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先生帶來的兩個女兒,很快的就不是秘密。甚至,連不是言府裡的人都聽說了。
原因很簡單,姐妹倆長得挺好。尤其是姐姐夏有青,十六七歲出落得纖秀動人不說,舉止言語都溫柔似水,令人神往。相較之下,妹妹夏有雨可愛是可愛,卻少了一分婉轉,可惜。
「可惜什麼呀。」夏有雨本人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姐姐本來就比我美嘛。」
「美不美是一回事,你也學學你姐姐,乖乖靜靜的看起來多舒服,哪像你成天跑上跑下的,連頭繩都掉了!」奶娘教訓著,手上捏著藍色的頭繩一條,在她面前晃了晃。
夏有雨這才發現自己辮子一邊早散了。她捏住辮尾,笑得一臉諂媚,「啊呀真的掉了,奶娘幫人家綁好不好嘛?」
「撒嬌鬼。」雖說如此,還打了小姑娘一下,奶娘還是笑得眼尾細紋全跑出來。
拿過梳子,幫她梳開辮子重綁,她一面繼續說教「哪裡有姐妹差這麼多的,你年紀也不小了,別再這樣莽莽撞撞,連條頭繩都給掉了也不知道,看看你姐姐——」
坐在窗邊刺繡的夏有青擡頭微微一笑,美得好像一幅仕女圖,鬢邊別的頭飾穩穩當當;那麼繁複的珠花要是安在妹妹有雨的頭上,大概還沒出房門就已經掉在地上了。
「看了看了,姐姐多好看啊!」夏有雨話聲裡全是驕傲。「這次的珠花特別襯她膚色呢。奶娘,你也快看!」
「你呀」奶娘忍不住要嘆氣搖頭,流露心疼神色。
珠花這麼美,價格自然不便宜。為了這副珠花,夏有雨可是幫小廚房記賬還兼跑腿了三個月,一文錢一文錢那樣賺,小小心心存起來,存夠了,才去幫姐姐買下的。
而她自己,長年用藍色的樸素頭繩隨便綁住就行——那繩還是幫父親編腰帶時剩下的材料。
「別嘆氣呀,奶娘,聽說嘆氣會漏財呢。」夏有雨煞有介事地轉頭說。
「你這個小財迷。」奶娘笑罵,「今天又是去哪兒賺外快了?」
「在書房幫他們搬書。總管說全部搬完要給我十文錢呢。」說著,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這麼會賺,還不是窮鬼一隻。」窗外突然有個帶著調侃的聲音經過。
「呀!」姐姐夏有青被這嗓音嚇了一跳,臉蛋兒紅起來。
「衡少爺來了!」夏有雨興奮地跳起來直往門外衝,「貴人踏賤地,真是無任歡迎,快快,這邊請——」
二十一歲的言至衡,已經不再是初遇時那個清瘦少年。夏有雨小他四歲,身高只到他的肩,所以他很輕易地就可以拍到她的頭頂。「看到我這麼開心?此間必然有詐。」
「閃為知道少爺您是送錢來的,對吧?對吧?」水亮水亮的雙眸滿懷期盼看著他。
言至衡也不多說,抽出塞在腰帶間的荷包,數了幾個銅錢給她。錢幣碰撞傳來盯盯聲響,在夏有雨耳中猶如絲絃之音一般美妙。
「你這副垂涎三尺的模樣,要是給奶娘看到,又要被罵了。」言至衡柔聲說。
「那你就別說出來啊!」她急得哇哇大叫。
奶娘還是聽見了,皴著眉走出來,「少爺,你又給雨丫頭錢?這次又是怎麼被敲竹槓?」
「你看吧!你看吧!」夏有雨頓足。
「啊,奶娘也在呀?我可不知道。」俊眉一挑,訝異完全是裝模作樣。氣得夏有雨動手推他一把,惹得言至衡大笑起來。
「丫頭,不准這麼沒規矩!」奶娘的斥責隨之而來。
「最多嘴了,討厭鬼!」夏有雨瞪了他一眼,一面不忘把銅錢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這次又是什麼花樣?」奶娘無奈地問。
「就是讓她幫忙看看賬本,抓抓錯。」少爺輕描淡寫說。一雙眼角微微上揚的俊眸始終含著笑,好像在看什麼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兒似的。
「是啊是啊,就是幫幫小忙,收點小酬勞而已。」夏有雨熱切地說,「少爺若還有需要,別客氣,儘管說就是。」
「是嗎?有需要就可以找你?」他眉又是一挑。
「先說好報酬,什麼都行呀,嘻嘻。」
「真是個小錢鬼。」奶娘實在是好氣又好笑,「你爹到底是怎麼凍著你、餓著你了,要你這麼心心唸唸都是攢錢?」
聽到這裡,那張小小臉蛋頓時黯淡了幾分。
夏先生不愧是高薪聘請來的優秀賬房,一進到賬房裡就沒日沒夜的鑽營研究賬本,把帳做得清清楚楚又一絲不苟。卻常常忙得連飯都忘了吃、覺也忘了睡,更別提想起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他對數字雖在行,可是大概不記得自己的女兒幾歲。
還好有奶娘疼愛。從她們進府裡第一天起,奶娘真像是領養了兩個女兒,這幾年來照顧得無微不至,感情好到連少爺都要吃醋。
「看她就是一臉窮酸相,好像我們言家多虧待丫頭似的。」言至衡上下打量她一下,忍不住要取笑。「全府的丫頭就數你最醜了,這樣不要緊嗎?」
「少爺也管太多了,當心又被夫人說教啊。」人家可立刻反擊了。幾年訓練下來,錢不見得存了多少,伶牙俐齒倒是非常長進。
「你們也別鬥嘴了,都幾歲了還這麼愛吵,給人聽了要笑話的。」話雖是這樣說,奶娘臉上全都是寵溺的笑意。
「都是少爺啦,成天沒事就愛挑副人。」眼珠子一轉,夏有雨說:「不如這樣,要是我什麼都不說也不回嘴,就由著少爺取笑,少爺就給我兩文錢,怎麼樣?」
「這主意不——」
「是吧是吧,我也覺得挺不錯的!」
「別再胡鬧了。你們倆怎麼——」
這邊三人說得正熱鬧,裡頭安靜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一陣清脆聲響,以及輕輕的驚呼。
夏有雨第一個反應過來,轉身,迅速往房裡頭衝,辮子一甩,沒綁牢的頭繩又掉了。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她在裡頭一疊連聲問,大呼小叫的,「怎麼沒事會打翻茶碗,啊呀!針線盒也翻了,有沒有傷到手?姐姐別哭啊,很疼嗎?到底怎麼了?」
走廊上,奶娘和少爺互望一眼。被打擾的言至衡的眉一皺,年輕英挺的臉上流露出一抹難解的神色,一閃即逝。
有人就是不甘被冷落,一定要引起注意就是了。
「我不進去了,奶娘去看看吧。」先前的笑意全消失,他淡淡說。
「少爺——」
「跟小錢鬼說,要賺零花就來找我。」說著,少爺轉身離去。
奶娘猶豫地看著少爺修長瀟灑的背影,半晌才嘆口氣,進了房間。
小錢鬼正忙得風風火火幫姐姐收拾殘局中,而溫婉秀麗的夏有青坐在一旁抹眼淚。聽見奶娘進來,擡頭看了一眼。
那眼神,該怎麼說呢?奶娘心頭忍不住一凜。
「驚擾了少爺嗎?真的對不住,我不知道怎麼回事……」輕輕柔柔的嗓音楚楚可憐至極,誰聽了都要心酸心疼,根本捨不得責備她。
「沒事的!大不了下回,我讓他多取笑個幾句就是了。」夏有雨大聲說:「姐姐是餓了吧?還是頭暈了?我那兒有幾樣廚房送我的點心,我去拿來給姐姐吃!」
說著,收拾好了打翻的茶碗針線,她又一把火似的燒出去了,急著要拿辛苦幫忙拿到的報酬來討好姐姐。
夏有青還在用繡帕輕輕按著眼角。奶娘則是一聲不吭地什麼都看在眼裡。那眼角,明明半滴淚也沒有啊。
「八文錢,九文錢……」
數著錢的嗓音甜甜軟軟,好像在喊心上人的名字一樣充滿情意。
夏有雨坐在床上,一頭柔軟長發披散,手中一枚一枚的錢幣都被擦得幹幹淨淨,小心翼翼地裝進荷包裡。這就是一整天裡最開心的時刻了。
「雨丫頭今天存了多少錢?看你開心成那樣。」奶娘忙了一天,晚上總喜歡到她們姐妹房裡喝杯茶休息一下,說說笑笑幾句,疲憊都好多了。沒有什麼比年輕姑娘們的笑臉更美更珍貴的了。
「妹妹最容易開心了,真好。」夏有青說著,還嘆了一口氣。
「青姐有什麼好不開心的?長得漂亮,個性溫柔可愛,手又巧。
妹妹數了一大串姐姐的好處,最後才睜著一雙圓滾滾眼睛說:「要換成是我,一定是每天笑著睡著又笑著醒來,開心極了。」
「你呀,只有少爺給你錢的時候才會笑著睡著,隔天一醒,就又開始想上哪兒找新的錢了。」夏有青抿著嘴笑。
奶娘聽了,眉頭微微一皺。
這話裡有刺,但雨丫頭通常渾然不覺。
果然,夏有雨大樂,撲過去賴在姐姐身邊撒嬌,「就是就是,就知道姐姐最瞭解我了!」
「到底存那麼多錢幹什麼?」奶娘忍不住嘮叨,「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還沒個姑娘樣,也不會買點珠花,做幾件新衣裳打扮打扮。」
「奶娘嫌我醜嗎?」夏有雨睜大眼,挺困惑地問,「以前不是老說我可愛來著,怎麼今兒個又換說詞了?」
「現在不比以前,你都幾歲了,我像你這年紀時,都嫁人啦!」
夏有雨皺了皺鼻子,滿臉不以為然,「誰要嫁人了?」
「姑娘家長大了,就是要嫁人。前兩天也才跟夫人聊起呢,夫人已經答應幫忙留心,家裡要是有那勤快又可靠的,就由夫人做個媒……」
奶娘說得興起,夏有雨鼻子皺得都快掉下來了。
「這些話,我不愛聽。」夏有青柔柔地說了一句,臉色有些蒼白。
「看吧,姐姐也不愛聽。」
「你姐姐不用愁,是你讓人放不下心,全是說給你聽的,快乖乖聽著。」奶娘教訓著。
「我又怎麼了嘛!」夏有雨半撒嬌半撒賴地大叫起來,「奶娘近來老是嫌我,現在又想把我攆出門了是不是?」
「傻孩子,奶娘是怕——」
「真的別說了,好像有人來了。」夏有青輕聲說,打斷老少兩人的鬥嘴。果然一個小丫頭敲了門,捧著賬冊進來,臉紅紅的,滿是笑意。
「剛剛在外頭遇到二少爺呢。」小丫頭滿臉都發光,能遇上二少爺,還跟她說幾句話,這已經足夠讓小丫頭跟姐妹淘們說上好一陣子了。「他說這是雨姑娘落在書房的賬本兒。」
「我又忘了拿?」夏有雨困惑地接過,隨手翻了翻,更困惑了,「奇怪,我不記得有塗改過這些地方啊?下午跟大少爺對帳時檢查了好幾回呢。」
房裡眾人自然都沒聽懂她的嘀咕。半晌,夏有青才幽幽問:「雨兒,你跟大少爺對了帳?」
「是呀。」夏有雨說著,眉飛色舞起來,「爹不放心,我就自告奮勇說要幫眼,大少爺剛好也在,就一起對了帳。」
可以幫上她爹的忙,這是夏有雨最開心的事了,小臉都在發光。「我說你呀,一天到晚可就只知道錢錢錢——」奶娘可沒有她開心,反而更憂慮了。
夏有雨卻沒聽進去,她翻著賬本,突然秀眉一皺,爬起來,「二少爺又亂改人家的本子!討厭,我找他理論去!」
她抓著賬本就往外衝,奶娘攔也攔不住。一路跑到長廊盡頭,果然,一個修長身影正立在攔桿邊,背著手,很優閒地欣賞著月色。
好像早就料目她會來興師問罪,聽到急促腳步聲,言至衡悠然轉身。「怎麼了,誰惹我們雨丫頭生氣了?」
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令人看了更氣!
「還問!還不就是你、你、你!」氣衝衝的夏有雨用力攤開賬冊,推到他面前,「你又改了這些地方,為什麼?說過幾百次了,記賬方式人人不同,為何老是要我改成你的方式?」
「我也說過幾百次了,這是我家,你一天在這裡,就得一天聽我的。」
夏有雨急了,衝口而出,「前幾百回讓你這樣說,也就算了,這回可是大少爺親眼看過,還點了頭的!」
言至衡一抹笑意在嘴角凍結,俊臉上突然像是罩了層寒霜。
小妮子還沒注意,繼續急急說:「大少爺總可以作主了吧,連他都稱讚我本子寫得又清楚又嚴謹——」
「這又關他什麼事了?」言至衡冷冷打斷。
「怎麼沒關他的事,現在府裡的財務幾乎交給大少爺打理了。人家大少爺」
「一口一個大少爺,有完沒完?」
「我只是——」
「住口!」終於聽不下去了。大手突然探出,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讓夏有雨詫異得真的住了口。
怎麼說呢,那氣勢,那神情都讓她猛然驚覺,言至衡似乎不再是那個從小一起玩大的,主僕分際不甚清楚的文弱少年了。
他只稍微使力,她的下巴就被捏得發疼。圓圓的眼睛詫異的睜大,什麼都說不出來。
「也該說夠了吧。」居高臨下,月光在他俊臉上投下險峻的陰影,是一種陌生的睥睨。「不管你夠了沒,我倒是聽夠了。」
「衡少爺。」她眨了眨眼,「該不會是,嗯,吃醋了吧?」
言至衡沒有回答,依然那樣看著她。
「都說衡少爺從小看大少爺不順眼,但我總覺得,衡少爺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啊。怎麼說他也是你親哥哥,何況——」
他嘴角微微一扯,一抹涼涼笑意浮現。
「奇怪了,叫你住口,是聽不懂嗎?」他緩緩說,「是不是要我用別的方式讓你閉上嘴?」
「衡少爺今天才奇怪。」夏有雨直率地說,明眸直看進他眼底。可惜月光樹影作祟,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是嗎?」他又扯著嘴角,不再多說。
兩人對峙了片刻,夏有雨才扭頭,躲開他的箝制。
「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了。」說著,還是忍不住委屈,「每次都這樣找我麻煩,回頭又要害我被奶娘數落……就你最討人厭了。」
低頭急步要離開——簡直有點落荒而逃——突然,又被出聲叫住。
「雨丫頭。」依然是平靜無波,卻又像是壓抑著什麼的沈沈嗓子。「我是說真的,我是聽夠了,以後別再大少爺長、大少爺短的。」
被誰用這般命令口吻就算了,夏有雨卻就是聽不得他這麼說。小臉一揚,無比不馴地回嘴,「我愛說誰就說誰,你管不著!」
只見長發一甩,纖細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長廊盡頭。獨自佇立月光下的英挺男子一動也不動,被樹影遮去表情,無比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