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冤家路窄
散朝後,曹丕撩起龍袍前襟,伸出手臂,甄宓挽了上來,兩人摒退侍衛,匆匆往御花園一路走去。
御花園後,是一處偏僻院落,院內百花齊放,在四月春風中開得繁華無比。
花叢間鶯歌燕語,琴音飛揚,傾國絕色笑聲不絕,數名女子柔若無骨,倚在左慈身旁。
曹丕甄宓踏入院內,琴聲停了。
曹丕手中攥著司馬懿的軍報,拱手道:“仙師。”
侍婢俱施禮退下。甄宓上前去,為左慈拉好袒露的衣裳,左慈嘲道:“又有何事?仲達敗了?”
曹丕斂容道:“前線軍書。”旋把信遞過,左慈把手按在信上,曹丕恭敬道:“司馬丞相遭遇前所未有大敗,現退守五丈原,五丈原若再失,蜀寇兵壓長安……”
左慈眯著眼,似是發現了有趣的事,道:“奉先兒來投?”
曹丕正色道:“正是,此人留之不得,我已派人知會丞相,必殺之。”
左慈冷冷哼了聲,曹丕心下一凜。
左慈道:“為師如父,你是我女婿,他亦是我女婿。你心機重,畏首畏尾,曹子建殺不成,現想殺呂奉先?”
曹丕沉聲道:“仙師!呂奉先反復無常,屠君弑父,當年丁原、董卓之事便是教訓……”
話未完,左慈譏道:“你不及子上。”
曹丕未知何意,甄宓卻朝他連使眼色,道:“師父有何法子?”
左慈懶懶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甄宓忙接過,左慈道:“此藥喚十日散,服後須定時吞服解藥,否則十日一過,武力漸失,通體燒燙,百日後,全身潰爛而死。”
“著人帶去長安,告知他此藥效用,看他服還是不服,不服,殺之;服了,我再調解藥予他。”
曹丕會意,點頭帶著甄宓告退,背脊卻有一陣涼意,出得後園,在那空曠大殿上,低聲朝甄宓道:“世上竟還有這等陰損毒藥。”
甄宓不屑嘲道:“當年我那貂蟬師姐,便是服了這藥,還有一丸給了江東大喬。”
曹丕道:“還有幾顆?你可曾給我服過?現想起,我竟是怕他……”
甄宓停了腳步,旋即抬手,狠狠給了曹丕一耳光,清脆聲音在大殿上迴響不絕。
長安城曾是西周國都,當時又名“鎬京”,而後漢光武帝劉秀中興漢室,改都洛陽;直至黃巾作亂,漢獻帝再次遷都回過一次長安,至今長安人口已達十萬戶。
時值晚春,千萬牡丹盛放,宮廊間盡成花海。
花海中有一亭,數百年前建成,曾是光武帝劉秀與光烈皇后陰麗華定情之地。
該亭名喚“鳳儀”——取“簫韶九成,有鳳來儀”之意。
新上任的長安太守,側坐在鳳儀亭欄杆上,頭上戴著一頂方冠,冠帶繞過耳後,全身華繡錦衣,袍襟撩到腰畔,黑靴踏著欄杆,一腳架得老高,背依亭柱,不知在想何事。
他的腳下是昆明池,池水在春風中蕩起無數漣漪,飄了半池牡丹花瓣。
司馬昭於牡丹叢後轉出,沿著昆明池畔緩緩走來。
他站在亭前,端詳這太守片刻,只覺此人:紫冠加頂便是文臣,片甲遮身便是勇將,實把“錦衣玉帶”四字發揮得淋漓盡致,仿佛天生就是為了配這亂世榮華而來。
司馬昭拱手道:“子上見過沉戟大哥。”
“呂奉先。”呂布看也不看司馬昭,漠然答道:“又有何藥?為何不是你老子?”
司馬昭笑道:“子上不敢,那藥吃了還好?”
呂布不答。
司馬昭又道:“子上記得奉先大哥在牢裏那時……”
呂佈道:“論資排輩,你應喚我世伯。”
司馬昭淡淡一笑,道:“子上早知,像侯爺這樣的人,是決計不會死的,子上對侯爺還記得當時牢中之話,深覺受寵若驚。”
呂布漠然道:“承你貴言。”
呂布放下腳,轉過身來,兩手擱在膝上,靜靜注視司馬昭,片刻後道:“如今奉先已與你司馬家捆在一處,有何話,不妨直言,猛虎不可戲,牢中虎,仍是虎。”
司馬昭道:“溫侯說笑了。”旋探手入懷,掏出一個小小金匣,交給呂布,道:“計都羅喉箭匣,是溫侯之物,子上特來歸還。”
呂布手指掂著那金匣,司馬昭又讓出一名少年,道:“這是子上特地尋來的隨侍,還望侯爺笑納。”
呂布捏著計都羅喉瞬獄箭匣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
少年明眸皓齒,雙目晶瑩如水,唇若點朱,皮膚白皙。
那眉眼,鼻樑,像極了阿斗!
然而只有眉目間的痞氣,是決計模仿不來的,除此以外,更多了一股畏縮之意。
說是隨侍,實則是司馬昭不知何處尋來的小倌,他猜到了呂布心意,遂送了一名床伴。
司馬昭又笑道:“他名喚……”
呂布手中金匣發出一聲輕響,一道寒光飛出,擦過司馬昭側臉,射中那小倌肩膀,後者大叫一聲,仰面摔進了昆明池裏。
池中之人一陣撲騰,最後落湯雞般爬了出來。
司馬昭劇烈喘息,幾番想發怒,呂布看在眼中,戲謔道:“子上世侄,穿過的舊衣服,豈可送人?”
不待司馬昭答話,呂布已把那箭匣朝他一拋,司馬昭接住。呂佈道:“把毒箭裝回匣內,人我收了。”
旋跳下亭來,不顧全身是水的假劉禪,與呆呆站在池邊的司馬昭,轉身走了。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方由一場暴雨澆熄,雷霆於天頂亂竄,鋪天蓋地的,白花花的雨水揭開了春天雨季的序幕。
大部隊朝著五丈原方向移動,最終在陽平關處停了下來,駐軍,囤田,等待後續糧草接應,益州則由諸葛亮不斷徵兵,派出源源不絕的後援隊,進駐漢中盆地。
直到大雨停的那天,劉禪親征隊伍人數共計七萬,並佔領了陽平關。
這麼一支大軍,幾可抵得上曹操親征赤壁的兵力,司馬懿只有一萬五騎兵,退居五丈原東北部,由曹真率領。
曹真與趙雲出乎意料地採取了同一個戰術——按兵不動。
“曹真被打得喪膽,當縮頭烏龜也就算了,我們為什麼也不動?”
“我們有七萬人!師父,七萬人!曹操打赤壁那會也才號稱十萬!現在面前就剩曹真的一萬多騎兵,還是殘的!不當壓路機一般碾過去,還等啥!等洛陽增兵麼?!!”
趙雲疑道:“壓路機是什麼?”
阿斗哭笑不得,怒道:“啞巴還在長安!不快點大馬金刀殺過去,怎麼接他回家!這都快過端午了!你要他一個人過節?!”
于吉悠哉遊哉地坐在椅上,吃著關鳳捎來的點心,被阿斗猛地一把拽了過來,險些被噎死。
阿斗又道:“你看,我們有奶吉,明天,不,現在就沖出去,來個三百六十度無差別軌道炮,朝著五丈原‘轟咻——’‘轟咻——’丟一堆符紙,炸死他丫的,師娘不是在做火藥罐麼?到時候全部再給他扔上去……”
趙雲又疑道:“軌道炮是……什麼?”
阿斗只覺滿腔激情全用得不是地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趙雲頗有點尷尬笑道:“師父是土包子,不懂你那些,給師父分說分說?”
阿斗一手揮了揮,放開于吉。
于吉忙不迭地逃到一旁,道;“左慈老頭兒來了,我可就死定拉——”
阿斗道:“沒問你,閉嘴。”又轉向趙雲,正色道;“幹嘛不打?到陽平關外都這麼多天了。告訴我,師父。”
趙雲道:“反思。”
“反思?”
趙雲點頭道:“曹真在反思敗績,師父在反思勝績,如此方能勝不驕,敗不餒。我軍雖是大勝,弊病卻極多,益州送來的新兵更需磨練,不可貿然進軍。”
趙雲又道:“為將須得戒驕戒躁,更不可吃了敗仗,面上無光便一味猛攻以求挽回戰局,你若太閑,不妨去營裏,與將士們談談。”
“哦,好吧……”阿斗聽了半天,洶湧澎湃的戰意去得乾乾淨淨,從于吉手中揀了塊糯米糕,垂頭喪氣地喂到趙雲嘴裏,又幫他擦擦嘴,走了。
趙雲吃了,嘴角浮現一抹溫柔的微笑,道:“這糕點沒毒,你可以吃。”
漢中一戰烈火遍野,蜀軍雖得勝,卻依舊有不少兵士受了燒傷,重傷者過了這數日,俱已死去,輕度傷者則隨軍由軍醫照料,饒是如此,陰雨天氣仍令細菌滋生,皮膚燒傷處極易感染。
阿斗到了傷兵營內,見許多皮膚燒傷面積達全身三四成的重患者,躺在草席上不住呻吟,許多草席上浸了一層血,更有體水源源不絕滲出來。
“你吃飯了麼?”
“你痛不?別起來,躺著,待會傷口就破了。”
“燒傷沒什麼……很快就好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必在乎皮相,你是勇士……”
“……我……回去叫先生給你們加軍餉,不,我自己拿點黃金出來給……你們。”
“那邊那個死掉的人叫什麼?”
“好,我記住了,我……回去記得提醒我,我多給他娘點……錢。”
到最後,連阿斗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心裏難受得很,傷兵們卻感激涕零,認為看到了真龍天子,並能與未來的皇帝說幾句話,簡直是莫大的榮幸。
確實是種榮幸。
阿斗站在傷兵營外,發了一會呆,從懷中摸出青囊經,嘆了口氣,仔細查看。
姜維從營帳一頭匆匆跑來,道:“當真跑傷營來了!把我們嚇的。”
阿斗頭也不抬,一面翻書答道:“我來看傷兵,怎麼了?”
姜維道:“你身子弱,別往病人多的地方跑,走罷。師父就怕你來這兒,喚我來找呢。”旋匆匆拉著阿斗離去。
阿斗被姜維倒拖出幾步,忙叫喚道:“哎——等等,哎呀,老子身子倍兒棒……啊,你看,這個草叫地榆,咦?伯約!”
姜維連拉帶拽,最後索性把阿斗橫抱在懷裏,邊走邊笑道:“怎麼?”
阿斗掙扎道:“放我下來,你看這書,走,我們去找這個叫地榆的草,治燒傷用,這附近有小溪不?它在近水……”
半個時辰後,姜維騎著赤兔馬,帶著阿斗,倆人偷偷摸摸出了軍營,朝五丈原西北向一溜煙跑了。
阿斗笑吟吟道:“該多叫點人陪著,萬一真找到了,也有人手……”
姜維哭笑不得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要被師父知道了,誰許你出營去,待會千萬快點,別又害小爺跪磨刀石。莫要在小爺身上亂摸……啊,當心摔下去磕了門牙!”
阿斗摟著姜維的腰,不住與他東拉西扯,開一堆莫名其妙的玩笑,赤兔馬神駿,尋到一處樹林,那裏果真有姜維所說的溪流。
姜維下了馬,牽著赤兔,與阿斗並肩在溪流旁找尋,又頗有點憂慮,畢竟兩人出營來十分危險,這處又是曹軍與蜀軍都不駐紮的空白地。
看了許久,姜維道:“沒有,走罷。”
話音未落,阿斗卻發出一聲歡呼:“找到了!”
溪旁石灘上近半裏,儘是長了茂密的地榆。
姜維道:“你隨手摘幾棵,回去給師父看了,讓他派人來割就是,趕緊,采完我們就撤。”
阿斗彎腰手下不停,笑答道:“我就怕曹軍燒傷的人也多,萬一他們也來摘這好東西……”
姜維朝前走了一步,擋在阿斗面前,緩緩道:“你真是……料事如神。”
阿斗愕然抬頭,直起身來,機括聲哢嚓連響,溪流對岸,十余名士兵端著弩弓,瞄準了自己二人。
曹真雙臂抱在胸前,目光如電,冷冷道:“又見面了,劉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