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闐王朝,元碩六年。
後宮傳來陣陣娃兒的哭泣聲。
哭泣聲又響又亮,從後宮西二街的鹹福宮轉進隔壁的長春宮。
賢妃一抱過孩子,便有禦醫趕到,賢妃立刻吩咐宮人去準備熱水和布巾,瞬間長春宮裏眾人忙得有些手忙腳亂。
一抹小小身影,經過鹹福宮時,瞧見他父皇就跪坐在前殿裏,懷裏像是正抱著什麼,一群宮人全都跪在殿外。
男孩身穿紫色繡金線錦袍,長髮紮成辮,小巧臉蛋上嵌著一雙狹長美目,五官立體出色,是皇族特有的俊美。
他皺了皺眉,覺得這兒安靜得好詭異,而他母妃的長春宮又吵得有些奇怪。
「小主子,咱們先回長春宮吧。」貼身太監清福拉著他。
雖然他年紀也小,也不是挺清楚鹹福宮裏發生什麼事,但是光看皇上那不尋常的舉動,再加上一大票下跪的宮人,這陣仗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可是父皇……」
瞧他想要進鹹福宮,清福趕忙拉著他回長春宮。「小主子,咱們先走先走。」
「清福。」他不滿地抿緊嘴,卻還是乖乖回去。
一回長春宮,正好瞧見母妃送禦醫到殿外,彷彿還仔細地在詢問些什麼。
「母妃。」他軟聲喚著。
賢妃看了他一眼,以眼神安撫著他,再跟禦醫問了兩句,便將禦醫送出殿外,要宮人趕緊熬藥,還要女官先帶他離開。
「奕珍,把肅兒帶到寢殿。」
「是。」
「母妃……」
「肅兒,要乖。」賢妃話落,隨即轉身離開。
尉遲肅不禁愣住。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忖了下,他乖順地跟著女官走,回到自己的寢殿,卻是假裝要讀書,趁著女官正在和清福說什麼時,便一溜煙地溜出寢殿。
長春宮有兩大前殿,再加上三座後殿,總共有二十間房,佔地極大,但是他不需要費心,只要循著哭聲就可以找到母妃現在人在哪裏。
不一會兒,他來到母妃的寢殿,外頭的宮人一瞧見他,朝他行了禮,他擺了擺手,溜到屏風後頭偷覷著,就見一個娃兒躺在母妃的床上,而一個宮人抱著一簍沾滿血跡的衣物要離開。
他怔了下,立刻衝到床邊,直盯著賢妃瞧。「母妃,你哪裏受傷了?」
「肅兒?不是要你回寢殿?」賢妃低斥著。
「可是……母妃,你先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那宮女拿出去的衣裳上都沾著血?」
將他的焦急不安看在眼裏,賢妃一把將他摟進懷中解釋,「肅兒,那不是母妃的血,是……」
一聽不是母妃的血,尉遲肅心裏稍安了下,意會地看向床上的人兒。「是他?」他認出那張蒼白的小臉,這人就是隔壁的壞東西。
打從他出生之後,父皇就不太來長春宮了……這壞東西已經把父皇給搶走,難不成現在還要跟他搶母妃?
「肅兒,往後粲兒會在這裏待下,你要跟他好好相處。」
「為什麼?」他不太想理壞東西。
「因為粲兒是你的弟弟,你這個當哥哥的本來就該疼惜弟弟。」
見母妃凝凜著臉,尉遲肅儘管心裏不願,但也只能乖乖地點頭。可是,他心底還是有疑問。「那他為什麼跑來長春宮?」壞東西就住在隔壁的鹹福宮,而且他也有個母妃的呀。
「肅兒,不要多問。」賢妃輕斥著。
尉遲肅不懂為什麼不能問,可是他瞧見母妃的臉色很不好看,所以他就乖乖地閉上嘴,反正多個弟弟也沒差……只要別跟他搶母妃就好。
然而尉遲肅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賢妃從早到晚都和尉遲粲在一起,就連睡也睡在一塊,教他氣得牙癢癢的。
果然……弟弟不是個好東西,跟他搶母妃。
對付壞東西的方法,就是整他。
等尉遲粲身上的傷好了,開始下床走路,尉遲肅就故意絆倒他,見母妃回頭,他再趕緊抱著他,安撫他不哭、親親他的臉,母妃就會摸他的頭,誇他好乖,是個好哥哥。
哼,好哥哥三個字值錢嗎?
他才不在乎那點小事,他只是不滿母妃被壞東西搶走。
要把母妃搶回來的最好法子,就是時時守在這壞東西的身邊,先整得他哭爹喊娘,再把他抱進懷裏。
而且,他還自告奮勇,要壞東西跟自己一起睡,因為只要跟他一起睡,壞東西就不會再纏著母妃。既然他不能跟母妃一起睡,壞東西當然也不可以。
然而,隨著壞東西一日日長大,他也開始嘗到苦頭……
「大哥,你要去哪?」
十五歲的尉遲肅才剛踏出勤思殿,隨即被尉遲粲給攔截。
「關你屁事?」他瞇眼瞪著他。
這壞東西很怪,怪在他長得濃眉大眼,小臉卻白白嫩嫩,像顆小包子,讓他常常手癢很想捏。明明都已經十三歲了,還是一張分不清男女的臉龐,尤其是那一雙總是噙著水氣的眸,讓他常常想把他弄哭。
可是,天天膩在一塊,該玩的該整的也都做得差不多,現在瞧著他真的是教他煩透了。
「可是,大皇子,賢妃娘娘說了,兩位皇子一離開勤思殿,就得立刻回長春宮。」清福青澀的臉龐苦得像是要滴出膽汁似的。「大皇子最近都遲了一、兩個時辰才回去,奴才……」
大皇子不回去,二皇子也不敢先回去,就怕賢妃娘娘一問不知道要如何處置,害得他們倆都得在外頭晃個一兩個時辰才敢回長春宮。
「本皇子要你先將二皇子帶回去,囉唆什麼?」
「可是……」
「我要跟母妃說。」尉遲粲突道。
他微瞇起眼。「你敢威脅我?」這壞東西好大的膽子,是上哪學壞了,竟然敢威脅他。
「不是,而是母妃說,大哥去了哪,都得跟她說。」尉遲粲軟著語調,露出討好的笑。「只要大哥帶我去,我就不跟母妃說。」
「……」這不是威脅是什麼?
他十五歲了,在宰相太傅的教導之下,他大致瞭解自己的處境。他雖貴為皇長子,但不是嫡出,身份比不過排行老三的皇后之子尉遲禦,所以他必須趁現在開始加強自己的本事,不管是讀書還是武藝,他都不想輸給尉遲禦。
唯有自己有一番作為,母妃才能安享天年。
要不然,他底下那麼多個弟弟陸陸續續出生,他若不爭氣一點,就怕父皇把母妃給忘了。
「大哥?」小手緊揪著他。
「誰是你大哥。」尉遲肅一把扯開他的手,飛快跑向勤思殿外的拱門,存心讓他和清福都追趕不上。
天天帶著壞東西在身邊,上勤思殿讀書時也是一起,可壞東西只要一摸到書就睡著……這壞東西是注定沒用了,但他可不一樣,他有雄心壯志,好不容易要太傅奏請父皇替他找了鎮國公教他武藝,他才沒時間陪壞東西耗。
尉遲肅一溜煙地跑了,然而才跑過拱門,便聽到後方一陣奚落哄笑聲,他猛地停下腳步,踅回拱門邊。
「走開,沒人要的。」開口的人是才滿十二歲的容妃之子尉遲佑。
「對呀,走開。」
尉遲肅微瞇起眼。那一票才剛進勤思殿讀書的笨弟弟們,竟然將粲兒給圍了起來。
「我才不是沒人要的。」尉遲粲小小聲地說著,兩泡淚已經在眸底待命。
「你就是沒人要的,我母妃說,你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孩子,所以父皇不要你了。」一位小皇子說著。「就連你母妃也不要你……嘿嘿,你怎麼不跟你母妃一起死?怎麼那一刀刺得那麼深,你還不死?」
尉遲肅雙手環胸,靠在拱門邊。
真的是很欠教訓的死小孩,不說點陳年舊事,心裏就是不舒坦?
他後來聽說,粲兒的母妃珍妃不知何故,竟失心瘋地要殺粲兒,她以為粲兒已死,隨即引頸自刎……所以父皇才將粲兒交給母妃教養,對外也一律聲稱粲兒是他母妃所生。
也就是說,他小時候看到的那一幕,便是珍妃自刎而死,父皇遲了一步趕到……當然,這也是聽說,至今他仍不知道事實的真相。
然,也不知道怎地,父皇從那之後甚少到長春宮探視粲兒,彷彿將他給忘了一樣。
看粲兒的反應,他似乎不怎麼訝異,究竟是他早已被人這般取笑過,還是他還記得當初的事?那年他不過三歲大,他還記得嗎?
「胡說……」尉遲粲就連反駁都細聲軟語,裹著濃濃鼻音,一雙小手不斷地絞著,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一樣。
「才沒胡說,瞧,你跟咱們長得都不像,肯定是你母妃偷人生下你,最後才畏罪自殺。」
與此同時,在那些皇子身旁伺候的太監,也跟著一鼻孔出氣,不斷地吆喝著鼓噪著。
尉遲肅撇撇唇,心裏想著,粲兒當然不像他們,誰像他們一個個長得尖酸刻薄樣,平心而論,粲兒長得很討喜很可愛,烏亮的大眼像是黑琉璃般,小嘴紅豔豔的,教人想咬上一口。
就是因為長得太可愛,他才想欺負他、整哭他,至於其他弟弟,他連捉弄的興趣都沒有,甚至覺得跟他們當兄弟好羞恥。
更惱人的是,清福到底是在幹什麼?
粲兒懦弱就算了,清福居然沒替主子出頭,反倒是躲到主子身後……這是什麼奴才?簡直是糟透了。
「胡說、胡說……」
「哈哈哈,哭了……好沒用……」
尉遲肅見狀,無奈地歎口氣。
這壞東西有夠笨的,被人取笑欺負,也不知道要揍個兩拳,讓他們知道他是二哥,反倒是被弄哭……真是夠了!
「粲兒。」搖了搖頭,他走出拱門外喊著。
「大哥!」尉遲粲一見他,立刻笑逐顏開。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你們不知道阿粲是二哥?」尉遲肅走近,一雙美目此刻銳利的來回掃視著。
「他才不是二哥。」
「尉遲明,你再給我說一次,信不信我到端妃面前告狀?」
「告狀啊,我才不怕你!」排行老五的尉遲明,小小年紀已經被寵得無法無天。
「是嗎?」他勾笑道。
莫名的,那抹笑教人畏懼,霎時一票皇子都靜得鴉雀無聲。
「大皇兄,大夥不過是玩鬧而已,那是因為二哥太可愛了。」皇后之子,嫡長子尉遲禦笑道。
「喔?就算是玩鬧也該適可而止。」可愛也是他才能玩的,他們憑什麼?他回過頭,一把牽住尉遲粲的手。「走了。」
「嗯。」尉遲粲緊緊地反握住他的。
「清福,你先回長春宮。」他低聲吩咐著。
尉遲肅逕自帶著尉遲粲走。他才不管後頭那票弟弟們到底是何心思,反倒是這壞東西,教他不知道該丟到哪去。
想了想,他決定帶他去找鎮國公一起練武,把自個兒練得夠強,就不怕別人欺負,也就不需要他替他操心。
瞥了尉遲粲一眼,瞧他眼眸還紅通通的,尉遲肅不禁抽動眼皮。
「壞東西,下次見到他們,不管怎樣,都不准哭。」他叮囑著。「甯可揍他們一頓,都不准哭。」
在這皇宮內苑,要是被小小揶揄就哭,日子還要不要過?
「我不是壞東西,而且他們人好多,我打不贏……」
他無奈地閉了閉眼。「隨便啦,反正記住我的話就對了,要是打不過又真受不了的時候,大不了你就走開,懂不懂。」至少別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人欺負。
「喔。」
想了下,尉遲肅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他們常這樣對你?」
雖說他們倆一起住在長春宮,待在一起的時間很長,但他不曾聽他說起這些事,可是從剛剛的情景看來,這事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
「嗯,然後阿禦就會幫我。」尉遲粲沒心眼地道。
「禦?奉勸你離他遠一點。」
「阿禦對我很好啊。」
聽著,尉遲肅不快地甩開他的手。「你要是覺得他比較好,就去找他,別黏著我。」搞不清楚狀況的笨東西,剛才那情況,怎麼看都是尉遲禦在後頭主導,等到他出現,尉遲禦才收尾裝好人。
啐,那種伎倆,他要是看不穿,這些年就白活了。
後宮鬥爭,爭的不只是權勢地位,更有不少宮人為了自保或要攀權附貴,機關用盡,他看多了。
「我只要大哥就好。」尉遲粲趕忙死死地抓著他。「我最喜歡大哥了。」
「你要真喜歡我,怎麼被人欺侮了這麼久,都不曾聽你提起?」他板起臉問。
「我不想讓大哥和母妃擔心啊……」
尉遲肅聽了,微微一愣,意外這壞東西竟有如此細膩的心思。「我告訴你,那是他們無聊鬧著玩的把戲,不是真的,你聽聽就算了。」
尉遲粲聞言,笑得苦澀。「……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我都記得。」
「那就忘了。」果然如他所想,笨東西之所以不反駁,那是因為他無法反駁,因為他還記得那年發生的事。
尉遲粲開口還想要說什麼,最後卻抿了抿嘴,豪氣地答應,「好,我忘了。」既然大哥要他忘,他就全都忘了。
「還有,我告訴你,曆代皇族中總有幾個沒有出現皇族特徵,你沒必要放在心上。」尉遲肅狀似漫不經心地安慰。
「真的?」
「藏書閣的皇家史冊裏有記載,不信我帶你去看。」
「不用了。」尉遲粲幹笑著,很怕自己去到藏書閣就會不自覺地睡著,再者他明白,大哥是刻意對他說這些話,要他別胡思亂想。
尉遲肅沒轍地歎口氣。「算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真的?去哪?」那個好地方,就是大哥每天消失一、兩個時辰的地方嗎?
「別太高興,要是玩完之後,難受得掉淚,我可不管你。」
「我再也不哭了,大哥沒說可以哭,我就不哭了。」
「最好是。」他哼了聲。
都闐皇宮以戲央宮為正中,前三殿為皇帝處理政事、慶宴和早朝的地方,後頭五座寢殿一字排開,由前殿穿廊而過。
六部和軍務都所則從戲央宮兩旁延展開,而武校場,就在軍務都所的後方,是一青石板鋪成的大廣場。
此刻,武校場上,戰鼓聲起,掌軍務都所的鎮國公桂盛其正站在樓台上,觀看武騎營的陣式排練。
尉遲粲被廣場上壯盛威武的軍容給震懾住,小嘴微張著,看得一愣一愣的。
「好玩吧。」尉遲肅趁機掐他臉頰。
「好厲害,大哥……」
「喔?」尉遲肅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原以為他生性膽小,說不定會被這場景給嚇住,沒想到沒被嚇住,反倒一雙大眼熠熠發亮著。
「大皇子,他是誰?」一個身穿深紅衣袍、長髮挽成雙髻的小姑娘,小跑步來到他們面前,直睇著尉遲粲。
「無禮,他是二皇子。」尉遲肅斂目低斥。
「他看起來怎麼這麼小?」
她不斷逼近,嚇得尉遲粲躲到尉遲肅的背後。
「那是因為他年紀小,等他長大之後,你就知道了。」感覺尉遲粲緊抓著自己的衣袍,他不禁感到好笑。「粲,不要怕,這位是鎮國公的小女兒桂肖如,她小你兩歲。」
他曾想過,粲兒之所以比晚他一年出生的尉遲禦還矮小,可能和他小時候受傷有關。
「……你好。」他怯生生地打招呼。
桂肖如不由得皺起眉來。「你帶他來幹麼?練武嗎?」
「不成嗎?」
「他行不行啊?」
「不試試,誰知道?」
桂肖如思索了下,聽見戰鼓聲乍止,忙道:「等我一下,我去找我爹來。」說完,一溜煙地跑了,速度快得驚人。
「大哥,她跑好快。」尉遲粲再次訝異得微張小嘴。
「你啊,爭氣點,別連一個小姑娘都贏不了。」
「可是……」
「沒有可是,想要在宮裏活下去,你至少要有一樣過人之處。」
「喔……」
未幾,桂盛其下了樓台,來到兩人面前,抱拳作揖。「見過二皇子。」
沒人對他這般有禮過,尉遲粲見了嚇得忙揮手。「不用、不用。」
「不用什麼?」尉遲肅想也沒想地往他的頭上打下去。「這是宮規,太傅在上課時,你到底都在幹什麼?」
「……」如果他說睡覺,大哥是不是又要打他了?
「桂都督,二皇子想要一道練武,不知道成不成?」懶得理他,尉遲肅沈聲問著,小小年紀,已有不怒自威的皇族霸氣。
「這個嘛……失禮了。」桂盛其先拱手,再動手按著尉遲粲的肩骨和胛骨,眼睛一亮。「可以,而且二皇子的根骨奇特,說不定極適合練武。」
「喔,那麼就讓他一道吧。」
「那麼……先跑個二十裏吧。」
尉遲粲困惑地偏著小臉看向大哥。二十裏?有多遠?
沒一會兒,尉遲肅帶著他從武校場的東邊跑到西邊,來回跑著。
武校場由東到西,單趟約莫一裏路,二十裏便是來回十趟。
然而來回一趟之後,尉遲粲已經漲紅小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是跑,倒不如說是走得歪七扭八。
他快要喘不過氣,覺得眼前的景物是歪斜的,而他的大哥已經又折返,跑著接近他,他趕忙道:「大哥……我不行了……」
「那你回去吧。」說完,像陣風般地從他身旁掠過。
尉遲粲回頭,瞧大哥跑起步來像風一樣,他咬了咬牙,邁開步子,想跑,可是他的身體好重,手腳不聽話……
「大哥……」待尉遲肅從身後跑來時,他急喚著。
「回去!」話落,又像陣風般地掠去。
尉遲粲忍不住扁起小嘴,眼淚在眸底打轉著。
突地,身後又有人跑來,用更快的速度掠過他身側。
他呆住,見那身影瞬間變成黑點……接著,就連桂肖如也像風般輕盈地從他身旁呼嘯而過。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能跑這麼快?
正疑惑著,那抹黑點折返跑到自己面前,形成一片好大的陰影籠罩住他,對方沈聲道:「慢慢吐納,每跑一步就順一下吐納,這樣胸口就不痛了。」
「墨澈,他是二皇子,和你同年,你們好好相處吧。」桂肖如像陣風般刮過。
同年?尉遲粲怔愣地看著比自己高了一顆頭的墨澈,感覺真的好挫折。
怎麼辦,他不愛讀書,老是被其他手足笑他笨,如今連跑步都不行……他到底還能幹麼?
「墨澈,不要理他,隨便他。」尉遲肅過來,拉著墨澈跑了。
尉遲粲連撒嬌都來不及,人已不見蹤影。
「二皇子,你真的好糟呀……」桂肖如踅回跑到他面前,咂著嘴。「要不要我倒著跑讓你?」
他咬著牙。「不用!」
他可以跑,也許一開始沒辦法跑很快,但是只要天天練習,假以時日他一定可以跑得像他們一樣快。
如此鼓舞自己,儘管跑得歪歪斜斜,但他還是堅持地跑著、不斷地跑,就算雙腿重得快要抬不起,他還是不放棄,直到他眼前一黑——
「啊,二皇子倒了!」桂肖如喊道。
尉遲肅快步跑到他身旁,無力地閉上眼。
完蛋,他一定會挨罵。
如他所料,當尉遲肅背著尉遲粲回長春宮,賢妃就冷著臉派人去找禦醫,安置尉遲粲躺下之後,禦醫也到了,診治過後,得知尉遲粲不過是體力不支昏厥罷了,只要好生休息,大致上是沒有問題的。
賢妃聞言,鬆了口氣,但送走禦醫之後,立刻換上晚娘面孔。
「肅兒。」坐在床畔,她冷聲喊著。
尉遲肅想也沒想地雙膝跪下,「母妃,我知道我錯了。」
「錯在哪?」
「我不該帶粲兒去武校場。」他垂著臉。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斟酌了下,決定從頭一一道來。「我……粲兒在勤思殿被其他弟弟欺負,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是他從未說過。」
「是嗎?」她不捨地輕撫著床上人兒的小臉。「這孩子怎麼都不說?」
「是啊,要不是我發現,他恐怕都不會說,他說了,不想讓我和母妃擔心。」
賢妃一聽,美目盈著淚。
「可惱的是,這事清福也沒提起過,我猜肯定是粲兒不讓他說……可一遇事,清福非但沒替粲兒出頭,反倒還躲到粲兒身後,我在想幹脆換個太監吧。」不是他要嫌,實在是清福太弱了。
他其他弟弟身旁的太監,一人吐一口口水,肯定把清福給淹死。
「你不懂,清福這樣剛好。」賢妃歎口氣。
在宮中,能找到幾個沒心眼的宮人服侍?清福不懂勾心鬥角,不懂爭權奪利,這是好事。
「哪裏好?」
「你還沒跟我說,為什麼要帶粲兒去武校場。」
「我……我瞧粲兒對讀書沒什麼興趣,又被其他弟弟欺負,所以我想……至少要練好身子吧。」要是哪天真起了爭執,至少可以痛扁對方一頓,嚇唬嚇唬他們也好,終究能建立一點威信,省得他們老是找碴。
「練好身子,好讓他們兄弟打成一團?」賢妃冷睨著他。
「母妃,是他們欺人太甚。」
「我是怎麼教你的?為什麼你連母妃的話都不聽?還有,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去武校場的,為什麼我不知道?」
尉遲肅聽著,突然覺得自己好委屈。「母妃……父皇都不來,我想要多學習,長大之後才能有所作為,這樣子……」
「不要,我不要你太出鋒頭。」賢妃起身,拉著他到自己跟前。
「為什麼?」
「……你想當太子?」
尉遲肅垂下臉。「只有我當太子,母妃才能母憑子貴,才能有好日子。」
「你覺得母妃現在過得很不好?」
「父皇都不來。」
「傻瓜,那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肅兒,現在跟你說這些還太早,但是你要記住母妃的話,母妃不要你鋒芒畢露,因為人一旦爬得越高,吹到身上的風會越強,人就容易從高處掉下來。」賢妃語重心長地道,輕摟著他。「母妃不要你當太子,只求你平安順遂過一生。」
皇宮就像是座圍獵場,一個行差踏錯,就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局面。
她怕兒子鋒頭太健會引來一些人的注意,到最後……她恐怕也不能保住他。
尉遲肅似懂非懂。「可是……這麼一來,我就不能保護母妃和粲兒了。」雖然他老嫌壞東西很煩人,可是真要他坐視壞東西被欺負不管,他做不到。
但代替他出頭只是一時的,倘若自己的手中無法掌握什麼,往後拿什麼保護粲兒和母妃?
「你還太小,母妃保護你。」
「可是我會長大,我要趁著還小的時候趕緊學習。」他必須學得更多,就算不當太子,他也要有能力保護最重要的人。
「聽話!母妃要你答應,從此以後,不再到武校場,也不准再帶粲兒去。」賢妃突地板起臉。
「我……」
「母妃。」床上的尉遲粲不知何時醒來,輕喚著。
賢妃隨即垂眼望去,勾笑道:「粲兒,醒了就好。」
「母妃,我還想去武校場。」他啞聲說,覺得喉頭乾得像快要裂開一樣。
尉遲肅看他一眼,隨即替他倒了杯茶,扶他起身,小口餵著。這讓他好驚詫,不懂大哥怎會知道他口渴得緊。
「你為什麼想去?難道你還沒受夠教訓?」賢妃歎口氣。
「可是……我真的太弱了,我連桂肖如都跑不贏。」想起桂肖如說要倒著跑讓他,他就覺得自己太丟臉了。
「桂肖如是誰?」賢妃不解地問。
「她是軍務都所桂都督的女兒,跑得很快。」尉遲肅輕聲解釋。
賢妃輕呀了聲,依舊不解。「就算跑得贏又如何?」
「至少,我不會被人笑是沒用的二皇子。」尉遲粲可憐兮兮地扁起嘴,拉著賢妃的手。「母妃,好不好……我想再跟大哥一起去校武場,要不然,我真的會變成一無是處的人。」
「你這孩子,到底在胡說什麼?」
「母妃,讓他一道去吧,跑個幾次,他要是累怕了,就不肯去了。」尉遲肅見狀,趕忙見縫插針。
「這……」
「母妃,再讓我試試嘛,我要是真的怕了,就絕對不再去。」
「母妃……」
兩個孩子,一人一手地拉著扯著、軟聲撒嬌著,教賢妃沒轍,最終只好點頭答應,但前提是,兩人得先去沐浴,洗去一身的汗臭味。
兄弟倆到露華池泡澡,尉遲肅想了好久,終於開口道:「粲兒,謝了。」
「謝什麼?」他不解問。
「要不是你求情,母妃肯定不會再讓我去武校場。」粲兒開口說要去,看似為自己,實則是替他請命。
這壞東西,比他想像的還要聰明一些。
尉遲粲用水潑著臉。「我總不能給大哥惹麻煩吧,況且大哥對我很好,我都沒說,你就知道我渴了。」這一點,他心裏是感動的。
「那是因為我一開始跑的時候也是如此。」尉遲肅微揚眉道,頓了下,再問:「可是,上武校場跑步,你要是又昏厥了,怎麼辦?」
「先扶我到一旁休息就好了呀。」
「你真的想跑?」
「嗯,我一定要贏過桂肖如不可。」
尉遲肅不由得抿嘴低笑。
不想告訴他,就連自己也跑不贏桂肖如……甚至當墨澈跑起來時,想要摸他的髮都摸不著呀,想要贏過他們……得要練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