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秋夜,明月高懸,霽陽湖畔,天幕與湖面皆有一輪皎潔明月。
今日,霽陽縣迎來了貴客,李玄玉與他難得到訪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霽陽湖畔。
「恩師來訪,怎地不事先知會學生一聲?」李玄玉依舊身著淨素長袍,一身書生氣息爾雅溫文,眉宇間剛毅神色正義凜然。
「知會啥呢?」頭髮灰白,年過六旬的尹尚善搖首笑歎,言談中頗有無奈之意,「你什麼脾性,為師的還不知道嗎?知會你又如何?你便會設席款待為師,好好地勞民傷財,替為師張羅一頓鋪張浪費的中秋宴嗎?」
這麼簡單一句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李玄玉臉色一黯,頓時明白了恩師的來意,勞民傷財,鋪張浪費……恩師今天來此的用意,想必與他前些日子呈給聖上的折子有關了。
果然,見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開口便問:「玄玉,聖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顯之力所成之機,為何你日前上折謹言說南巡之舉勞民傷財,要聖上萬萬三思,勿要成行?」瞧他這個學生將雯陽縣整治得多富足安樂,聖上若是親眼所見他的治績,必要大大撥擢一番。
「百姓安樂,本是學生分內之事。聖上意欲南巡之舉,確是勞民傷財。」李玄玉坦誠以答。
唉,他這學生什麼都好,就是不懂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歎。
「小女與內人,早聽聞了你雯陽香粉與通草、絨花之美,總嚷嚷著要來雯陽一探,玄玉,你可知道,與你同期之縣令、縣長,有幾位皆因著作,或是進貢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師母如此看得起雯陽縣俗物,學生深感榮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對於恩師所提,同期官員皆已高昇之事不作回應。
「既是知道,那些名聞遐跡的通草絨花、香料香粉,乃至於你正在編寫的那冊農林概要,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為何還要諫阻皇上南巡,錯過高昇之機?」
「學生已經說了,百姓安樂,自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編寫農林書籍,是為了令有志務農之人有更淺白清晰的文本參考:鼓勵經濟,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匱乏,更不是為了要加官進爵。今年,民間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到顯著成效,聖上此時傷財南巡,豈不功虧一簣?」李玄玉言語恭敬,言下之意卻蘊含執拗不願妥協之意。
他為所當為,做事但憑己心,雖說仕途險惡,阿諛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願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魯直衝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當真是冥頑不靈!尹尚善一口長氣歎了又歎,頭搖了再搖。
「太后輔政已有好些年,聖上如今年歲漸長,正欲獨當一面,會如此發想也是理所當然,幸得,你人微言輕,此番上奏雖冒犯龍顏,卻不至於丟官惹禍,未來,你應當更謹言慎行,珍重自愛,別仗著有為師可在朝中為你緩頰,便淨是胡言亂語,為所欲為。」
「為君諫言乃人臣之職,學生謝過恩師教誨。」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側,語調徐慢堅毅,有禮且有理,毫無悔意,又惹來恩師重重一歎。
「唉,也罷,也罷。」尹尚善歎息,負手便往候著他的八抬肩輿上走去。
當初,他便是見李玄玉這學生方正不阿,心地純孝,才察舉他至地方任官,現今,幾年下來看他毫無晉陞,他這為人師的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了。
究竟,變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學生呢?
「恩師,您與師母這便走了嗎?當真不往學生那兒坐下一敘?」李玄玉喚住尹尚善。
「過中秋呢,大好佳節,還逛縣衙嗎?」尹尚善朝李玄玉擺了擺手,回首便命令輿夫前行,挺有勸說不成,與之鬥氣的意味。
他這學生連個官捨都沒有,鎮日待在縣衙裡,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李玄玉目送恩師離去,一語未發,心中略感沉重。
從前,恩師總是教導他,為人得正直,為官得清廉,直言敢諫,盡忠職守,從不排斥到他縣衙裡一坐,怎地近年來,他恪遵恩師教誨,卻彷彿令恩師失望了?
官場險惡,他一向但求無愧於心,讀聖賢書為何?不就是為了回饋鄉里,造福百姓嗎?為何他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頑不化,不合時宜?
「哎呀!悶悶悶悶悶、悶死人啦!」肩輿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後方的矮木叢裡便傳來一串彷彿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綻梅,你可要悶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爺可以出來了嗎?」
這道聲音稚嫩年幼,聽來年歲頗小,約莫是只有八、九歲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語很有小大人的脾氣,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氣,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視線才緩緩下移,便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眼,正骨碌骨碌地盯著他。
小的這雙眼他識得,是東城門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鋪杜大娘的獨生子——杜虎;而大的這雙眼兒,彈珠丸子似的漂亮圓眼,他似乎也是見過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緒才念及,便脫口喚道:「小虎子?綻梅姑娘?」
小虎子是霽陽城人,自然在城裡,但這位孫管事托給他的綻梅姑娘呢?她怎地會出現在這裡?又與小虎子是什麼關係?他還以為她興許回鄉了?
李玄玉心中有滿腹疑問,卻又覺得不適宜在孩子面前發問,於是並未發話。
綻梅沒預料到李玄玉會認出她來,原先矮身躲在樹叢裡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適才,杜虎帶出來的彈珠丸子不小心滾落至湖畔樹叢裡,她怎麼尋都少了一顆,於是找呀找、摸呀摸,沒想到最後彈珠丸子沒找著,卻在矮木叢枝椏間撞見了李大人與另一位男子談話。
兩位大人腰間搫囊皆佩印綬,兩位皆是外出官員。
綻梅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李大人……」綻梅迅速拍去杜虎與自己身上、頭上的落葉,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緩道:「奴婢不是有意偷聽大人談話,實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著欲拾,撞見了大人談話,還請大人恕罪。」
李玄玉擺了擺手,對於她聽見他與人談話這件事絲毫不以為意,倒是低頭一探,問:「落了什麼?拾著了嗎?」
綻梅尚未回話,杜虎便拉住李玄玉衣袍,開口搶白,「李大人,您快幫我找找我的彈珠丸子,這裡暗濛濛的,還有一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綻梅又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只會壞事,方才看見大人你們,竟然掩我嘴掩得那麼牢實,拉著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爺福大命大沒斷氣,否則不被她悶死才怪!」
「小少爺……」綻梅眼瞅著杜虎,暗暗心驚。
杜大娘曾三番兩次告訴她,杜虎打小就沒了爹爹,杜家就只剩這麼一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要她多擔待著些。
她本為奴僕,主子為天,自不會同年幼孩子計較,但,杜虎這般與李大人說話成嗎?如此不知輕重,竟還要大人幫他找尋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來,要她回去之後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爺,綻梅找便是了,您別勞煩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爺——」綻梅搶白,恬靜神色瞬間變了好幾變。
「不打緊。」李玄玉搖首,打斷了她的話。
這綻梅姑娘當真奇怪,與己有關之事文風不動,與旁人有關之事卻越見著急,瞧她現在如此緊張,必是擔憂他責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曉,他原是平民,是鄉野出身的農家子弟,今日雖然為官,懲奸除惡,但仍是與民親近得很,遇到惡人便算了,但踫上良民,哪來這麼多責罰?
綻梅愣怔地看著李大人袍擺一提,信步走到她身旁來,矮身隨著杜虎在樹叢一陣東翻西找。
不多時光景,李玄玉便從草堆中尋出一物。
「小虎子,你落的彈珠丸子可是這顆?」
「是了,是了!」杜虎接過失物,開心叫嚷,接著卻似想起了什麼,又臉色丕變,振振有辭地對李玄玉道:「李大人,本少爺過完年便要九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小虎子這小名兒勿要再叫。」
「小少爺……」怎麼又這樣跟大人說話呢?綻梅再度在心裡暗自叫糟。
「這樣啊?」未料李玄蹲下與杜虎平視,神情不但不怒,看來還頗為愉快,摸了摸杜虎的頭,說道:「失敬了,杜公子。」
「不打緊,下回別再犯就好。」嘿嘿!杜公子豐潤腴潤嫩的小臉蛋兒瞧起來好得意,得意得令綻梅好生驚愕於李大人的隨和好相處。
綻梅眉眸一抬,才覺不可思議,又見李大人問杜虎道:「今日中秋,杜公子怎地沒在家陪娘,卻要跑出來外頭亂轉?」
「還說呢!」杜虎癟了癟嘴,瞅來挺委屈似地:「娘和鋪子裡的幾位老師傅議事,早早便將我和綻梅趕了出來了,還說將來要讓我好好管著鋪子呢,既然日後得管,現下有啥大事我不能聽?」邊說邊踢了腳邊石子。
綻梅啟唇,正想為杜大娘說些辯白的話,李玄玉卻偏首向她搖了搖。
「你娘不讓你聽,自是為了不讓你憂心。」李玄玉拍了拍杜虎的肩,又揚眸朝綻梅淡淡一哂。
他臉上的神情,像極了要綻梅放心,也像在保證,他會好好安撫杜虎一般。
綻梅緊抿唇瓣,視線對上李玄玉的眸光時,心尖卻陡地一熱。
她畢生只聞官威,卻從未想過,會有位官大人是如同李大人如此這般……這般令人感到舒心親切,極想討好親近。
他總是溫煦的,沉穩的,清朗的;心思細膩,卻又胸懷灑脫,有如光風霽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憂心呢!我、我已經是堂堂男子漢,可以為娘分憂解勞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頭,口吻堅決。
「哦?」李玄玉眉眼一抬,眸中挺有興味,「既是如此,隨我來衙裡拿些月餅給杜大娘和鋪子裡的老師傅們,讓老師傅們拿著餅兒回家過節,打點送往迎來之事,也算為你娘分憂解勞,挺有當家氣勢啊。」
「打點送往迎來之事那有何難?」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廳裡,像娘一樣,以一鋪之事身份與夥計們議事那種分憂解勞,那才威風,那才像樣啊!
「要難一點的啊?」李玄玉沉思了會兒,接著附掌道,「不如咱倆用跑的?先到縣衙的人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啊?啥?」杜虎尚未反應過來,李玄玉的身影已然從他眼前飛快劃過。
「快呀!」李玄玉回首朝他大喊。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氣呼呼的,舉步便追。
這……綻梅望著這一大一小跑遠的背影,既感訝異又感驚愕。
這位李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嚴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纔,他回另一位他稱作「恩師」的御史大人話時,也是恭敬有餘,威儀棣棣,如今,他竟跟著孩子淘氣瞎鬧?
綻梅提裙跟上,唇畔帶笑,每一足印都瓖染月華。
中秋夜,明月夜,這是第一回,她雖沒有家人同過佳節,卻平白沾染一身熱鬧處心氣息。
隨杜虎折騰了一陣,綻梅提著李大人相贈的月餅吃食,與李玄玉一同離開了縣衙。
「李大人,您公務繁忙,不勞您送我們走這一程,綻梅自個兒來便行了。」綻梅指了指趴在李玄玉肩頭沉沉睡去的杜虎,雙臂一伸便要將他抱過來。
這孩子玩得累了,方才又跑又跳的,倦極便睡了。
「別,去去便回,不打緊。」李玄玉搖首一笑,「小虎子重了,抱起來沉甸甸的,杜大娘家離這兒還一段路呢!你一個姑娘家,又抱又提,怎麼受得住?」
「綻梅是奴婢,不是金枝玉葉,這點活兒還行。」綻梅說得雲淡風輕,伸手又是要將杜虎抱回來。
「噯,唉,你怎地說不通呢?」李玄玉往旁退開一步,復又前行,孩子不給便是不給。因為深明眼前這個女子的執拗,口吻佯慍。
「李大人,奴婢知錯了。」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卻惹來李玄玉搖蹙眉。
她稱呼自己是奴婢,稱呼得很習慣,卻忘了他不是她的主子,她不須如此謙稱,再有,最奇詭的是,她對他言語恭敬,態度敬畏,說她懼他,她又不是真怕他。
上回,當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罰要打時,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氣與視死如歸真不是裝的;然,當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誣陷她時,她卻又是真真正正心驚膽戰,言語驚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對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才也是如此。
當她蹲在樹叢裡被他發現時,她誠摯道歉,眸中卻沒有一絲一毫擔憂開罪於她的情緒,但,當她擔憂小虎子對他出言不遜時,她卻又是神色慌張,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計較上似的。
開什麼玩笑?難不成他真會拿了八歲孩童回衙裡抽板子嗎?
她的想法是什麼?主子的事要緊,她自己的事不要緊?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麼,小虎子與杜大娘現在是她主子嗎?她為何沒有出城回鄉?
「綻梅姑娘,你怎地會與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李玄玉開口問她。
綻梅腳步一頓,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別過大人之後,在城中盤旋了幾日,最後,是杜大娘見我與小少爺投緣,說她平日得打點店舖之事,無暇分神家務,便留我在宅子裡做些雜活兒,還可為她照顧小少爺,於是,綻梅便在霽陽城裡待下了。」
「如此也好。」李玄玉頷了頷首,重將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穩地枕在他肩頭。
杜大娘與小虎子孤兒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為何不回鄉呢?
「綻梅姑娘,你是哪裡人氏?可是家鄉路遠,回程不易?若有困難,李某願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聽李大人話中似有幫忙之意,綻梅連忙搖手,「綻梅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鄉不易,實是沒有家回,多謝大人美意。」
「既有困難,當日為何不對我言明?再怎麼說,我在霽陽城裡總是比你熟上許多,興許能為你尋找安身之處?」李玄玉眉峰略抬,問話飛快,理所當然。
綻梅微低下臉,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孫管事之事,已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此等小事,不須再令大人費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願再提,興許是心中難受吧?
李玄玉淺歎了一聲。
「想來,我當真是行事衝動魯直,全然不思瞻前顧後,未考慮到姑娘去處,倒是害了姑娘,你說你在城中盤旋了數日,那幾日必因不知歸處,心焦如焚吧?」看來,他的所作所為真是應了恩師今日所言。
思及恩師言語,李玄玉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歎。
「怎會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萬般感念感激。」綻梅揚眸望向李玄玉略顯悵惘的神色,不明白李大人為何突然有此感歎,直至跟在大人身後走了一會兒,想起在湖畔邊不經意聽見的胡言,忽而又補充道——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連杜大娘也說,當年她丈夫過世之時,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緊不收賄,這才免去了香粉小鋪被小叔侵佔一事,大人為所當為,廣得民心,不須在意御史大人怎麼想。」
李玄玉聞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隨後喉頭竟滾出一長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話在有話,想必方才是聽見他與恩師的談話了吧?
「綻梅姑娘,你出言安慰,現下不怕我責罰你湖畔偷聽一事了?你見我感慨,如此不避諱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該說你是蕙質蘭心、心思玲瓏剔透?或是與我一般,行事魯直衝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呢?」這算是月夜遇知音嗎?她這也算某種程度的膽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願受罰,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爺,小爺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牽連……」
唉,李玄玉喟然而歎,「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卻總說著該罰便罰,當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李大人,奴婢不敢。」綻梅臉容低垂,她是隨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沒錯,但她對大人卻是真有敬畏之心。
李玄玉靜覷她,她的語調持平守禮,不疾不徐,而銀白月華從她頭頂灑落,配上她臉上那股始終如一,似乎連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氣,竟為她的身影平添幾許孤寂空靈。
一股沒來由的騷動悄悄由他心口蔓延開來。
今日,他總算真正明白,孫管事當日為何對綻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人感到心生不捨。
她一字一句,一揚眉一抬睫,不經意之間,總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
「綻梅姑娘,你淨有護人之心,卻全無護己之意,這是為什麼?」李玄玉頓足,不禁問道。
綻梅怔了怔,似是聽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著李玄玉。
「你護周家少夫人、護小虎子,現今又為了安慰我,絲毫不避諱讓我知道你的確聽見我與恩師的談話,甚至還要我別在意當今的御史大夫怎麼想?綻梅姑娘,我為官幾年,形色人物見過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見,如你這般全然不顧自己的卻是少有……你這是豁達?抑或是不珍愛自己,總將他人視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說得直白,接連拋出的幾個問題一針見血,聽來竟是咄咄逼人。
綻梅胸口一震,彷彿有種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覺無法立時回答李玄玉的問句,與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終於找回聲音。
「小姐與少爺是主,奴婢自當保他們周全,奴婢一無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綻梅姑娘,錯了,不論是誰,性命原是一般貴重,你將自個兒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著她,打斷她的語調鏗鏘有力,嚴肅神情再認真不過。
「李大人……我……」綻梅掀唇又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本是庶女,離開了爹爹之後,母親身亡,她又淪為奴婢……她早覺自己看透世情,雲淡風清,然,大人又怎會懂得呢?性命怎會無貴賤呢?
綻梅唇邊彎起一道無奈淺弧,開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大人開導。」萬千思緒,最終只剩淡淡這句。
她臉上那份溫馴安靜、自我放棄的神氣,與嘴邊掛著的無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著瞧著,突生幾分著惱。
她總是這樣什麼都不在意,不爭不搶,明明對他的論調不以為然,卻不辯白不回應,全盤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為什麼?
就為了他是縣信她是庶民?而她當日一口認罪,也是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這簡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綻梅姑娘,你嘴上說著多謝我,實則心中不以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視她的目光如電,湛然有神,真開導起她來了,「你想著我是堂堂縣令,養尊處優,怎懂你的難處,是不?你不願費言解釋,於是只好嘴上恭敬回應,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嗎?」
綻梅一怔,未料李玄玉會如此說話,被他一番話堵得雙頰飛紅,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恭敬有餘,誠意不足,嘴上雖說著『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實則對己事漫不經心,膽大妄為,倒還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雖嘴上無禮,實則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難測,令人摸著不邊、探不到底。」
「李大人……」從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測過她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綻梅望著李玄玉,一時語塞。
李玄玉朝她擺了擺手,大有要她不必說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對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維護之人,淨把過錯往自個兒身上兜攬,我也明白,只是,綻梅姑娘,珍愛別人的同時也可重視自己、不願認的事可以不要認,踫上值得爭的事還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個人都如同你這般妄自菲薄,輕賤自己,只怕世間好人永遠死不盡。」
綻梅掀唇又閉,真不知自個兒該說些什麼。
大人說她心思難測,真真假假,那麼,她現在得說些什麼,大人才聽得進耳?
她一向覺得自己極知分寸,應對進退十分得宜,今日卻被大人指責誠意不足,真心不夠,那麼,她得說些什麼才好?什麼都不說成嗎?
綻梅臉色又紅又白,舉止無措的模樣竟令李玄玉感到順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動不動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
這樣才對啊,否則,她週身那股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怕,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的頹喪氣質委實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氣。
綻梅直視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雜陳,該說是有些感動嗎?有些怪異的什麼自她心間流淌而過,令她眸生薄霧,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別再奴婢、奴婢個不停了,即使是叫慣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
「欸、哎?民女?唉!」現下是要開堂審案了嗎?李玄玉真是恨鐵不成鋼,聲調略揚,「綻梅姑娘,你就不能學學小虎子嗎?你沒瞧他就連跑步,跟在我後頭大吼大叫,自稱自個兒是『本少爺』時,都很有氣魄。」
「少爺有氣魄,自是因為少爺便是少爺。」她怎麼學?她本就不是少爺,更不是小姐,哪來的氣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師派來罰我的。」當真是冥頑不靈!李玄玉撫額長歎。
這便是所謂的現世報吧?恩師勸他不成,他勸姑娘不成……他煩惱的模樣卻惹出綻梅難得的笑。
這李大人,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為堂堂一縣縣令,方才卻與一個八歲孩童一路從湖畔奔跑至縣衙,滿頭大汗,神色淘氣不說了,現下竟還如此義正辭嚴地開導她,僅為了要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珍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