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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第177章
卷二 第五十五章 命數

 馬車在內城北街的一家鋪子後門停下,暮青隨步惜歡進了院兒,見房廊下掛著的燈籠上寫著「榮」字,便想起前些日子步惜歡給過她一張刺月門在盛京的暗樁,其中便有一家古董鋪,東家姓榮。

 小廝戴著風帽,提著燈籠引路,一路半低著頭不發一言,到了庫房外將門打開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庫房一角點著燈台,當中跪著名青年男子,青衫青帽,半遮著容顏,似已等候多時。

 「主上。」

 「嗯。」步惜歡應了聲,眸光淡涼如水,漫不經心問,「備妥了?」

 「回主上,已備妥。主上到了城門,自有人接應。」那青衫男子稟罷,手在地上青磚叩了兩下,屋裡的博古架忽然一移,牆後便現出一間密室。

 暮青瞧了那青磚一眼,忽覺手心被人捏了捏,抬眼時見步惜歡眸中有淡淡笑意,牽著她的手便進了密室。

 密室裡可見一條向下的石階,兩旁油燈引路,只容兩人並行。這密室比不得行宮密道精緻,步惜歡牽著暮青的手緩步而行,華袖舒捲,步態優雅,好似腳下玉磚鋪路,眼前華殿高闊,又好似夜深空寂,他牽著她的手在明珠引路的廊下漫步,看盡人間富麗繁華。

 暮青輕歎,也就這人走條坑坑窪窪的黃泥路也能走得這般悠閒。

 男子掌心溫暖,牽著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暮青被摸得癢,不由蹙眉盯了眼步惜歡。感覺到她的目光,男子低沉一笑,笑聲在逼仄曲長的密道裡分外懶沉悅耳,撓進心裡,纏綿不去。

 「今兒城門口,戲看得可舒心?」笑罷,步惜歡問。

 那日太皇太后下旨要他立後選妃,她心裡不痛快,他知道,所以他密召男妃回京,如此她心裡可舒服些了?

 「你就不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下旨殺了這些男妃?」暮青知道步惜歡想聽什麼,她偏不提。

 步惜歡一歎,就知道從她嘴裡聽句互訴衷腸的話比不讓她驗屍還難,心裡歎氣,他嘴上卻道:「她不會。我召男妃回京,天下人只會以為我荒淫不羈,不思龍嗣,不孝無道。我越是如此,元家越有理由廢帝,此舉雖在她意料之外,卻也於她有利,因此她會留著那些男妃,由著我胡鬧,受盡天下人唾罵。」

 為了不讓盛京宮裡得到消息,步惜歡挑了早些年就打入冷宮的公子們。但暮青知道,真正的男妃們早就死了,臉皮被剝,製成了人皮面具,如今戴著那些人皮面具的是刺月部的隱衛。當年被送去監視步惜歡的公子們,一朝回京,成了步惜歡安插在朝臣府中的眼線。他們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才子書生,而是訓練有素的江湖殺手,這些人堂而皇之地進了朝臣府中,日後起事,將是控制朝臣的一把利刃!

 步惜歡這一手棋下得漂亮,他十五歲起「好上男風」,此局精心布了十年,可謂計之深遠。

 真是難為他了。

 「當年那些被虐殺的宮妃是怎麼回事?」暮青問。以步惜歡的城府,他應該能算到太皇太后會為他選妃立後,他等的便是這一日,將男妃們宣召回京,安排進朝臣府中。那麼,太皇太后既有廢帝之心,為何要為他選妃立後?當年那些宮妃真的是步惜歡虐殺的?

 「那是太皇太后的手段。」步惜歡冷沉一笑,「那時朝中還不儘是元黨,且我日漸長成,朝中漸漸有了與元家生了異心的,太皇太后便下了懿旨為我選妃。選妃是假,藉機試探朝臣心意是真,但凡有將女兒送入後宮的,皆被元家視為異黨。我自知不可有聯姻之心,否則便有朝夕不保之險,那些女子入宮後我便不聞不問,只顧蹴鞠遛馬,終日玩樂。但她們還是死了,且皆是我自王府帶入宮裡的太監所為,滿朝文武皆以為宮妃是我所殺,那八家朝臣恨我入骨,後來皆被遠遠發落了。自那以後,朝中便再無人願將女兒送入宮中與我為妃,我亦不想聯姻,免得他日親政,除了一個元家,又來一個別家。於是乾脆棄了這些,另闢蹊徑,自稱好男風,廣選天下俊美公子,年年下汴河。此舉帝譽盡毀,於元家廢帝之謀有利,太皇太后才不曾拘著我,只是暗地裡送了不少人到我身邊。」

 「然後你用了十年,將這些人都換了。」暮青歎了聲,太皇太后果真是深宮裡經歷過一番沉浮榮辱的女子,手段高明,而步惜歡日漸長成,城府頗深,這場兩人的博弈眼看到了收官之戰了。

 「她如今再下旨為我選妃,乃是因朝中還有中立之臣,她心中不甚放心,再者朝中還有些已伏於元家之威,但因舊怨不得她喜的人家,她想借此選妃之機,將這些人家的女子點選入宮,日後廢帝,一併除去。太皇太后此舉,已是在對朝中做最後的清洗了。」步惜歡淡道。

 他說得慢,暮青對朝事無甚經驗,卻聽得清楚明白,聽罷不由問道:「你與元家必有一場死爭,可想過如何待元修?」

 元修一心為國,他心中無私怨,是這世間少有的英雄兒郎,她欽佩他,不希望世間的爾虞我詐爭權奪利毀了這大好男兒。

 但步惜歡與太皇太后是不死不休的,殺母之仇不可不報,而元修重情,姑母疼寵他入骨,元相國是他生父,兩人皆是至親之人,他必不會眼睜睜看著父親姑母被誅。

 步惜歡與元修難道注定成仇?

 果然,步惜歡沉默了,只牽著她的手前行,半晌沒發一言。

 暮青也沒再開口,她知道有一法可解,但不忍心說——只有步惜歡軟禁元相國和太皇太后,不殺他們,他與元修才不會成仇。

 但這太難為步惜歡,如同太皇太后辦不到不報殺子之仇,她辦不到不報殺父之仇,她們都是這世間放不下親情仇恨之人,憑什麼要求步惜歡放下殺母之仇?

 這話她勸不出口,未免太清高。

 步惜歡乃帝王,身為一國之君,他是應該為國為民,放下自身恩怨,留一代能安邊關的戰神名將。但他同樣身為人子,目睹過母妃躺在棺中的慘態,如何叫他不思替母報仇?

 步惜歡有為君為子的兩難之擇,元修有為臣為子的兩難之擇,兩人其實都難。

 「青青。」步惜歡的聲音忽然傳來,暮青由他牽著手,稍稍落後半步,抬眼望向他時只看見他的背影,聽他淡道,「你曾說在先帝與元家的恩怨裡,無辜是我和九皇子,但這便是皇家子孫的命。我父王庸懦,本無繼位之可能,我原本只會是恆王世子,與這天下無關,可我入了宮。元修也一樣,他本無謀朝奪位之心,可避走西北十年也還是不得不回來。我們皆有逃不開的枷鎖命數,日後如何,早有定數。」

 暮青沉默,半晌才問道:「你信命?」

 「不信!」步惜歡一笑,他若信命,早就認命,何以會在深宮中隱忍謀算多年?

 「你……不想我與元修成仇,是嗎?」他問,這話似乎問得有些艱難。

 「是。」暮青實言,當年他與九皇子無辜,如今元修也是無辜的。

 這回換步惜歡沉默了,暮青只覺出他牽著她的力道微緊,一路帶著她在曲長的密道裡緩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出他溫暖的掌心裡漸漸出了汗。暮青一直慢步惜歡半步,沒有與他並行,去看他的神色,這個時候,她想他心中定有波瀾,若是她,她會需要靜一靜。只是密道狹窄,她無法給他私人空間,只能落後半步。也許她還應該放開他的手,讓他獨自走在前頭,慢慢去想,但不知為何她沒有放開。這些年來,他處境艱難,一直孤身一人,此時她不想放開他的手,讓他一個人走。

 她知道孤身一人的滋味,覺得有人相陪,總好過獨自前行。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暮青抬頭時看見一道向上的石階,機關同樣在燈芯裡,步惜歡彈指滅了燭火,往燈芯下一按,頂上傳來重物挪開的聲音,暮青拾階而上,出了密道見此處竟是座觀音廟,塑著金身的觀音像移開了半丈之地,兩人上來後,觀音像便緩緩移去了原位。

 廟殿頗小,但香火鼎盛,晚上也有未燃盡的佛香,只是殿門關著,四處無聲。步惜歡一開殿門,寒風便攜著零星的雪花飄進來,雖寒,卻令人心神一醒。

 步惜歡立在門口半晌未出,任衣袂在寒風裡獵獵舒捲,許久開口道:「好,那我便再與這命數一搏。」

 他聲音淡然,不似平日裡的慵懶帶笑,暮青立在其後,只見男子背影高偉如岸,月袖廣拂,霎那替了天上明月。

 *

 兩人沒出小殿,而是去了旁邊一間禪室,屋裡四角置著燭台,一張禪桌上擺好了兩套龍武衛的衣衫和兩張面具。

 換衣時暮青去了帳內,步惜歡難得正經,兩人速速喬裝,待出小廟時已是龍武衛的模樣。

 此廟離城門不遠,抬頭便能看見高踞的城樓,步惜歡帶著暮青在一條巷子轉角處停了下來,約莫等了一刻的時辰,聽見三更的梆子響起,不一會兒,一隊龍武衛從巷前走過,暮青隨步惜歡避在巷子裡,見最後那兩人在經過巷子時無聲無息轉了進來,月色照見兩人的臉,竟與暮青和步惜歡所易容成的臉一模一樣!

 暮青頓時會意,見這兩人一進巷子,便與步惜歡出了巷子跟去了那隊龍武衛後頭。

 這隊人是去城門處換崗的,剛換過崗,便有一名偏將來招呼他們去角樓裡吃酒,這隊龍武衛的小隊長竟不覺得不妥,顯然這等夜裡偷懶耍滑的事幹過不少回。

 到了角樓裡,眾人喝酒划拳,一會兒工夫便全都藥倒了,那偏將跪地道:「主上需五更前回城。」

 步惜歡淡淡應了聲,那偏將便將城門開了條縫,暮青和步惜歡出了城走了兩三里路,一輛馬車從官道旁的林子裡出來,兩人上了馬車,便直奔大寒寺。

 大寒寺在半山處,山路蜿蜒,明月高懸,兩旁林子夜花如海,步惜歡挑了簾子,藉著月色凝望山花,暮青知他想起了幼年時陪母妃上山禮佛時的事,便一路不曾出聲打擾。

 直到馬車停了,步惜歡才回過神來,發現到了寺門口。

 暮青下了馬車一瞧便知這不是大寒寺的正門,而是靠近桃林的一處小門。馬車趕進了林中藏好,車伕上前敲了五聲,門開後,一名小沙彌向步惜歡和暮青一禮,領著兩人便進了寺中。

 但寺門剛關上,遠遠便見有人行來!

 那小沙彌腳步一頓,步惜歡牽著暮青的手一緊,帶著她便躲進了旁邊的假山後!暮青見此便知那人不是步惜歡的人,不由心神一凜,這一路出城,所有事步惜歡都安排好了,到了寺裡竟出了岔子!

 這時,那小沙彌迎上前去,對來人一禮,道:「師叔……」

 那人不待小沙彌的話說完便宣了聲佛號,對假山後開口道:「兩位施主請現身吧,方丈有請。」

 暮青有些驚怔,抬眼見步惜歡蹙了蹙眉,隨後便帶著她從假山後走了出來,淡問:「敢問方丈大師如何知道我二人今夜來此?」

 那和尚一笑,禮道:「方丈大師說,貴客來訪,望請一見。」

 貴客?請見?

 暮青頓覺稀奇,這大寒寺的方丈能掐會算不成?

 步惜歡聞言面色微斂,多了些敬意,坦然一笑道:「那就有勞大師引路了。」

 那和尚笑了笑便轉身一引,步惜歡和暮青跟隨在後,大寒寺乃大興國寺,氣派恢弘,兩人過了數殿,很是走了一段時辰,這才到了一間禪寺外,門一開,屋裡一燈如豆,一名老和尚靜坐在佛像前,聽門開了,眼一睜開便當先望向了暮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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