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晚,聚義園很熱鬧。採花賊的案子破了,封賞下來,徐淨然得首功,他快樂地請了數十知交在園裡狂歡慶祝。
相比起來,丹霞院顯得冷清。
徐熙坐在廊邊,看著遠處的燈火輝煌,臉上有著滿足的笑容。
鳳四娘心裡很複雜,既氣他為徐淨然付出太多,有惱徐淨然沒心沒肺,也憐他一番苦心,無人知曉。
不知不覺,她泡茶的手勢亂了。
徐熙執起一杯茶,輕抿一口,茶香中被添入了濁氣。
他壓下鳳四娘準備沖水的水。「還是我來吧!妳現在心不靜,沖不出好味道。」而他,很講究茶味。
「對不起,大少爺。」她垂眸,努力掃平心裡的紛亂。因為知道他不喜歡別人插手他和徐淨然的事,所以她要忘了那些可能惹他不快的心思。
徐熙看一眼她還有些蒼白的臉,一個月的休養並不能讓她完全康復,她的身子還是有些虛弱。
但她已經恢復往常的工作,連他讓她休息,都沒能阻止她。
他倒了杯茶給她。「妳應該讓自己放輕鬆、多休息,身子才能好得快。」當然,他也承認,因為有她,他才能輕鬆地在這裡泡茶。
這心思實在矛盾,想她在,又不想她累,難啊!
他忍不住笑了,迷人的、溫潤的容顏,總是吸引眾人目光。
「七叔雖已近四旬,其實還是個天真的大孩子,貪愛熱鬧。他沒有壞心眼。」
他這是在替徐淨然開脫嗎?因為看穿她對徐淨然的不滿,所以特地解釋?
她持杯的手忍不住一抖,熱茶澆了一手。
「大少爺說得是。」她表情有些僵,怕他生氣。
他若是要對付她……她不敢想,渾身發冷。
「我不是在責備妳。」他幫她拿下茶杯,審視她燙紅的指。
「小婢……」她的手顫抖著,心弦震盪。「對不起。」
「妳很緊張?為什麼?怕對妳不利?妳認為我會嗎?」
「我──」是的,她敬重他的厲害,也畏懼他的手段。
他笑嘆,張口含住她微紅的手指。
他細細地舔吮那纖長軟滑的指節,一股溫柔從她的指間滲入她的心。
她感覺著他的心緒,沒有惡意,只有憐惜。
她很驚訝,心怦通、怦通亂跳。
他鬆開她的手指,看看紅腫已退,才道:「妳有時就是想太多,根本沒必要。」
所以,他沒有生她的氣,他理解她那些小心思,並且願意花時間和精神安撫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獲得他這般關懷,心頭悶悶的,想哭。
徐熙又重新倒了一杯茶給她。「我知道的,不管妳心裡贊不贊同我的做法,只要是我的命令,妳都不會違背。」他美麗的四娘是個重大局的姑娘,不會為私怨而棄大事於不顧,這正是他最喜歡她的地方。
她為能被他理解而眼眶發酸。
「我更清楚,要論捉到採花賊的首功者,應該是妳。若非妳拼死保護七叔,又提出採花賊的線索,我不可能這麼快捉到他,我該謝謝妳。」
「我只是盡我應盡之責。」
「妳做的,比妳的責任多了太多。」他從懷裡掏出一只錦盒遞給她。「這是獎賞妳的,雖比不上使君大人的封賞,但我想,它更適合妳。」
她接過錦盒,心裡既高興又鬱悶。
比起他的感激,她更希望他重視自己、重視這個家,她最想要的是維持這樣的生活,永不改變……
「打開看看。」他說。「妳一定會喜歡的。」
她不會喜歡的,因為她想要的東西,他給不起。
但一揭開錦盒的蓋子,她卻怔住了,裡頭是一面巴掌大的鏡子,琉璃做的。
她的心一間瞬抽緊,想起了很久以前,她閨房裡的那面琉璃鏡。
這面鏡子沒有她以前的那面大,卻在剎那讓她回到過去那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說的對,她真的喜歡這份禮物。
但他怎會想到送她琉璃鏡,又確定她會喜歡?
「銅鏡照不清妳的樣子。」他對她伸出手。「妳要求磨鏡師每隔十天就到府幫妳磨鏡,但銅鏡就是銅鏡,任妳千般琢磨,它依舊模糊。所以我想,妳需要一面琉璃鏡。」他一直在注意她,雖然他沒表現出來。
也就是說,他心中是有她的,儘管不及徐淨然重要,已令她感動。
她默默地站起來,應他的邀請,將小手放入他掌中。
他順勢將她攬進懷裡,手指梳著她漆黑的長髮,帶著一種特殊的韻律,溫柔又堅定。
「沒有七叔,就沒有我,我這樣說,妳懂嗎?」是徐淨然護衛他長大的,宛如他的爹爹、娘親、朋友……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筆。
「我會護衛七爺。」就衝著他這份關懷,她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她手指忍不住撫上仍未痊癒的胸口。為什麼會幫徐淨然擋刀?還不是為了他。
她是不是跟他一樣地傻?為報恩,連命都不要。
他看到她的動作,輕輕解開她的衣襟,露出還沒落痂的傷痕。
「還疼?」他沒碰她的傷,怕自己太粗魯,又傷到她。
他的手指在她的傷痕附近徘徊,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來。
「大少爺…」她的臂攀上他的脖頸。
但他推開她,幫她拉好衣服。
「現在還不行,妳還沒全好。」他用親吻代替了與她的親密。
她訝異,明明感覺到他身體的需求,他為什麼要忍耐?通房ㄚ鬟的工作之一就是滿足主子的慾望啊!
「妳不止是ㄚ鬟,還是我最好的助手。」他總能看清她,這不僅僅是他聰明,也是他把她的事放在心上。
她傾身與他相吻,跟到這樣的主子,是福氣。
「我不會辜負大少爺的期望。」
他的唇與她交纏,心跳很快、身體熱燙,但他還是克制著,不讓自己傷到她。
「做我的助手,不止要會做事,還要懂得照顧自己。我雖想保護七叔,也不想看妳受傷,妳可明白?」他不常跟人解釋自己做的事,能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說再多,只是浪費唇舌。她是他第一個傾訴的對象。
他做很多事都不被理解,她同樣也不理解,但她願意幫他,他才想,她若能懂他,該有多好?
他斷斷續續說了很多幼時與徐淨然相處的事,也說了對她的看法。
她第一次發現,徐熙也很多言,話浪滔滔,幾個時辰便過去了。
她聽得入迷,待再回神,遠處,聚義園的燈火已熄,而丹霞院中,還有一燈如豆。
現在,丹霞院比聚義園熱鬧了。
她倚在他懷中,聽他的聲音,彷彿回到童年。她真的好喜歡眼下的生活,而這,全是徐熙帶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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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了,鳳四娘還在睡,徐熙的手指在她光滑的背上來回撫著。
昨晚,他太需索無度,累壞她了,所以她睡的特別沈。
但不能怪她,她養傷這兩個月,他不敢碰她,慾望便一直累積著。
他沒找其他人發洩,就是不想。
在她來之前,他會定期上青樓。慾望就像水閘,積滿了就得發洩,否則會很麻煩。
如今,他卻沒辦法想像身邊睡的人不是她,那很不自在。
昨天她的瘡痂終於掉了,雖然痕跡未消,但大夫說,她康復了。
他早已滿盈的慾火立刻爆發,抱了她一回又一回,抵死纏綿到雄雞晨嘀。
「大少爺……」她眨著困頓的眼,發現到身邊的驅體又有發燙的跡象。
徐熙收回手,不敢再碰她,嘆笑。「我的忍耐力變差了。」
她瞇細了鳳眼,唇角有著桃花般的春意。
「這是小婢的榮幸。」
「妳還想再嚐一回下不了床的滋味?」
她瑟縮一下,但不馴的眼又立刻迎上。
在這張雕花床上,不會有贏家、也不會有輸家,要不一起贏,要不一起輸。
「現在可不止我一個人下不了床。」
他一怔,大笑。「說得好,四娘。」
「謝大少爺誇讚。」
他傾身,親吻她如玉嬌顏。「二弟這輩子沒幹過什麼好事,但他把妳送給我,卻是天大的美事。」
能服侍他,對她而言,何嘗不是老天的垂憐?
她嬌柔的身子纏上他,點燃的情慾像燎原的野火,一發不可收拾。
激烈的喘息聲重新響起,雕花床搖曳的聲響惹人遐思。
午時悄悄過去了,漫天的情慾方收歇。
徐熙讓人送來熱水,兩人沐浴洗滌後,她做了兩份遲到很久的午膳。他邀她一起食用。
下午沒什麼事,他就躺在長榻上,看她改變自己──從豔麗奪目的狐狸精變成楚楚堪憐的小家碧玉。
女人的化妝比江湖上的易容術還要神奇。
「真是了不起,完全變了個人。」
她回眸,給了他一抹得意的笑。
他起身,拈了把梳子,幫她梳頭。
「妳喜歡現在的樣子,還是原來的?」
「不管哪種樣子,不都是我,一樣的。」不過收斂嬌豔後,她做事會方便許多,所以她每天不辭辛勞地化妝。
他微笑。她說得對,同一個人,何分彼此?
他幫她梳了兩條辮子,更適合她現在鄰家女孩般的氣質。
她有一種錯覺,他們現在就像一般夫妻,一樣恩愛、甜蜜。
她的目光留連在鏡裡那成對的人影上,願意付出所有,留下這美好的時光。
「好了。」他挺得意自己的手藝。事實上,他的手一直很靈巧,學東西、做東西比一般人快數倍。
「謝謝大少爺。」她對著鏡裡的人說,實在不想打破這成雙成對的幸福。
但世事不如意,總是十之八九。
「大少爺。」總管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什麼事?」徐熙沒讓人進來。何止鳳四娘沈迷這溫馨,他一樣喜愛。否則,堂堂徐家大少爺,幹麼給一名通房ㄚ鬟梳頭?
「船隊回來了。」
「這才出航半個月,怎麼就回來了?」
「他們遇到海盜,被打沉一艘,還傷了好些船工。」
徐熙霍地轉過身,大踏步往外走。
鏡裡的成雙成對被打破了。鏡中花、水中月,終究不可靠。
鳳四娘心頭劃過一抹淡的悲涼。
但下一瞬,她發現自己的手被握住。
「一起去看看吧!」他不知道何時轉回來,滿臉溫柔地看著她。之前他就想過,帶她走出徐家,放眼天下,而這就是第一步。
她浮躁的心漸漸放了下來。
是的,鏡中的幸福並不真實,但現實生活中,她同樣也不孤單,她一直有他呢!
她站起來,陪在他身邊。
徐熙打開門,看見總管,還有數十名家丁,他們帶了大批的藥物、布條、食物和酒水。
徐家的商隊走遠洋,賺取暴利,早就習慣了各種意外,暴風、海盜、迷航……經歷多了,他們也都有了基本的應變能力。
但他們還需要一個能幹的主人指揮,才能把他們的能力發揮到最大。
沒看到徐熙之前,這些人等在這裡,雖然覺得這不是大事,但心裡還是有些緊張,徐熙一出來,他們的心便安了,現在他們精神勃勃,像一支期待出征的軍隊。
「走,去碼頭。」徐熙只簡單地說了幾個字,所有的家丁就自動排成四排,跟在他身後,往碼頭方向走去。
鳳四娘心裡很激動。是了,她就喜歡徐熙這沈穩可靠的氣度,彷彿天塌下來,只要他在,徐家便能屹立不搖。
她非常堅定地相信,擁有徐熙的徐家,永遠不會遭遇鳳家那樣的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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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熙領了一隊人才出,徐宅大門,一個捕快神色匆匆地攔住他。
「不好了,大少爺,七爺跟烏江十八洞的人幹起來了!」
徐熙放開了鳳四娘的手,沒再看總管和那些家丁一眼,他甚至沒問徐淨然為何與人爭執,只道:「他們在哪裡?帶我過去。四娘,妳留下來。」
鳳四娘的心砰地往下落,直掉入萬丈深淵,摔成片片。
「在狀元居,他們──」
捕快還沒說完,徐熙已不見人影,
徐淨然雖是蘭州的總捕頭,但這份名聲是徐熙幫他掙來的。他自己的武功並不好。
而烏江十八洞卻是有名的水中悍匪,兩方相鬥,孰勝孰負,不問可知。
徐熙是不會容忍別人傷害徐淨然的,他一定要救他。
那個小捕快也跟著他跑了。
但剩下的家丁們怎麼辦?遭了海盜、而大受損傷的船隊怎麼辦?被拋下的她又該如何是好?
總管將視線投向她。「四娘,我們……」他們對救助船隊的事很有經驗,但沒有主子在,他們還是心頭惴惴。
鳳四娘的視線掃過那一張張惶然的臉,突然有些惱怒徐熙。
一支船隊、幾百個人,和一個徐淨然比起來,哪個重要,他分不清嗎?
她的沉默讓那些人更慌張,漸漸地,騷動出現了。
就連在徐家待了幾十年,自認見多識廣的管家臉上都染上憂慮。
鳳四娘其實比他們更怕。她在徐家呼風喚雨,卻沒有處理外務的經驗,但她不能放任人心消散。
「全部跟我走,先去碼頭搶救受傷的人,再查點貨物,補充損失。」她領頭往前走,沒有人看見,她的手在袖裡悄悄地握緊了,而她的雙腿是顫抖的。
總管遲疑了一下,不確定是不是要跟鳳四娘走,她畢竟不是主子。
但鳳四娘沒管他們,只是走著自己的路。
她的背很直,就像迎風而立的蒼松,任風雨飄搖,她也不會倒下。
有時候,說太多話反而會暴露自己的缺點,不如沈默著辦事,更能讓人放心。
總管此刻便覺得有些安心了,因為鳳四娘看起來很可靠。他忍不住跟上前去。
有一個人做榜樣,其他人就好做事了。
那些散掉的人,重新聚攏,又形成四隊整齊行列時,鳳四娘的眼角滲出一滴晶瑩。這是被嚇出來的。
但她立刻將淚眨掉。她不能軟弱,也沒有軟弱的本錢,要想保護好眼下幸福的生活,她就要挺起胸膛,勇往直前。
為什麼徐熙會在這時候拋下她?她的心,其實有怨。
待他們到了碼頭,那慘烈的景象又給了她一記重擊。
蘭州靠海,很多人都在海上討生活,所以她從小也聽慣了大海無情的故事,但她沒想到,真正見到時,是這樣的恐怖。
徐家的船隊被打得很慘,不止大船處處受損,十餘名船工死亡,還有幾十個人斷了肢體。
上得船來,到處都是鮮血和搏鬥、火焚的痕跡。
鳳四娘的腳滑一下,她踩到一個人的斷臂。
她的心狠狠地收縮,只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但她不能倒,因為徐熙不在,她得替他扛起這一切。
「大少爺,你為什麼不來?」她在心裡忿忿不平。
可表面上,她很平靜,甚至帶著一點冷漠。
「都愣著幹什麼?快點動手救人!」她對著那些家丁喊:「第一排去燒熱水、第二排幫傷患治療、第三排將重傷的人搬下去,送到醫館,告訴那些大夫,不計金錢,一定要把人給我保住……」她不停地命令,有條不紊。
家丁們開始做事了,一些沒受傷的和傷勢輕微的船工也加入救援的行列。
鳳四娘也幫忙救人。
她的手每沾上一滴血,心裡就更痛一分。徐熙怎能在這時候缺席?
她有點茫然,如果他老是這樣,把徐家丟著,只顧徐淨然,會不會哪天徐家滅了,他還不知道?
她好喜歡他送的琉璃鏡,他讓她的日子又重新有了希望。
但這份希望並不穩靠,它隨時會消失。
她越來越怕,越怕,就越氣徐熙。
重傷的船工陸續被扛走了,死者也運下陸地,準備擇日安葬。照理說,現在的船艙應該清淨了,但她卻覺得血腥味更加濃厚。
她的衣裙在一次又一次的動作間被鮮血染紅了,裙襬加重,讓她幾乎走不動路。
她想吐,只覺清晰的視線正在一點一滴地昏暗。
「四娘。」一隻有力的手臂突然扶住她。是徐熙,他救了徐淨然後,又立刻趕來了。
鳳四娘的臉色很白,她的目光沒有焦距,看起來似乎隨時會崩潰。
徐熙有些愧疚,重要關頭,他拋下了她。但他真的不能不救徐淨然。
「對不起。」他說,她是他最好的助手,是他最欣賞的女人,但徐淨然是他唯一認可的親人。他,很為難。
她眨著美麗的水眸,此時它們看起來異常空洞。
徐熙知道她受到打擊了,不管她再聰明,乍然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都會承受不住。
他招來總管,讓總管送她回家休息。
但她拉住他的袖子。儘管意識不清,她也沒忘記自己的責任,她要待在這裡,保護徐家、保護自己的生活。
他無法強逼她離開,只好讓她留下來。她繼續忙著,但那呆板的動作,讓她看起來像個傀儡,他越發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