鄭重地點了點頭,看了看那道門,說道:「撞開吧……孟夏不會害怕我的。」
兩名民警對視了一眼,不太有把握。
鳴夜低聲說道:「只要不是太激烈……孟夏不會直接……跳下去的。她接了我的電話,因為她太寂寞了,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很渴望有人可以在她……走之前,能聽懂和記住她的人生。」
半分鐘後,天台的門被人強行撞開了。
孟夏坐在天台的邊緣處,回過頭看了一眼,看見狼狽不已的鳴夜微笑著向自己走過來。
不良少女表情迷惘,頭髮在高處的風當中被吹亂,耳廓上鑲著的水鑽反射的光再次映進了鳴夜的眼睛。
孟夏低頭看向手旁的小奶貓。
咪咪太小了,跟她走到天台的邊緣以後,被嚇得一動不敢動,緊緊貼著孟夏的手背瑟瑟發抖。
孟夏輕輕推了推咪咪,將小貓向裡面更安全的地方送去,對鳴夜說道:「你來啦,你真快。把咪咪帶走吧,我怕它看見我跳下去死成一灘爛肉,會嚇到。」她說完,竟然又笑了笑,似乎覺得這並不那麼可怕。
咪咪細細地叫了一聲,被推到孟夏身後。
鳴夜小心地走過去,喚道:「孟夏,咪咪。」
小奶貓回頭看了鳴夜一眼,又慢慢爬回孟夏身邊,笨拙地叼起孟夏的衣襟,努力向後扯動。
它想把孟夏拉回來。
鳴夜小心地走了過去,輕輕蹲下來抱起了咪咪,隨後坐在了孟夏的身後。
孟夏背對著鳴夜,仰頭茫然看著天空和遠方的地平線,許久後說道:「你也是來勸我的嗎?你不用勸了,沒有人會因為我摔死了而難過的。我為了誰活下去,對方都不會覺得感激。」
也許因為想過太多次,也許因為心情太倦怠,她的話平鋪直敘,不帶任何語調起伏。
鳴夜抱著咪咪,小心地撫摸它發抖的柔弱脊背,對孟夏說:「有的,比如我,比如下面這些人。他們都還在看著你呢。」
孟夏低頭看向下面執著的人群,看見地上都是為她鋪設的氣墊,許久後無力地笑笑:「等他們能看清我的時候,就會後悔的。這麼大場面,幹嘛為了我?吶,小哥,你就是人太好了,才會想來阻止我。你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孟夏轉過頭,指了指自己的臉頰,那上面竟然新添了一道紋身,是一隻鮮血淋漓的天鵝翅膀:「看見嗎?我是個流氓混混,我老媽花了幾萬塊才把我塞進高中,結果呢,她自己就後悔的要死掉了,哈哈。」
鳴夜微微睜大雙眼,孟夏或許並無無意,但這紋身確實將他嚇得後背一抖,手上抱著的咪咪因為顛了一下而敏感地叫了一聲。
翅膀被那樣殘酷對待,絕對會痛徹心扉的,孟夏的這個紋身,一定是想表達什麼吧?……鳴夜咬了咬下唇,垂下頭。
孟夏聽見小貓叫了一聲,低頭看去,說道:「小心點,咪咪傷到腳了。你知道怎麼照顧受傷的動物不?等我掛掉以後,帶它去醫院看看,別捨不得錢,咪咪比我可愛多了,應該多活幾年。」
鳴夜小聲說:「你傷的一定比咪咪重多了。我想救你……孟夏,我不想你死掉。」
「你估計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孟夏把頭扭回去,「恨不得我死掉的人更多一點,而我決定少數服從多數,就這麼死掉算了。反正像我這種人,沒人會關注的,死掉還會輕鬆一點。喂,你知道咪咪怎麼會傷到腳嗎?」
孟夏嗤笑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說:「我昨天回去,給咪咪買貓糧,不要國內的,要國外的有口碑的,貓糧真是貴啊。像我這種高中都沒法畢業的人,以後買不起怎麼辦?我起碼要考到哪個大專才能餬口吧?然後我就想著想著,傻了吧唧翻開書去寫作業——寫作業這玩意兒真是稀奇啊,我活了十多年就沒那麼用力翻過書,我這人蠢,還愛面子。我小的時候學不懂,去問別人,別人說我蠢我還不承認,就死撅著再也不去問了,不懂就不懂著,後來就乾脆不學了,反正我蠢,死了就死了——哪天隨便找個路邊餓死就是了。
「反正,我沒那根筋。我昨兒開著燈寫到半夜,就寫了語文,今天去交了……然後你猜?」
咪咪努力地拱了拱鳴夜的手,懵懂地抬頭看著孟夏。它聽見小主人的聲音,小心地喵了一聲。
孟夏抬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話語裡帶著徹骨的心寒:「有個人他沒寫作業,看見我拿個作業本那個稀奇啊,一想,反正我是從來不交的,乾脆把我那本子改了他的名字,交了。完事兒我還倒霉,正好給那死禿頭老師叫到辦公室罵了一頓,他叫我『方臉醜女』,拉我耳朵——你瞧見我耳釘沒,我就是為這死禿頭打的耳釘!他再揪著我就扎死他!」
孟夏胸膛起伏了片刻,逐漸又平復了下來,繼續說道:「然後作業本那事兒,就被我發現了,我跟他對質,結果那禿頭叫來課代表一問——那課代表就跟著喊我『方臉』,說我就沒交過作業,還誣賴同學。禿頭就火啊,把我書包連著裡面東西一路扯過去,從五樓丟下去了,老子一生氣就給了他一巴掌。然後呢?整個房間裡老師都過來了,七手八腳圍著我,倆人按著我手,一人踩著我腳,說我毆打老師,要罰款。
「那課代表賊高興,叫禿頭打回來。禿頭多精啊,他當了二十多年老班,就從來不打學生。他就給我在衣服上劃拉出兩道口子,然後喊我罰站。喏,像這麼大風的,站操場上,就這樣——」
孟夏抬起手臂,肋下的衣物露出一道豁口,將裡面的白色內衣一覽無餘。
「他們人多,說什麼就是什麼咯。」孟夏無動於衷地說道,「我站那一會兒,看見操場上兩個攝像頭一直對著我,我就拿石頭挨個給砸破了。然後保安就出來抓我,我跑啊跑的,把書包跟貓糧撿回來,回家。我媽就哭的稀里嘩啦在那等我,她說老師喊我退學,說我不尊敬同學、毆打老師、帶壞好學生、破壞校規、毀壞公物,還犯法吸毒,喲呵,這罪名新鮮,反正我是混混咯,不吸毒叫什麼混混?
「這麼一說,給我媽嚇的,恨得不得了,上來就揍我一頓,我皮厚,無所謂。然後她就發火,就舉起來咪咪了,她把咪咪往地上一摔。我他媽真的是給嚇呆了!咪咪腿都差點斷了,一直在那叫,我媽還看著它笑!你沒看見那笑,絕對是那種看熱鬧一樣的,她就看著我心痛到要死掉,好像終於找到能讓我聽話的死穴了,然後站在旁邊就說——就說我今後要是不學好,下次考試要是不前進多少多少名,就把這隻貓給摔死!」
鳴夜呆呆坐在孟夏身邊,許久後輕輕抱住咪咪。
孟夏回過頭,冷冷地說:「人就是這樣的,逼著別人按照自己想的那樣去做,要是急了,不管是多珍貴多無辜的東西都敢毀滅掉!她根本就不懂,什麼都不懂,在她眼裡我是蠢得要死愛著一隻貓,在我眼裡咪咪比我更值得活下去!它值得被溫柔對待,不像我一樣皮糙肉厚死不要臉。我要是死在這裡就輕鬆了,沒人會因為我就無辜弄死一隻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