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荊村啞侍
睜眼時,趙雲眸中滿是迷離神色,一手扶著榻邊,幾次想坐起,有力的手臂竟是在發抖。
阿斗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內心天人交戰,最終選擇了沉默,走上前去。平日那個熟悉的,聲音時而清朗,時而沉厚的武士不再,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趙雲話中的震顫。
“倩兒。倩……”趙雲喃喃道:“我為你守墓……我為你”他竟是嗚咽起來,阿斗心頭一揪,只聽趙雲語無倫次道:“你來了,你……我為你守墓,我不走,倩兒……”肩膀不停抽動,阿斗只看得又害怕,又難過。
他伸出手指,觸到趙雲的唇,後者又是微微一顫,阿斗便閉上雙眼,側過臉吻了上去。
阿斗的心跳得劇烈無比,趙雲雙唇比他的手指更冰涼,那是恐懼與陌生帶來的局促感,阿斗達到了目的,卻沒有分毫愉悅,他吻著趙雲,又吻了吻,唇間感覺到溫熱的眼淚,睜開雙眼,與趙雲對視那刻,見他眼神恢復清澈之色,他畏縮了,朝後退去。
“師父,是我……”阿斗吱嚅道,拉起趙雲的手。
趙雲的夢醒了。
阿斗臂上傳來一股大力,把他直推出去,撞翻了圓桌,頓時房中書架傾塌,桌椅橫垮,阿斗在一片碎瓷中手足並用地朝後蹬去。
“師父!我錯了!對不起!”
“師父——!”阿斗求饒的大喊聲中帶了哭腔,“我錯了!師父!我害怕!別這樣!”
趙雲兩手握拳,不斷喘著,站在阿斗身前,那一瞬間他給阿斗的唯一錯覺便是,他會親手殺了自己。
趙雲的眼眶通紅,手臂顫抖不休,不知過了多久,才伸手把阿斗拉起。旋即緩緩跪在他面前。
阿斗手中刺進一片碎瓷,趙雲吸了一口氣,撿出那塊碎瓷,看著阿斗手掌,沙啞著聲音緩緩道:“師父老了,經不起這玩笑,饒了師父罷。”
阿斗只覺心中萬刀摜得難受,忽然不知哪來的勇氣,緩緩道:“師父,那不是玩笑,不是玩笑……阿斗是……”
趙雲嘆了口氣,截住劉禪話頭,道:“罷了,你何時來的荊州?想師父了?”
“有點,不,很想。”
南門,江陵城內一片未燒盡的彩紙飛來,輕飄飄落在阿斗頭上,趙雲伸手把它拈了,又扶阿斗上馬,沉聲道:“我已分出探報兩路,前去南郡與樊城,你且先辦事,送完信便去尋關將軍,不必掛念。”
阿斗欲言又止,趙雲微笑道:“我不知你為何會擔憂至此,但有師父在,可保江陵無恙,你可是信不過師父?”
“你用劍,師父。”阿斗正解腰間青虹劍,卻被趙雲按住,二人手掌一碰,趙雲便即收回,道:“若有萬一,不必驚慌,師父定會來救,去罷!”旋即一手拍在馬股上,那戰馬仰頭嘶鳴,載著阿斗離了江陵城,成為一個小黑點。
送別阿斗,趙雲眉目間頗有憂色,轉身回江陵,一路闊步走進荊州府,後園外侍衛不敢攔阻,只得眼睜睜看趙雲進了內園。
趙雲推開那房間門,卻站住了,抬頭循那繡花鞋望去,羅衫飄飄,梁上懸著一人,香消玉殞,正是貂蟬。
阿斗催馬疾行數裏,天際變得灰濛濛一片,黃豆大的雨滴落在頭上,頃刻間那雨說來便來,竟是鋪天蓋地的下了起來。
荊家村內唯有十幾戶住民,此刻都退進房舍內躲雨了,阿斗繞過籬笆,尋到貂蟬吩咐的梧桐樹下人家,放聲道:“有人麼!送信的!”
忽的一個暴雷炸響,把滿面雨水的阿斗映得臉色白亮,阿斗忿道:“賊老天,都快入冬了,這時間下什麼大雨。”
推開屋門,房內昏暗,空無一人,阿斗又尋那後院去,見一戴斗笠的農夫蹲在地上,以短鍬鋤著菜圃。遂道:“你是這家主人?”
農夫直起身來,阿斗吸了口氣,知道貂蟬要自己找的家奴,定是此人。
這人足比趙雲還高了半尺,幾可與關羽相匹敵,肩膀寬闊,胸膛平坦,手足均是勻稱,露出的手腕上又有數道疤痕。
阿斗記得趙雲在教武技時,曾說過習武重骨格,觀此人身型,定是極佳的學武料子。
農夫轉身入房,阿斗忙跟上,道:“貂蟬讓我來送信,你是她的家奴?”
男子身形一頓,轉過身,阿斗方覺失言,改口道:“你是他的侍衛?”
他微微抬起頭,從斗笠下看著阿斗,阿斗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若說趙雲之眸如浩瀚之海,此人眼神便是長空疾電;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那一瞬間鎖定了阿斗全身,雖無動作,卻似蒼鷹搏兔般,隨時有可能把他一擊而斃。
阿斗心中湧起一股極強的威脅與壓迫感,強自鎮定後,從懷中掏出貂蟬的信,遞了過去。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發著抖。
雨水從那男人斗笠上滑下,嗒的一聲滴在錦箋上,他接過信,把雨水抹去,帶著阿斗進了屋。
他摘去斗笠,生起火盆,扔過一條毯子,阿斗接了坐下,擦乾頭髮後裹在身上,兩人對著火盆默默無語,他低頭看信時阿斗亦端詳著他;許久後,阿斗不敢造次,恭敬道:“我叫劉禪,字公嗣,受貂蟬小姐所托前來;請你與我一起去協助關將軍。請問大哥叫什麼名字?”
男子抬起頭,阿斗方看清了他的容貌,失聲道:“你……”
這農夫濃眉如斷劍,鼻樑高挺,略作鷹勾,唇薄如刀,眉眼間帶著一股英氣與自信,實是個不下於趙雲,諸葛亮等人的英俊男子。觀其容貌,不似常經農活的人,仿佛是戰場上一員英姿勃發的大將。
然而他卻似曾受過極重的傷,一道刀疤從右眼眼角斜斜拖下,驚心動魄地拖到鼻旁,就這麼被毀去了半張臉。阿斗只看那疤痕,便覺得不自主的疼痛,又問道:“你叫何名?”
那男子再次低頭,把貂蟬的信揉成一團,拋進火盆中。
“你是啞……你不會說話?”阿斗忽道。
男子點了點頭,阿斗才明白過來,這是個啞侍,三國時期竟有這種人才,而未被曹操,劉備等人搜羅,心甘情願留在貂蟬身邊,可見貂蟬識人用人之能亦不容小覷。
啞侍取了蓑衣斗笠,讓阿斗穿戴好,領著他出門,二人上馬,阿斗道:“去樊城。”
啞侍一抖韁繩,驅馬疾行,這一路,便是走了足足三天。
阿斗起初還懷疑這傢伙是故意裝啞巴,免得被套出話來,然而熟絡後,卻見其住店,打尖均是用手語,才不再懷疑。觀其面容,約摸二十七八模樣,或是因那道疤而不顯老?高手不會憑空冒出來,阿斗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是在這個年紀成名退隱的。
阿斗時而口若懸河,時而拿言語試探,啞侍卻均是面色如常,不見絲毫感情表露,這人是個面癱。阿斗下了結論,便伸手去摸啞侍臉上疤痕。
幸而啞侍除了第一次阿斗提及“家奴”時現出淩厲目光,其餘時間卻對他十分客氣,全無冒犯。
所謂老虎不發威當你是病貓,一來二去,阿斗膽子便大了起來,這日二人在一件破廟中過夜,阿斗興起,用手指在啞侍疤上一戳,道:“家奴?”接著迅捷無比地縮回手。孰料啞侍比他更快,一把便握住阿斗之手,旋即翻掌鬆開。
阿斗訕訕盯著他看了片刻,啞侍別過頭去,阿斗又忍不住道:“你會寫字麼?”轉身撿來炭條,塞到啞侍手中,道:“你不想被喚家奴,便把名字寫給我看。”
啞侍接了炭條,在手中搓了搓,少頃那炭條不見了,阿斗一臉茫然,不解其意,倏然間啞侍的大手兜頭蓋臉罩了上來,那方位卻是避無可避,把他抹得滿面漆黑。
阿斗先是一楞,繼而大笑,出外沾水擦了,回身又以乾淨衣袖幫啞侍抹臉,小心順著那疤痕輕拭,直擦到脖頸,唏噓道:“可惜了這麼帥的一張臉。”
啞侍依舊是那副面癱表情,阿斗又道:“等我空了給你打個半邊臉的銀面具戴上,遮了這疤,女人們一定會尖叫‘啊,帥啊!’……”
啞侍鄙夷地看了阿斗一眼,阿斗續道:“就連貂蟬說不定也……嘿嘿嘿嘿。”
啞侍微微眯起雙眼,倏然間又恢復了淩厲眼色,阿斗按在他脖頸上的手察覺到極輕的顫動。
是憤怒,抑或哀傷?
終於套出來了,阿斗吸了口氣,作好了挨打的準備,問道:“你喜歡貂蟬那小娘皮?”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啞侍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一次正面回答阿斗的問題,是夜阿斗不再試探他,只得抱著諸多疑問入睡。
暴雨兼程,趕到樊城外時,阿斗幾乎認不出何處是天,何處是水,放眼望去,世間均是一片汪洋。波濤從漢水上游而來,沿途攜著無數斷木呼嘯著沖向低地,那遠處被水淹到屋頂的顯是樊城,此刻外城城牆已被泡得多處垮塌,城中駐軍兵營亂成一團。
低處有大小戰船不斷靠攏,逼近高地,船上弓箭齊射,高處則以滾木,投石相阻,兩軍正戰得不可開交,雨聲中遙遙傳來關羽之聲,似在怒喝,又似勸降。
阿斗鬆了口氣,道:“終於趕上了,快,我們去和二叔匯合!”
二人沿江岸疾奔,啞侍忽地停了腳步,一手攔住劉禪,只見樹林茂密中,有十余名黃衣步兵一路掩去,手中各執銀光閃閃利器,正尋下水之處,阿斗道:“鑿船?”說話間曹軍派出水兵已口咬鋼鑿,接連撲通落水。
阿斗忙扯著嗓子,朝遠處的戰船大喊:“當心水底!”
啞侍俯身拾了塊拳頭大的碎石,於手中掂了掂,甩手朝那滿目汪洋中甩出,繼而看也不看,又去尋就手石塊。
阿斗的話卡在喉裏,目瞪口呆地看著遠處一具浮屍,緩緩飄上水面。正要轉頭,聽石穿空激水,片刻,鑿船兵再死一人。阿斗張著嘴,面部肌肉抽搐不止,旋即馬上彎腰揀石頭,江邊大的甩石,小的揀石,頃刻間一具又一具浮屍漂起。
“什麼人——!”
荊州軍終於發現這江邊接二連三的飛石,有兵士劃著小船過來,阿斗數那死屍,下水十二人,竟是死得乾乾淨淨,駭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見啞侍甩得興起,又一塊圓石飛出,登時把那划船小兵砰然擊下水去。
“瘋子!”阿斗哭笑不得,咬牙道。
幸好啞侍手下留情,那兵冒頭大罵,啞侍只是不理,奪了船來,壓低斗笠,揮篙於岸邊一點,小船登如離弦之箭,朝關羽船隊疾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