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大俗大雅
成都城外堆起遍地糧垛,馬車在金黃小山中穿行,川中一派豐衣足食之像,人民安居樂業,與千里之外餓殍遍野,民不聊生的關東,漢中大相徑庭,川渝之地竟似這亂世中的一處桃源。
車到城門,一行人以阿斗居首,不敢亂了主臣之序,依次下車,阿斗不由得唏噓道:“老爸真是選對了基地,這下要炸洛陽炸建業都沒問題了。”
再放眼望去,那城門處站著一人,卻是龐統。
阿斗見龐統無恙,欣喜不勝,叫了聲“龐先生!”
“成都政事繁忙,何以親身來迎?”諸葛亮清朗之聲笑道。
龐統笑答道:“非親身來迎,不得表統感恩之心!”旋即撩起前襟,朝劉禪便跪了下去,阿斗忙上前去扶,龐統卻不為所動,又恭敬磕了個頭。
荊州眾面面相覷,不知龐統為何行此大禮,再望阿斗的目光時,頓時收了幾分輕視之意。阿斗笑吟吟地把龐統扶起,二人小聲交談幾句,龐統塞過一張紙條,阿斗心照把它收進懷中,眾人換了駿馬,朝城中不疾不緩馳去。
成都平原地勢平坦,大道縱四路,橫四路,井字型劃據全城,古稱“天府之國”。成都府便赫然佔據了城中心,市井繁華,農產,冶鐵業俱是發達,蜀繡更是天下聞名。見此城錦榮昌盛,隨行荊州武將均眉飛色舞,跟著劉備輾轉流浪多年,終於有了一塊安定樂土,怎不令人心懷大暢?
府前劉備等候已久,眾將抱拳參拜。
阿斗裝出忐忑模樣,怯怯叫了聲“爹”,心中卻是手舞足蹈,等著看好戲。便宜老爸啊便宜老爸,你搬了個漂亮的新家,打了個勝仗;家裏老婆卻跑了,我看你這回要哭還是要笑。是先笑後哭呢,還是先哭後笑?
孰料劉備只是朝阿斗招了招手,讓他到身前,順手摸了摸他的頭,嘆道:“幸虧倩兒在天之靈庇佑,為我漢室留了一點香火。”
阿斗不禁動容,劉備竟是全不顧孫尚香出走之事!看來諸葛亮那碗藥,說不定也有劉備的意思,想到此處,心中打了個顫,劉備又溫言道:“我為你打下的基業如何?”
這是試探?若是原本的阿斗,該如何回答?
阿斗一臉茫然,拉著劉備的手,正要回答,龐統卻咳了一聲,笑道:“小主公旅途勞頓,坐了這許久車,想是累了。”
劉備呵呵一笑,眯起的雙目中眼色如刀,只是一現,旋又隱去,拍了拍劉禪的頭,把諸葛亮,龐統等人讓進府內,卻打發劉禪前去歇下,不提。
成都口音與荊楚一帶大是迥異,家中侍婢沒跟來,身旁僅一個姜維,阿斗反而有點想念荊州府內下人。
新家侍女長得俱是漂亮,脾氣也潑辣,偶有大聲嘰呱,那話阿斗與姜維卻全然不懂,直有種把雞丟到鴨窩裏的恐懼感,亦不吩咐人伺候了,兩人便自己收拾行李。侍婢們有的掩嘴偷笑,有的小聲議論這兩名清秀少年,這下令他們更是不自在,片刻後姜維出去搬書,阿斗便怔怔在榻上坐著。
姜維回來時,手中卻多了兩張條子。
“這啥?”阿斗揮手示意侍婢出去,展開紙條。
姜維茫然答道:“這張是軍師給的,這張是法先生給的。”
“法先生?”阿斗疑道,忽想起入城時龐統也給了自己一張條,遂把三張攤開,並排鋪著。
龐統的紙條:“青城殿前車馬碌,都江堰中白水渾;蠶從千絲繞指過,蜀地錦芳萬古存。”
阿斗莞爾道:“龐先生怎的寫了首打油詩。”蠶從王,蜀錦的典故他是懂的,看了半天,看不出蹊蹺,又看諸葛亮那張,道:“山河……吞……這字怎麼念……我靠,先生老寫生僻字幹嘛!”隨手便揉了,扔到一旁。
姜維拾起來笑道:“先生的也是詩。”一面推道:“我不懂,都給你的,你自己看著辦。”
阿斗又取另一張紙,字體娟秀,極似女子手書,嘲道:“法先生?法正?這字倒漂亮。”
法正遞的條子卻是一首中規中矩的描景詩。阿斗翻來覆去念了幾遍,把諸葛亮的扔了,不解其意,只得作罷。諸葛亮、龐統、法正,這三名蜀國最有名的謀士都給自己遞了詩,有何用意?
直到十天後,江東派來使節,劉備設席接風時,阿斗才知道,這三首詩是幹嘛用的。
高智商謀士果然從不浪費時間,做那無意義的事,可惜諸葛亮的詩被他拿去擦墨筆;龐統的詩被拿去引火燒秋葉,烤地瓜;法正的詩則被拿去墊了茶杯。
來使以虞翻居首,又有呂範數人,俱出身江東望族。
劉備取了益州,孫權自遣人道賀,其中曲折按下不提,先說席間主客把酒,虞翻一再以言語試探劉備政見,並旁敲側擊,只避開諸葛亮龐統。
虞翻年歲本高,又身為客,言語中提及借荊州一事,便頗有微詞,劉備身邊謀士雖有不忿,亦奈何不得。
阿斗坐在馬超背後,與姜維二人嘰嘰咕咕,分那醬肘子分得樂不可支,忽聽劉備提到自己,心中便打了個突。再認真聽去,說的卻是荊州一事。
“……玄德公如今在位,可保荊州風調雨順,稻香魚肥;然而他日之事,卻難下定論。”
劉備誠懇答道:“備常言傳身教,行政當以萬民為命,公嗣雖小,卻也知得人心者得天下之理。”
虞翻卻哈哈一笑,答:“都道劉景生之子若豚犬,只怕……”
那話說得極是不客氣,借劉表的兩名廢物兒子來影射劉備之子劉禪,阿斗還未制止,姜維便冷冷哼了一聲。
虞翻終於覷到時機,莞爾道:“席後那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可是劉公嗣?”
不待阿斗應聲,虞翻又嘲道:“我江東能人寥寥,然觀孟德之子——曹子建卻是出口成章,文思驚世。諸葛先生上次來江東,辯才無礙,大家都是領教了的。須知長江後浪推前浪,有此名師,公嗣卻又如何?”
阿斗此刻想揮起青虹劍,捅個對穿的人不是虞翻,而是諸葛亮。
再給自己活兩輩子,估摸著也不夠給曹植塞牙縫的;諸葛亮舌戰群儒,跟你們結了梁子,不敢尋師父晦氣,就來找徒弟麻煩,這算啥?還搬曹子建上來和劉禪比,唯恐自己丟臉丟得不到家麼?
諸葛亮一笑道:“既是如此,虞都尉隨指個題目,讓公嗣吟幾句便是。孔明雖所學淺薄,教導之責卻須臾不敢忘。”
阿斗無可奈何,只得起身立於殿中,渾身只覺如芒在背;龐統,法正,諸葛亮三士俱眼望劉禪,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選擇背誰的詩,同時也代表著自己的立場,是傾向於劉備舊部、荊州士人、還是益州望族?
虞翻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戲謔道:“既取益州,便以蜀為題如何?”
這下阿斗油然生起欽佩之情,三張紙條竟是全部點中正題!
阿斗撩起袖子,擦了擦油光賊亮的一張嘴,笑著掃了殿上一眼。
唇絳紅,眉凝墨,星眸朗目,好一副翩翩文材公子佳容!雖是竭力裝出痞子模樣,那眼中卻蘊有靈氣躍動,隱隱切合了造化靈秀之意。
“公嗣曾在荊州城遇過一名隱士,乃是前朝得道高人。”阿斗懶洋洋道:“其詩頗有……”
虞翻不待阿斗說完,便諷道:“隱士?荊州城內一無名川大山,二無深潭老林,何來高人隱士之說?該不會是被那市儈小人……”
阿斗翻了翻白眼,反唇相譏道:“虞都尉此言差異,須知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市;五嶽總共就這麼點地方,若高人們都擠在一處,不掉價麼?還是方便隨時互相踢館子?”
虞翻本想出言奚落,不料阿斗一張嘴竟是與諸葛亮同樣犀利,不敢再小覷,遂緘默不語。
、 只聽阿斗道:“阿斗曾有幸伺候這名前輩潤筆磨墨,見其作詩一首,借花獻佛,讓虞都尉見笑了。”
阿斗忽地怒喝道:“噫籲嚱!”
“……”
先前還滿臉憊懶模樣,下一刻便如瘋子般中氣十足爆喝,虞翻冷不防被嚇了一跳,把酒盡數潑了一身。
劉備睜大雙眼,嘴角抽搐,不敢相信般地看著阿斗,只求這場鬧劇快點結束,想令他滾回去繼續啃肘子,卻被諸葛亮使了個眼色阻住。
鬧劇的始作俑者卻閉著雙眼,站在殿中央,沉默了許久,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直令劉備按捺不住,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時,阿斗方開口道:“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從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阿斗睜開雙眼,雙眼直視劉備,繼而一口氣誦道:“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
聽到此處,場內眾人不約而同心頭一凜,坐直了身體,諸葛亮轉頭望向龐統,只見龐統亦是一臉茫然。
李白之詩何等精妙?此刻縱是由一名少年郎誦出,未入聲情並茂之境,然而光聽那詞句,亦令人有迴腸盪氣之感,阿斗一路背到“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倏然停了下來。
半晌後,阿斗嘲道:“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說畢又向虞翻,呂范等江東來使露出一絲嘲諷神色。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阿斗喃喃道,籠了袖子,垂頭立於殿前。殿中落針可聞,虞翻瞪著雙眼,渾忘了置詞。
龐統打破了這寧靜,道:“較曹孟德之子何如?”
只聽虞翻吸了口氣,實在無法相信這詩是阿斗作的,事實上當然也不是他自己作的,然而剽竊狂事先言明,取自高人手書,真真假假,誰能分辨?虛虛實實,你能奈何?別說事先請人抓刀做好,縱是諸葛亮作詩,亦決計無此深厚功力;再者,有這般才華的詩人會願意給一個廢物當槍手?
阿斗忽地一笑,側著頭,道:“公嗣自然不及子建,再給大家講個笑話罷。”
“話說曹操有天遇了蔣幹,便問候道:‘幹,令堂好嗎。’”
“蔣幹答道:‘家母很好,操,令尊令堂呢?’”
“沒了,這個才是我自己想的。”阿斗嘿嘿一笑,轉身回席,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們想說,娘當初怎不把我一併扔進井裏。”
三秒後,主桌上,張飛方爆出一陣轟雷般的大笑,龐統,諸葛亮,法正,馬超,劉備諸人俱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數日後。
一間不大的院落中,阿斗躬身推著磨,姜維則一臉同情,搬了張小板凳坐在角落,剝起了黃豆衣。
“你不說那笑話多好,畫蛇添足。”姜維忍不住道:“白白罰推這十天磨。”
“我要是他,我也會說。”院裏房中,傳來笑盈盈的女聲,那女子不屑道:“一群自以為是的男人,什麼破玩意兒。”
阿斗動了動腰,腰上酸痛無比,嚎道:“師娘就別拿阿斗消遣了。”
那女子正是黃月英,停下手中活計,道:“那詩真不是你寫的?”
阿斗苦笑道:“我寫得出來麼我?”
黃月英皮膚色澤黯淡,雖不是歷史上描述的醜女,亦稱不上美,然而這麼一個長相平庸的女子,眸中卻滿是慧黠之氣,想了想,笑道:“那也未必。初時都道你是個碌蠹,此刻再瞧你這鬼靈精模樣,卻連我也看走眼了。”
阿斗不答,直起腰,擦了把汗,姜維忙上前幫他揉肩膀,黃月英又道:“荊州哪有什麼高人;縱有也決計逃不過我眼。”
阿斗知黃月英素來混跡荊州市井,與三教九流交好,這話瞞得過諸葛亮,須瞞不過黃月英;雖是這麼想,卻仍調侃道:“師娘就沒有看走眼的時候?那剛才說的啥?”
黃月英先是語塞,繼而笑得花枝亂顫,少頃正色道:“磨也推一天了,還杵著不走,想喝豆漿不成?要問就問罷。”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阿斗整理了一下思路,道:“我在出城時見了一輛洛陽來的馬車,那車上是誰?”
黃月英蹙眉道:“你也看到了?”
不待阿斗接話,黃月英說:“那是曹操送來的人。”
姜維補充道:“女人。”
黃月英嘲道:“別小看了女人,說不定二爺這次得栽個……”那話斂了半截,阿斗卻聽得色變,反問道:“孫權與曹操何時聯手的?先生會不知道?”
黃月英答道:“知道又如何?家裏黃臉婆應付不來,還去跟二爺搶女人?”
阿斗站了片刻,忽道:“師娘借兩匹馬成不?”
黃月英慵懶起身道:“借馬做甚?”說畢轉身進了內間。
阿斗道:“我去看看那女人,指不定給你娶個徒媳婦呢?”雖說著調侃的話,卻無半分笑意。
曹操在荊州埋下了奸細?孫權派虞翻前來探口風?諸葛亮縱是猜到,也無計可解?以關羽那作風,絕不會服,那女人又是誰?
正憂慮抬頭,見黃月英拋出一個包裹,阿斗伸手抓住,黃月英又道:“馬在後院。凡事有我擔待著,去罷,好好勸你二叔,別毀了一世英名。”
秋鴻漫天,桐葉遍地。
阿斗與姜維上了馬,一路出城,朝荊州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