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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60章
卷一 第六十章 巧破機關陣!

 暮青和月殺翻過山頭時,金烏初起,漫漫草原披一色金輝,一望千里。

 那千里之景,有些微妙。

 延綿的格瓦河將呼查草原分作兩岸,這邊岸上,箭成林,屍成片,千人肅立。那邊岸上,一人獨坐,肩上負箭,正解衣。

 一條格瓦河,隔了黎明戰場,千人對一人。

 暮青心中沉,速行下山,行至半山腰便聞見風裡的血腥氣。走到山下時,見一隊精兵剛將地上箭矢拔除堆在一旁,兩人一組將死了的新兵屍身往回搬運。

 「魯將軍。」暮青去了魯大身邊。

 魯大見是她來,擰著的眉鬆了鬆,臉卻依舊鐵青,滿是絡腮鬍須的下巴一點遠處格瓦河對岸,道:「你猜對了,那人正是呼延昊,就是坐在對面那胡人崽子!」

 暮青循著望去,見粼粼長河岸,一半草原伴著金烏,那人背襯金輝,上身精赤,手執一壺,眼望對岸,烈酒澆去肩頭,低頭咬住箭尾,忽然一扯!

 鋒銳的箭頭刮著血肉,血珠如線,見那人牙齒森白,左眼眉骨自臉頰一道猙獰長疤,眼眸嗜血,幾分殘嗜染晨陽,千里草原風蕭瑟,那人回頭,如見蒼狼。

 蒼狼,野獸,嗜血殘暴,不必知道他是誰,暮青一望那人,便知是他!

 「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肩,這草裡卻不知哪冒出的機關短箭,射死咱們一百來新兵,傷了也有快一百!」魯大咬牙盯住對岸,草原上的機關阻了他們的路,此處到河岸四五十丈許,呼延昊已在長弓射程之外,精兵千人拉弓攢射,箭全數落進了格瓦河裡,一根汗毛都沒傷著他,著實惱人!

 暮青低頭瞧去地上,順手拾起一支短箭,見這短箭比普通弓矢短小精緻得多,只寸許長,箭身細幼,一看便知比起弓矢的射程,勝在速度。這等短箭,她參軍月餘,未曾見過,不似西北軍中之物。

 「這短箭是胡人崽子常使的,射程短,速度卻他娘的快!機關座只有巴掌大,埋在黃沙裡,一不小心踩上便是一條命,專射人喉!五胡戎人、狄人、烏那、勒丹、月氏,各有所長。狄人擅制兵刃,這短箭就是他們造的,以前只在大漠見過,老子也沒想到能他娘的埋到這兒來!今晚入了甕的或許是咱們!」魯大握拳,骨節喀嚓作響,草原上風吹著,聲如悶雷。

 暮青蹲在地上,翻起一塊草皮,細瞧了會兒,道:「不,他等的不是咱們,是咱們的五萬大軍。」

 魯大低頭瞧她,趕忙蹲下身來,見暮青翻開的草皮下掩著巴掌大的一塊已觸發的機關座,她指著那草皮下的草根道:「機關埋在草下,事先要割下草皮,但將軍看這草皮,只能掀開一指的縫隙,邊緣的草根已長去了土裡。這說明機關已經埋了有些日子了,絕非這三兩日才埋的,應是在我們到達青州山前就埋好了。新軍邊行軍邊練兵,呼查草原是絕佳的練兵地,且此處是進入西北的必經之地,在此處設伏,等的絕非是我們今夜這七千人,而是我們的五萬大軍!」

 呼延昊若知今夜有圍捕,絕對不會現身。他不會以自身為餌,誘使大軍進入機關埋伏地,因為他迷戀掌控,不能容忍自己成為被人追逐的獵物,哪怕是演戲。

 今夜之事,僅是撞巧。

 呼查草原遼闊,一目千里,魯大想要將人圍趕至此地,迫使呼延昊無所遁形,卻不知呼延昊狡詐如狼,野心無邊,他不僅在山中五里殺一人,想亂新軍軍心,還想在此地給五萬大軍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只是他沒想到他會暴露,被魯大帶兵驅趕至此處,他進了絕地,卻也入了生地,這些早已埋下的機關救了他一命,只是提早暴露了,沒能等來五萬大軍,只餵了七千人。

 魯大面色陰沉,翻了翻旁邊幾塊草皮,情況都一樣,邊上草根已重新長入土裡,幾乎掀不開了。

 這小子說得沒錯,機關已經埋了段日子了。

 但魯大擰著的眉頭卻不見松和,如果機關已經埋了有段日子,那麼有三個疑問——呼查草原埋了多少機關?這些機關短箭是誰幫呼延昊運過來的?又是誰將大軍進入青州山練兵的消息透露給他的?

 魯大原以為今夜圍捕的消息被人洩露了出去,如今看來是他想多了,但眼下這情況,還不如他想多了!若是昨夜圍捕的消息傳出去了,至少能確定奸細就在這兩千精兵和兩個營的新兵裡,現在除了確定了兇手是呼延昊,奸細之事依舊在原地。

 砰!

 魯大一拳砸進草裡,黃泥草屑撲散去風裡,聽那草下機關座喀嚓一碎,魯大起身,怒望河對岸。

 對岸,呼延昊將肩上血箭吐去地上,仰頭灌一口烈酒,和著唇邊血一同吞下,望對岸被一具具拖回的屍身,笑意嗜血。見魯大望來,他沖魯大一笑,森涼嘲弄。

 魯大怒火中燒,卻未往河對岸去,凌晨圍捕觸發了一百多機關短箭,不知草原上還埋了多少,埋在哪裡,冒冒失失只會死更多人。

 這些滿懷一腔熱血赴邊關的兒郎,尚未看見邊關的大門,便折在了這呼查草原上。

 魯大回身,望著地上那些被抬回來的新兵屍身,下令全軍撤回山上。

 *

 半山腰上,士氣低迷。

 凌晨圍捕,呼延昊左肩中箭,逃至格瓦河對岸,孤身一人與新軍囂張對峙。西北新軍死一百二十七人,傷八十九人,七千人被阻呼查草原,一步前進不得。

 魯大和軍中將領聚在樹下商討,四萬餘大軍尚在山後行軍,約莫兩日後到。但呼查草原上被埋了機關,不知埋在何處,範圍多廣,大軍到後行軍必受阻。

 眼下只有兩條路,要麼破除機關,要麼退回山中另擇去西北之路。

 魯大身邊的將領多贊成後者,但顧慮很深。大軍另擇新路,勢必延長回到達邊關的時日,邊關戰事瞬息萬變,大軍晚到一日,延誤了軍機咋辦?且呼延昊還在河對岸未走,機關是他設的,他自然知道埋在何處,大軍若撤回山中,他再繼續潛回來殺人又該咋辦?

 「呼延崽子一人就能逼得咱們五萬大軍進退不得,咱們要是孬種地退回去,士氣就傷大了!邊關戰事緊,行軍途中操練,本想著路上就把這支新軍的士氣給磨鋒利了,可還沒到邊關呢,軍心就讓退軍給整散了,到了西北還咋打仗,咋砍胡人?」

 「那就不撤,破機關!」

 「咋破?把格瓦河這一邊的草原的草皮都翻開瞧瞧?你敢保證不觸動機關,不死人?」

 「死人咋了?行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們西北軍裡個個都是鐵打的漢子,有怕死的嗎?」

 「不怕死也不能隨便把命往那呼延崽子的箭口上送!命是拿來殺胡虜的,不是拿來喂胡人崽子的機關陣的!咱跟著大將軍行軍打仗,啥時候遇上機關陣,大將軍讓咱拿命淌過?咱要是這麼對新軍,回去有啥顏面見大將軍?」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給個主意!咋辦?」

 那將領不說話了,眾人抬頭看向魯大。

 魯大沉眉不語,立在樹下望向大軍行軍的方向。他已經派人去給顧老將軍送信了,等著瞧那老頭有啥法子。

 眾將領不知魯大在沉思什麼,卻見他忽然轉身,去了安置傷兵的平地上。

 還好昨夜怕有人受傷,帶了軍醫,又從兩千西北精軍裡便挑了幾個熟手幫忙,這才沒手忙腳亂。但藥沒帶夠,後頭取箭的新兵許多都昏死了過去,場面令人不忍多看。

 樹下,章同低頭坐著,瞧著失魂落魄。一百二十七人,是在他伏倒之後死的,他按下了身旁那名新兵,卻將身後的那些新兵暴露給了箭矢。草原天邊那一抹微光,流矢撲過頭頂的罡風,身後一聲聲從喉嚨裡發出的啞聲,一道道身體倒地的悶聲,成了他腦中散不去的迴響。

 不遠處草地上,一支血箭丟在地上,劉黑子嘴裡咬著白布,額上汗珠滾落如豆。石大海按著他,他身中兩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腳踝。肩膀那箭沒射透,傷得不算重,腳上的卻傷到了骨頭。

 軍醫說,肩上的傷沒事,腳上的卻難好,怕是日後好了腳也會跛。

 十五歲的少年,爹娘去得早,兄嫂將他趕出家門,指望著西北從軍能混出點名堂來,這一箭要了他的前程。

 箭拔下來,他便昏死了過去,尚不知這殘酷的事實。石大海情緒激動,要下山去和呼延昊拚命,韓其初在一旁勸著他,他一文人,勸不住身強力壯的石大海,轉頭喊暮青幫忙。

 暮青卻似未聽見,忽然彎身,地上拾起一支血箭,轉身便走。

 少年身影單薄,衣袖束在腕間,走路分明無風,卻似忽有凌厲風起,壓得山風都低伏了去。

 她提箭,下山,入草原,遠遠見呼延昊獨坐河對岸,她便也往地上一坐!

 呼延昊抬眼,見河對岸茫茫草原隔著一名少年,少年席地而坐,與他遙遙相望,遠遠舉起一支短箭,將那箭往地上一插!

 哧!

 短箭扎進地裡的聲音,他聽不見,卻覺心頭有血湧起,點亮了他殘忍嗜血的眸。

 戰帖!

 西北軍,一名新兵,在向他下戰帖!

 呼延昊露出森然的笑,有趣!

 山坡上,魯大大步行來,見暮青坐在地上與呼延昊隔岸相望,眉頭擰成了結,「你小子幹啥呢!給老子上山!」

 「不上!」暮青頭也未回,盯住呼延昊,不動。

 「你小子盯著他幹啥?能把他盯出個窟窿不?」魯大鬱悶,剛才韓其初來找他,說這小子下山去了,把他驚了一身冷汗,山下處處是機關短箭,這小子不想活了?

 還好他沒瘋,只坐在戰場邊上,沒貿然去草原深處。

 「跟老子回去!」

 「不回!」

 「這是軍令!」

 暮青不吭聲,還是盤膝而坐,背影如石。

 「你小子敢違抗老子軍令?」魯大頓怒,這要是別人,他早一頓拳頭招呼,拖回去軍棍伺候了!

 但這小子!這小子……他捨不得!

 「軍令不如破陣重要,我不回。」暮青開口。

 一句話,叫魯大面色忽變,怔了片刻,他刷地也坐了下來,和暮青並排,目光灼灼盯住她,「有辦法?快說!」

 他不懷疑暮青說的話,這小子太神,仵作出身,賭技比他高,帶兵比章同強,連呼延昊都被她給揪出來了!若非她,西北新軍恐有逃兵潮!若非她,大軍行到呼查草原會受重創!

 她說她能破陣,他信!

 「要破陣,需要等。」暮青道。

 「等啥?」

 暮青好半天沒答,過了一會兒,抬頭,望草原蔚藍的天。

 「等天下雨。」

 *

 等天下雨。

 這一等,就等到了兩日後,大軍到來。

 四萬餘大軍駐紮在青州山口,未踏入呼查草原,只顧老將軍率幾名親兵到了七千軍駐紮的山上。

 魯大陪著顧老將軍在半山坡上往下望,顧乾問:「那小子就一直坐在那裡?」

 「嗯,兩天了,強得跟頭驢似的,老子拉不回來。」魯大鬱悶,卻無奈。他說等下雨,他摸不著頭腦,問多了她不說,讓她回來等她不幹,兩天來堅持與呼延昊對望,害得他每晚都親自帶精兵在山上守著,草原上有狼,一夜他們能射死不少狼。拜這小子所賜,這兩天大傢伙兒吃了幾頓狼肉。

 「你堂堂西北軍副將,軍令是擺設?」顧老將軍眼一瞪,花白鬍鬚被風吹得直飄。

 「軍令沒有破陣重要。」魯大拿暮青的話來堵他的嘴。

 「你覺得這小子真能破了呼延昊的機關陣?」

 「敢不敢和老子打個賭?老子賭她能!」

 顧老將軍看了魯大一眼,半晌,哼了哼,負手走遠,「老夫看你在汴河城挨的軍棍是好了,軍中禁賭,要老夫跟你說幾遍!」

 魯大的臉頓時黑了,打賭也能叫賭?

 卻見顧老將軍健步走遠,那方向似是傷兵營帳,片刻工夫,老人的身影便被樹影遮了,漸漸瞧不見。

 傷兵營帳門口,顧老將軍卻沒進帳,抬頭望一眼天,低聲琢磨,「天下雨能破機關陣?老夫跟在大將軍身邊也沒聽過這等事,倒想瞧瞧……」

 *

 大軍在青州山口駐紮了三日,當初以弱勝強贏了演練的那小子要破草原機關陣的消息傳遍了全軍。

 他說等天下雨,全軍都在跟著他等天下雨,全軍都在等著看,下雨如何能破機關陣。

 許是五萬大軍日日祈禱湊了效,這日傍晚,烏雲忽聚,呼查草原上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大雨澆熄了呼延昊面前的篝火,一隻烤得半生不熟的狼腿被他從架子上拿下來,渴飲雨水嚼那狼腿,望著對岸。

 對岸,幾個兵奔下來,樹葉包著一隻熱乎乎香噴噴的狼腿遞給暮青,暮青拿了,跟呼延昊對著吃。

 「哈哈!」呼延昊仰天長笑,嚼著那帶血的狼腿,眸陰森壓抑。這小子太有趣,讓他忍不住想嘗嘗他的血是何滋味。但西北軍有弓箭手,他過了這條河便會在他們的射程範圍內,所以他不能動,只等著看,看著陪他坐了五天的小子要如何破他的機關陣。

 這五天,她可是一根手指都沒翻過地上的草。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時,雨停了,魯大帶著眾將領從山上下來,問:「雨下了,陣如何破?」

 「等。」暮青還是道。

 「又等?!」魯大瞪圓了眼。

 「等天晴。」

 魯大和身後將領面面相覷,一行人回到山上,片刻後,顧老將軍下了山來。

 「小子,大軍跟著你等了五日,只等這場雨,現在雨過了又要等天晴,你可知軍中無戲言?」老人披甲負手,目光威嚴。

 「我從不戲言。」暮青未起身,未回頭,只望著對岸,「老將軍等著便好,天一晴,自會有一支大軍來助我們。」

 大軍?

 哪裡會有大軍來助他們?這山中,這草原,只有一支西北新軍!山中遇見呼延昊之事,確實傳信回了西北,但大將軍在邊關督戰,分身乏術,不可能來這青州地界!

 那還會有誰來助他們?

 這回,沒有人再回山上,顧老將軍和魯大帶著西北軍眾將領站在暮青身後,陪她一起等。

 草原氣候多變,昨夜傾盆大雨,今早天便放了晴,八月的日頭恨不得將人烤熟,站了一上午,眾將披甲,額上都見了汗,草原上靜得連風都歇了,一望千里,青草幽幽,河流蜿蜒,除了對面河岸的呼延昊,連個人影兒都沒瞧見。

 「小子,你說等天晴,天可是晴了。」顧老將軍道。

 「嗯,晴了。」暮青淡道。

 「那你說的大軍呢?」

 「來了,沒看見?」暮青聲音還是很淡。

 來了?

 眾將皆愣,遠眺草原,還是一個人影兒都沒見到。

 「不在遠處,在近處。」暮青道,「就在諸位腳下。」

 眾將齊低頭,見暮青輕輕撥開地上的青草,草地裡死去新兵們的血已被雨水沖刷殆盡,地上只見泥土濕潤,成排成排的螞蟻在往洞外運土。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暮青已起身,道:「我們的友軍已經在忙碌了,可以命一隊擅長拆解機關的精軍準備了。待傍晚,我們就可以著手清理了。」

 友軍……

 顧老將軍鬍子都似抽了抽,眾將表情怪異,她說的友軍,該不會是這些螞蟻吧……

 魯大沒讓眾人問,他算是瞭解這小子了,她想解釋之時可以滔滔不絕,她不想解釋之時,問她只會把自己憋死。

 等了這許多天,也不差再等半日,於是眾將去準備,傍晚時分,百名擅長拆解機關的精軍來到草原上待命。

 但見暮青抬手,指那茫茫草原,問一句:「看見了嗎?」

 夕陽餘暉斜照,灑萬里草原,照那青草間,忽現雪色點點,若繁星落入人間。

 繁星紮了眾將的眼,許久無人說話,只聞呼吸急促,人人盯著那草中繁星點點,似見了人間不可能見到之事。

 機關短箭的箭頭,竟然成片地露在了眾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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