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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神獸錄勾陳之卷)》第9章
第八章

  騰淩半空的身姿,勉強維持平衡,強逼著自己要鎮定,不因眼前所見而驚嚇過度,方寸大亂。

  話雖如此,曦月仍然久久怔呆,好半晌,才吐出聲音:

  “文判大人對‘狗兒’的定義……範圍也太寬廣了些。”

  不由得,心裏默念幾句——

  文判大人,您不能看慣了冥府守城犬,便認為與守城犬相仿的“生物”,就屬於狗類呀……

  隨即,她搖了搖頭,“不,不是文判大人的錯,是我,是相信他每一字、每一句話的我的錯……”

  受文判諸多照顧,她很知恩圖報。文判大人永遠是對的……

  所以,嘴中烈焰狂噴、火星四濺,吼聲撼天動地,一爪子掃過去,岩碎、樹倒,無一倖免,大尾搖晃,製造出強風,卷揚千萬飛葉……的生物——

  是狗。

  是勾陳挖出了心,隨手拋去餵食的……狗。

  “忘了先問文判大人,我這一世的死因,是被‘狗兒’咬死嗎?”

  若在以前,她會哈哈大笑,認為修仙數世的她,豈有可能贏不了小犬兒?

  但現在,這一種類的“狗”……她再修個十世,也必死無疑。

  說不怕,騙人的。

  她閉上眸,緩緩吐納,習慣性地撫摸髮辮上的紅縷,感覺勇氣湧上。

  “速戰速決吧,我得趕回去……弄晚膳。”

  曦月不想耽擱時間,每一分、每一刻,她不願浪費。

  她沒有太多光陰,能加以虛擲。

  “雖然勾陳數日未歸,也無法確定他今天會不會回來,我仍是希望能有一桌熱湯熱菜,暖著,等待他……”

  對此,她無比堅持。

  在他身邊多留一日,就定要做到一回,絕不怠惰。

  趕著回去煮食,再加上替勾陳取心的決意,曦月倏然落地,直接站定于“狗兒”面前。

  希望這只“狗兒”能懂人話、通靈性,是只“神犬”……

  “狗兒”察覺她的存在,掀起睫,模樣倒真有幾分“狗模狗樣”。

  她友善一笑,靠的更近些。

  它沒動,保持臥姿,兩方身形差異,有些巨岩和沙粒——牠是巨岩,她是沙粒。

  “我沒有惡意,只是想來請求,你記得……許多年前,你曾吃下狐神勾陳的心嗎?”

  她說著來意,聲音輕巧,傳遞善意。

  它還是眯睨著她,只有鼻孔噴氣時,周遭的毛髮被拂得微亂。

  聽見“狐神勾陳”四字,他雙耳微動,豎立起來。

  “文判大人曾透露,他的心並不似凡人,應當不會被嚼碎、不會化為食泥……我抱著些微希望,想拜託你,若他的心仍在你腹中,能否求你……把它還給我?”

  它抬起身,陰影似烏雲,無比巨大,足以遮空蔽日。

  它自鼻腔噴出一口氣,曦月險些站不住腳,強大的鼻風,刮得她臉頰略痛,悶雷的沉狺,震耳欲聾……

  曦月置身灰影之下,想逃,又強烈渴望拿回勾陳的心——兩者毋須抗衡,她站定不動,代表著後者的希冀,勝過了前者。

  “……你若有條件,可以提出來,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答應。”

  它張開嘴,裏頭每一顆牙,都像一座小山,再吐出來的聲音,不再只是獸狺,而是——

  “狐神勾陳——狐神勾陳!”

  它會說話?!

  曦月好驚喜,只要能用言語相通,那麼——

  “狐神勾陳!”它邊吼、邊噴火,把這四字吠得咬牙切齒、火星四濺。

  驚喜不過瞬間,之後,徒留驚嚇!

  它發狂一般,牙露爪利,始終只吼著“狐神勾陳”,並無其餘字句,越是咆哮,它越顯火大。

  它看向她,獸眸挾怒,大掌朝她揮下——

  曦月急忙奔竄,它追上,嘴吼“狐神勾陳”,獸爪砰砰揮擊,烈風,碎石,迸散飛射。

  勾陳究竟與它有何冤仇?!

  曦月不由得猜測。

  何以將它激怒至此?

  “狐神勾陳——”它噴吐出一大口火焰,她躲避利爪已很吃力,這猛炙的火襲來得太快,眼看就要燒向她。

  “小心!”

  曦月後領一緊,身子教人拎起,瞬間飛向天際,逃開了火焰。

  “狗兒”無翼,無法飛天,只能吐火,幸好火勢有限,燒不著蒼穹。

  它試了幾回,不得不放棄,繼續以掌擊地,咧牙狂吼——狐神勾陳!

  曦月這才有空閒喘息,並看清救她之人……

  一頭獸,毛色輕粉美麗,是千千萬萬種獸類也不曾擁有的色澤。

  毛髮末梢溢動著星光,點點粉末、點點彩芒。

  如此美景,他僅在一人身上看過。

  “鈴貅姑娘?”曦月直覺喚出。

  粉麗的獸,正是貔貅。

  “是呀。”鈴貅一頷首,粉星灑落。

  “你怎會來此?”曦月感到意外。

  “我嗅著你的味道來的。”鈴貅回答。

  今日,鈴貅本就準備找曦月,幾日的困惑、幾日的苦惱,在鈴貅返回家中,仍舊持續不斷。

  曦月,勾陳哥哥吻著她時,口中低低吟喃、急迫、熱切、反復、珍惜……喊的名字。

  她不是勾陳哥哥認的“義妹”,若是,勾陳哥哥的態度……會與對她鈴貅一樣。

  鈴貅想直接問曦月,她到底是誰?

  和勾陳哥哥是什麼關係?

  跑了一趟府宅,大小葵說,曦月外出中,她便一路嗅著味兒,尋找曦月至此。

  沒料到,找到曦月的同時,也就她於獸爪之下。

  “你怎會招惹上‘獅蠻’?”鈴貅問,暫且將其他疑慮按捺下來。

  “……它叫獅蠻?”曦月終於知道“狗兒”的真正名字。

  “兇悍猛獸一隻,不過鮮少見它這麼暴怒,還狂喊勾陳哥哥的名?”

  “它聽見勾陳的名字後,突然怒火爆發,動手攻擊我……”

  曦月一時忘了以“主人”稱呼勾陳,而鈴貅也疏忽了。

  “和勾陳哥哥有嫌隙?”

  “有無嫌隙,我不知曉,我只清楚,勾陳的心,被它所食……”

  “什麼?!”鈴貅瞪大眼。“勾陳哥哥的心……所以,以前他說,他沒有心,這事兒……千真萬確?”

  疑問太多、太多,鈴貅真不知該先問哪個——

  “……他的心,怎會跑到獅蠻腹裏?勾陳哥哥不可能敗給區區獅蠻?他好像說過,是他挖棄的呀……你是來替勾陳哥哥報仇?也太不自量力了!”

  前頭兩個問題,曦月暫且避談,只能回復後者:“我不是來報仇,而是希望取回勾陳的心,讓他完整,不再有缺憾。”

  “取回心?不對呀!要是心被食,早變成一坨……”屎。哪可能再討回?!

  “因為是勾陳,所以可能。”

  曦月淡淡說,語氣卻鏗鏘堅定。

  因為是勾陳,他的心,不似凡人脆弱。

  最好的證明,他舍心不要,卻仍存活,沒有半點不適。

  鈴貅聽著,更看見曦月瞳眸間的堅信,感染了她,說服了她,擊碎懷疑。

  “這好辦,只要‘心’還完好,我打得獅蠻吐出來!替勾陳哥哥取回去,他一定很開心!”說不定會稱讚她、擁抱她,嘿嘿。

  鈴貅才雀躍說完,銀鈴似的嗓仍回蕩在耳畔,曦月身旁已經一空,僅存些些芒輝。

  眨眼之間,鈴貅已經沖向獅蠻,混戰就在獅蠻的吼聲中展開——

  鈴貅的“執行力”,令曦月愕然怔語,看得傻眼。

  “貔、貔貅是這麼衝動的生物嗎?!”

  看起來,是的。

  鈴貅獸形纖巧,本就小於一般貔貅,和獅蠻相比,更是玲瓏數倍,但她無懼無畏,挑戰龐然大物。

  只為勾陳,全為勾陳。

  曦月感到欣慰,鈴貅這麼珍惜勾陳,另一方面又擔心鈴貅的急躁,會因而受傷。

  鈴貅若有絲毫損傷,勾陳會好心疼吧——

  她不樂見於此,自然要出手相護,拚上一切,也定要鈴貅毫髮無傷!

  “狐神勾陳——”獅蠻一樣吼著,企圖拍下淩空的鈴貅,喉間熱焰一吐,火甫離口,立即被大雨淋熄。

  是曦月,召喚來一陣驟雨,匆匆來、匆匆去,她的術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鈴貅!不要與獅蠻硬戰!它通人話,我們與它好好說,請求它——”曦月飛到鈴貅身旁,試圖說。

  “把勾陳哥哥的心,吐出來!”鈴貅不聽,又往獅蠻沖去。

  “狐神勾陳!”獅蠻巨大的利爪,高高舉起,重重揮下,曦月瞧著,呼吸一窒——

  幸好鈴貅閃過,還以利爪一耙,獅蠻臉上立現血痕。

  因為疼痛,獅蠻的狂暴更是加倍。

  “……貔貅都不聽人說話的嗎?”曦月忍不住哀號。

  今時今日,她算是對“神獸貔貅”,多出幾分認識……

  認識了貔貅的任性、獨斷、衝動,做事不經大腦。

  一大一小的獸,戰得如火如荼,鈴貅以靈巧取勝,獅蠻則有霸力,各佔優勢。

  而曦月,介入不了“獸戰”,只好在一旁隨機應變。

  每每鈴貅居於弱勢,曦月便施以五行術幫助鈴貅,當然,她也沒放棄勸說鈴貅,要她先冷靜下來,但——

  “鈴貅,先別打了!”

  “臭獅蠻,吐出來!”這是鈴貅的回答。

  “獅蠻,請你聽我說,我們只是要取回勾陳的心,無意與你爭鬥……”曦月轉向獅蠻,努力傳達善意。

  “狐神勾陳!”獅蠻沒有第二句話,四肢俱動,用力一跺,地面震動。

  “……”曦月抹把臉,抹不掉心裏的無可奈何。

  鈴貅與獅蠻未免太相似了,不過是小一點、大一點的“獸”……不聽人說話的獸。

  她考慮著找來雷電,同時劈向兩隻獸,看能否阻止他們。

  越想,越覺可行。

  “再打下去,鈴貅真的會受傷……小小一道閃電,不會造成多大傷,但能讓鈴貅稍稍轉移注意……”曦月決定了,拿捏術力,試上一試。

  憑她的法力,既便用盡全力,也上不了鈴貅,更何況是收斂再收斂後的雷咒,不過皮膚一麻,瞬間的刺痛而已。

  “引雷——”曦月吟詠咒術,天際間,一條纖細銀光破降,劃過半空,落向鈴貅。

  突如其來的麻意,鈴貅前肢一顫,並不痛,但確實嚇到了。

  她瞠著眼望向曦月,一臉不解,不明白曦月為何攻擊她。

  見鈴貅停下攻勢,曦月準備上前好好同她商議,不該盲目開戰。

  鈴貅率先開口,不是曦月以為的責問,而是——

  “勾陳哥哥……”

  曦月一怔,順著鈴貅的目光,往身後回覷。

  勾陳,面冷,眸凜,佇立於她後方。

“你剛是在做什麼?!”

  勾陳騰佇空中,湛藍的天,潔白的雲,火紅色的他,耀眼如日,臉上神情卻不見一絲暖意。

  只有凜寒,只有冽視。

  問出聲的嗓,冰冰冷冷。

  真巧到來的他,看見那一幕,教他難以置信——

  她,竟然召來雷電,偷襲鈴貅?!

  曦月知道他誤會了!

  尚不及解釋,鈴貅已恢復嬌人兒樣,飛向他。

  “勾陳哥哥,你怎回來?”

  “你有沒有受傷?”勾陳握住鈴貅的手,左右翻看,逼她旋轉一圈,仔細審視,生怕看到她有一絲絲傷。

  鈴貅要是傷了、壞了,小銀會拆了他。!

  “沒有呀,只有一點點麻。”鈴貅回道。

  那種麻,還不是不舒服的麻,倒更像似……爽快的麻。

  “真的沒有?”勾陳不放心,再三確認,握住她的下顎,沒放過每寸肌膚,細細端詳。

  溢於言表的擔憂,顯而易見的疼痛,曦月垂眸不去看,也告訴自己——

  不可以嫉妒、不可以羡慕……

  “嗯。”鈴貅認真頷首。

  “那就好。”面對鈴貅時,他還維持淡淡的、關懷的笑,再轉向曦月時,什麼也沒有。

  “勾陳哥哥,你的心被獅蠻吃掉了,你來的恰好,快把心拿回來!”

  鈴貅指著獅蠻,一臉“你完蛋了,勾陳哥哥來了,你打不過他”的幸災樂禍。

  勾陳頗意外,鈴貅何以知曉此事?誰告訴她的?

  他臉上不動聲色,口吻淡淡地道:“這件事你不用管,快些回家去,小銀在等你。”

  “你不快趁機處理獅蠻,萬一它跑了,你的心也……”鈴貅記掛此事,哪里肯走?

  勾陳睨向獅蠻,深紅一眼,竟讓巨大的獸縮肩一退,嘴裏那聲“狐神勾陳”轉為虛軟。

  “鈴鈴。”他低喚,輕易地阻止鈴貅發言。

  每回勾陳這種口吻,沒得商量,不容轉圜,鈴貅就知道爭論無用。

  “好嘛,我回家去,可是獅蠻……”又被紅眸一瞟,鈴貅唇微撅,抿起嘴,乖乖往來時方向去,離去前,頻頻回顧。

  走的不僅鈴貅,還有一隻,趁人不注意,悄悄躡抬四肢,步步後退,往密叢深處縮。

  正是獅蠻。

  勾陳當然發現了,只是不去理睬,任由獅蠻逃開。

  他的雙眸,鎖在曦月身上。

  瞳光冷厲,填滿了指責。

  “你想告訴我,只是誤擊?”勾陳替她找了藉口。

  “不,我是對準鈴貅。”

  勾陳牙一咬,雙拳緊握,紅甲深陷掌心,聲音好冷:

  “她哪里礙了你的眼?他是神獸,與你厭惡的妖物不屬同類,世人對其敬愛無比,恨不得求貔貅庇佑——你有何理由傷她?”

  “我沒有要傷她,只是希望她冷靜,聽進我的話……”曦月如實說。

  “聽進你的話?”他嗤了聲,不禁嘲弄:“你還是考慮‘誤擊’這理由吧,至少聽來合理些。”

  “我說的是實話,我無意傷她,我斟酌了術力……”她很想歎氣。

  “本就術力平平,無法傷鈴貅分毫,與斟不斟酌何干?”他仍舊酸諷,明擺著不信她。

  因為是鈴貅,所以勾陳才如此憤怒,對吧?曦月黯然想。因為心疼,所以不願多聽她的解釋。

  也罷,解釋何用,她的的確確是對鈴貅使用了雷咒。

  “讓你留下,果然是最錯的決定。”勾陳冷然說著,聽得曦月心驚。

  “你不可以趕我走……你答應過,給我一個月時間!”她急忙出聲,搶在他開口驅逐她之前。

  “我也說過,前提是,你不許做些惹怒我的事。”

  “……我很抱歉傷她,我會當面向鈴貅致歉,又或者,你用其餘方式懲罰我,幾日不許吃喝、囚禁在牢裏、狠狠賞我幾鞭子——這些全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提前趕我走。”

  曦月幾乎要跪下,向他討饒。

  “你何必呢?留下來也換取不到我的注意,一個月不過剩下數日,你以為能改變什麼嗎?只讓我加倍厭惡你!”他說著狠話,不留情面。

  “無妨,我只想留下……”

  “你臉皮變得真厚,已被如此嫌棄,還死纏爛打。”

  “……”她無言,默默承受指控。

  臉皮?它價值多少呢?

  我若不死纏爛打,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只能任性、只能堅持,只能為自己留下最後的紀念。

  “……拜託讓我留下。”她臉上沒有矯作的眼淚,沒有誇張哀戚,有的,只是淡淡的央求。

  勾陳無動於衷,冷眼相看。

  她知道,他氣極了,為鈴貅……心疼著。

  “想留下,是不?”勾陳嗓一輕,眸間的紅彩凝結一層薄冰。

  她堅定頷首。

  “可以呀。”他一副好商量的姿態。

  然而,聲音沒有半絲暖意,唇角噙笑,卻非真笑,教曦月不由得顫慄。

  果不其然,他唇一掀,輕吐,字字慢,字字冷:

  “你如何擊傷鈴貅,以同樣的方式,讓自己也嘗嘗,只要沒死,我就允許你回來,等滿剩下的天數,”

  “你是要我……召來雷電,攻擊自己?”曦月忍著顫,做著確認:“非要為鈴貅……討個公道?”

  “誰敢欺負她,我都會替她出氣。”他眼神冰厲,給了答案。

  這是身為亦父亦兄的“勾陳哥哥”,應盡之責!

  否則,如何對小銀夫婦交代?!

  “……我明白了。”她低下頭,不讓沮喪的神情被他看見,喃著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並不過分……”

  不過分,他心疼鈴貅,才氣極了傷她之人。

  他對待愛人,何等細膩、體貼,不容他人欺負,她有多明白,也曾……親身品嘗著,那般的溫暖、那般的保護……偏偏,她不懂珍惜。

  用性命去賭剩下的天數,白癡都清楚,這有多不划算!

  換成任何人,絕對立即走人,不會呆呆——

  勾陳也不過稍稍閃神,想著這兩句,呆子也不這麼蠢,召雷劈自己……

  一道銀光,比起方才落向鈴貅的,更加迅猛。

  由天際劃開,像撕裂了蒼穹,怵目驚心的痕跡,之後才響起了雷聲。

  一切,就發生……不,是結束了。

  雷聲還隱隱餘響,身軀撲倒的聲音,聽入勾陳耳內,更勝雷鳴。

  曦月倒了下去,像團散佈堆,一動也不動。

  紅眸瞠大,難以置信,意識短暫喪失,雙腳卻率先反應——

  是誰,咆哮著,如負傷之獸,狺著痛苦的吼叫?

  是誰,踉蹌撲去,腦袋一片空白,卻發自本能,吟詠最強大的治癒術?

  “呆子——你這呆子——”

  術語的間際,則是一遍遍咒駡。

  不,他才是呆子!

  雷,對只貔貅而已,不過小菜一碟,但對人類……

  他竟還——

  他真的以為,在“生命”與“留下”之間,她會選擇前者。

  呆子!

  治癒術帶走所有電傷,不允許它們多留半刻。

  曦月暈了好半晌,終於轉醒。

  一時之間,她對身處何處感到茫然,腦袋好昏沉,仿似飲下忘川之水後,總會面臨的混沌——

  “不……不忘……我不能忘……”

  也很像某一世,病倒在雪地間,渾身襲上的冰冷、無助——

  “我……不是妖胎……讓我走……我不要留在這裏……我要去找……”

  勾陳心裏急,口吻更急,吼人一般:“你被電傻了嗎?胡言亂語什麼?!醒醒——”

  吼聲震醒了曦月,她看清周遭,勾陳繃怒的表情,最先落入眼中。

  繃怒中,還帶有焦慮。

  她霎時掩口,驚坐而起。

  方才,她呢喃了什麼?勾陳他……又聽見了多少?

  她召了雷電,往自身襲擊……她沒事?劈歪了嗎?力道不夠嗎?勾陳一臉好生氣的模樣……

  不,她指尖還是麻的,衣裳有燒焦痕跡,她活了下來……是想留下的意志,戰勝雷擊嗎?

  沒時間瞎想,求他是當務之急,勝過所有的事——

  “勾陳……我已處罰過自己,能留下了嗎?我真的……沒想傷害她……不,是我錯了,我不該以雷術攻擊她,我發誓,不會再有下回,別趕我走,求求你……”

  她不再企圖爭辯,所有的指控,她甘願承擔。

  勾陳說不上來,心裏湧上的那又苦、又酸的滋味是什麼。

  焦躁的、矛盾的、氣憤的、恨不得揮袖毀去、又想牢牢握入手心……

  看著她,小巧嬌稚、漾滿請求的臉,他竟感到——

  害怕。

  害怕重蹈覆轍。

  害怕,再嘗一次心痛。

  害怕得……落荒而逃。

  ***

  “打我萌芽以來,主人都是笑咪咪的,不曾一臉嚴肅,活似誰惹怒了他。”大葵端著早膳回來,今天又被勾陳拒於門外。

  是我。曦月默想。

  “曦月,你也不吃哦?”小葵發現曦月完全沒動筷。

  不止早膳,這幾日也沒見曦月進食。

  “我不餓。大葵,給我,我再送去。”曦月起身,接手託盤。

  “你別去啦,主人心情不好,又不那麼……喜歡你,你去,只是討罪受吧?”連大葵都得不到好臉色,他不相信曦月會比他下場好。

  “總不能看他不吃不喝。”

  “幾頓沒吃,不會死人的嘛,主人是狐神,沒那麼不濟事。”小葵一點也不擔心,只顧著填飽自己。

  “不行。”曦月搖頭,聽不進這種勸。

  換了碗熱粥,重新添了幾碟小菜,她抓穩託盤,往勾陳房裏去。

  打從那一日,向獅蠻取心未果,他要她引雷自傷,她醒後,問能否留下,勾陳突然轉身就走,連一眼也不願再多看她……

  迄今,又是數日過去,勾陳將自己關進房裏,未曾踏出門。

  還在氣她……傷害了鈴貅?

  抑或氣她無恥至極,為求留下不擇手段?

  來到房門口,曦月佇足,不用敲門,他也是來者是她。

  隔著薄薄門板,她卻感覺,它像是一道巨大山壁,將彼此遠遠相阻。

  站了好半晌,沉寂良久,曦月悠然開口:“我留下了,不是為了讓你苦惱。”

  勾陳背對房門,右手耙進紅發裏,撩動一波淩亂。

  你已經讓我很苦惱了!

  不想出聲,但滿腹不快,在心裏吼得比誰都響。

  就算故意遠離你、不看你,寧可四處寄居友人家,也不想留在有你的地方,可你像只鬼魅如影隨形,日日夜夜——

  快快從我腦子裏,滾出去!

  “我希望你快快樂樂,如大葵小葵所言,永遠笑容滿面,不再緊繃著臉,似乎……我害你失去了那些。”她為此深感抱歉。

  哼,妳有自知之明最好!

  “你打算呆在房內,直到一月期限到,才願意出來是嗎?……不肯吃、不肯喝,當做是……我傷害鈴貅的懲罰?”她苦笑。

  若是,這懲罰太重。

  比起鞭笞她、禁錮她、不許她進食,還要更重。

  她承受不了。

  瞎猜什麼?不吃,只是不餓,與懲不懲罰何干?

  再說,他不吃不喝,餓著的是自己,又不是她,他不會蠢到為難自己。

  “你毋須這麼做,我今日救走,把你的快樂、你的笑容,還你。”曦月做下決定。

  勾陳紅眸微瞠,意外自己所聽見的。

  “早在你每回走訪冥府,卻半次也不聽留言,我就該知曉了,我的一廂情願,是負擔、是累贅、是自私。”

  曦月一直都明白,只是怯於去接受。

  “我想見你,不代表你亦然,你說‘斷發,斷情’,就真的是斷了……是我死纏爛打,追逐著你,還妄想修仙,希望能靠你更近些……”

  只是不想承認,她早已失去。

  “一個月,對我,極短;對你,度日如年。”

  她無聲籲歎。

  道破事實,原來……一點都不困難。

  “抱歉讓你痛苦了這些時日,我不再堅持非留滿足月不可……等你用完膳,我洗完碗碟,我就會離開,永不再打擾你。”

  嗓音越發地小,說完,靜默了片刻,她與他,誰都沒有開口。

  “拜託你……吃一點,好嗎?”她輕聲說,話裏的央求卻好濃重:“你不想看見我的話……我把託盤房門口,你趁熱吃,我先下去了。”

  她擱下膳食,遵守所言,靜靜退下。

  方轉身欲走,兩扇門扉轟然開啟,一隻手探擒而出,將她狠狠扯向後方。

  背脊撞上門板,壓抵在上頭,脖子間強大的握力,幾乎斷絕了呼吸。

  “以為我會心軟?聽完你的話,就該感動涕零,抱緊你,求你別走,與你恩仇盡泯?”

  勾陳清厲的聲音,低圖在她耳邊,伴著嗤冷的笑。

  脖頸間鉗制的力道,讓她連想說聲“不”,都無法辦到。

  “你是什麼東西?就算我現在掐死你,我也不會皺下眉頭,你以為我會捨不得?!你以為,你有多少影響力?!你以為,你對我還擁有任何意義?!”

  有多少影響力?

  讓我在此時此刻,竟還受你發際的氣息,深深迷惑?!

  有任何意義?

  讓我渾身叫囂著,想要你?!

  勾陳克制不住自己,他的身體背叛了他,向她投誠。

  為她,火燙緊繃。

  他明明很恨她,為何還對她擁有渴望?

  頸上的鉗制一松,新鮮氣息大量灌入肺葉,曦月急促喘息著,下一瞬間,嘴又被堵上。

  勾陳吻住了她。

  狠狠地、橫蠻地,進佔她口中每一寸。

  咬破花瓣般的唇,卷吮丁香小舌,用著吞噬的力量、獸的狂野,侵略她。

  “就算我這樣吻你,也不代表喜愛——”

  唇舌交纏間,他只輕吐了這幾句,說給她聽,更說給自己聽。

  言畢,又再度秘密封緘,吻得更深。

  她被帶離了門板,壓制在床上。

  紅利的指甲輕易撕開她的衣裳,迅速剝除一身束縛。

  肌膚暴露在寒意之中,泛起小小疙瘩,隨即是熱且急迫的唇,帶著尖凸的牙烙上來,吻去冷意。

  “就算擁抱,也只是我正好想有個女人抱,無關情愛,純粹欲望,因為今夜月圓……不是非你不可。”

  床笫間,沒有甜言蜜語,有的,是冰冷的切割。

  你不是狐嗎?

  怎會像只狼,一遇月圓便失控?

  她竟還有……想調侃的好心情。

  耳邊,聽他反復說,再三強調——你什麼都不是,這不是愛,我不愛你,我厭惡你,我對誰皆可以伸手擁抱,你只是恰巧方便……

  她仍是為他發燙,煨出一身粉豔,妖嬈盡現。

  沒關係的……

  她輕輕地,在心裏說。

  不愛我、厭惡我,對我已無半分眷憐,真的,沒關係的。

  只是月圓前的擁抱、只是欲望的紓解、只是某人的代替……

  對我而言,就是老天的恩賜。

  還能被你抱著,我,無比感激……

  曦月伸出手,撫摸他的發絲,指尖才觸碰著了,立即遭到揮開。

  他不允許她碰他,卻將她碰德徹徹底底。

  手掌撫編柔嫩的膚,力道雖重,掐陷在柔軟之間,細膩的觸感像絲,由紙張間擬滑開來。

  摸起來異世如此舒服,吻進嘴裏,又是怎生的滋味?

  他毫不遲疑,張開嘴將其嘗入。

  白晰嬌軀間,處處留下痕跡。

  咂著細膩的膚,咬著淺碧色的脈絡,攫入掌心的是女孩渾圓的豐盈,雪嫩、軟綿,輕輕一碰,便微微顫動。

  故意地,勾陳語帶嘲諷,吻志她髮鬢,低吐熱息,字字似寒如冰:“被我這妖物碰,你不嫌髒?”

  為她好久好久以前,那句“你把我弄得好髒”,耿耿於懷。

  曦月的回答,是不顧再遭他揮開的可能,雙手圈向他的頸。

  唇貼送上去吻他,吻住所有指控。

  怯怯纏著他,吸吮他的舌,以為他會嫌惡避開,未料他的反應,是還以更重、更貪婪的侵入,吻得她舌根發痛、雙唇微麻。

  勾陳的紅眸在覆上一層薄炙,火般的色澤,加倍濃烈、燙人。

  她倒映在熱紅瞳心間,如火焚身,燒出雙腮豔麗。

  即便曾被勾陳擁抱過,那具初識人事的身體,早已成灰,勾陳佇留的痕跡,隨其入土,遙遠得……不復記憶。

  她這世的身軀,是生澀的、是稚嫩的,不曾被誰吻過、愛過。

  “看來……你真的改變很多,在一隻妖的碰觸下,還這般有感覺。”

  他存心戲嘲,露出墨紅色狐耳,撓動幾下,等著聽她驚恐尖叫——

  她眯眸如絲,菱唇微開,籲吐著淺吟。

  沒有他想聽的驚叫。

  他似極了不悅的頑童,倔強不甘,又喚出一條狐尾,在身後掃動,張揚。

  “勾陳……”

  她輕輕喊,一點也不怕。

  相碰他,手腕卻遭他鉗握左右,感覺銳長狐爪深陷膚間,還來不及呼疼,更鷙猛的痛,比起狐爪,侵佔得加倍深。

  毫不留情,他撕裂了她的嬌澀,再一次教會她,雄與雌,最深切、最強烈的糾纏。

  她忘了要呼吸,渾身緊繃,微弱顫慄,幾乎難以承受他。

  因為缺少了情愛,才會……這麼疼嗎?

  她已不是很有記憶,第一次被他擁抱,也經歷如此痛楚嗎?

  她只記得,那時,他好溫柔,情話綿綿,甜吻不斷,誘哄她、憐愛她……

  今日,什麼都沒有。

  沒有情話,沒有甜吻。

  沒有愛。

  對他而言,只是交媾,圖求個痛快。

  她卻視其神聖,無所保留,以身為貢品,奉獻給他。

  我愛你……

  無法說出口的話,在她心中呐喊,用著想落淚的嗓。

  不想,也不願遭他踐踏,她的聲音全往內心藏。

  勾陳,我愛你……

  小手攀上他的肩,這一次沒有被揮離,他迷眩在她溫暖體內,追逐歡愉,享受快意,無暇留心其他。

  當她湊唇上來,吻他泛著薄汗的額際,他本能緊追,銜吮著,交纏著,恣意深嘗。

  他越是柔順,他越是猛烈,盡情榨取,並不因而收斂、仁慈。

  是她太甜、太美,引誘他發狂一般,一再佔領,貪得無厭。

  是她的錯!

  不是他太沉迷!

  垂落的紅發披覆在兩人身上,蜿蜒至淩亂床褥上,隨著激烈的進犯,帶動波波發浪,久久不曾止歇。

  發如火,在彼此身軀,燃燒。

  直至殆盡,由悅樂之極的頂端,飄然降下。

  喘息方休,所有的炙熱逐漸平息。

  曦月睜著眼,未睡。

  好倦,可是不能任憑意識混沌。

  她慢慢坐起,一旁的勾陳側偏著顏,呼吸勻平。

  連睡下,都不願面向她。

  腿間羞人的痛,遠遠不及……這項小小發現,來得更疼。

  悄聲下床,拾衣披上,被撕裂的襟口勉強能遮,以腰帶系上,不至於春光外泄。

  她輕輕打開房門,光絲透入,同時帶進一絲眩然,她眯起眼,緩慢地適應著日芒。

  看見門外的早膳託盤,她低喃:“都冷掉了……再給他換上一份吧。”

  彎身端起託盤,走回廚房。

  大葵小葵躺在園子裏曬日光,瞟見她走來,嘰嘰喳喳圍上前。

  “你怎去了那麼久?一口都沒吃呀?”大葵看著託盤,完好如初。

  “主人罵你了嗎?還是……打你了?”小葵見她雙眼紅紅的。

  曦月搖頭,給了一抹笑。

  “我重新替他弄一點熱食。”算算時辰,差不多也該午膳了。

  “何必自討沒趣呀?主人若餓,自會叫我們準備嘛。”大葵撅嘴。

  “他不擅照顧自己,你們兩位要多費心,千萬別由著他餓。”曦月叮囑,也是請求。“以後多關懷他,照料他,拜託你們了。”

  “你幹嘛說得像你不會待在這兒一樣?照料主子,妳也有一份呀!”小葵聽出一些些不對勁。

  “我今日就離開。”

  曦月說著,腳步繼續挪移,目標自然是廚房。

  聞言,大小葵愕然相視,立刻跟上她,一左一右忙問:

  “主人趕你出家門?!叫你別去討罵,你看看,主人發怒了!”

  “我們去向主人求情,求他別趕你走呀……”小葵快哭了。

  “是我自己要走的,不關他的事,你們別去求情。”

  萬一大小葵因她受牽連,她會過意不去。

  “你為什麼要走?”

  “對呀,為什麼為什麼?”

  “總是要走,只是提前幾日,差不多的。”她明明也很想哭,卻需先安慰兩隻花妖,因為他們的臉上已經掛滿露珠。

  “小葵捨不得你,捨不得你的果酥……”

  結果只捨不得吃的嗎?曦月失笑。

  “我會做完好多果酥再走。”她擔保。

  小葵果然單純,馬上笑顏逐開。

  “大葵也捨不得你,捨不得你的蜜釀!”

  “好,蜜釀,我同樣做完了才走。”

  大葵也舉手歡呼。

  容易滿足的小花妖,瞧了曦月淡笑。

  曦月有好多事要忙,揉著果酥的麵團,細心烘烤,調著蜜釀的材料,煮完一頓熱膳,清掃完滿園落葉、晾妥衣裳,拭淨玉櫃桌椅……

  若可以,她該要洗淨被褥,洗去她所有留下的……

  顧及勾陳的睡眠,只能作罷。

  果酥,蜜釀,飯菜香,整潔的庭院,迎風飛舞的衣衫,不沾塵埃的傢俱,樣樣俱全,逐一完成。

  然後,她走了。

  仿佛,她未曾到過此地。

  屬於“曦月”的痕跡,半樣也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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