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亢龍有悔
44、玄德遺風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遍吹行路難。
磧裏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李益
楊儀勸道:“主公,良機莫失!此時理應乘勝追擊!”
廖化勸道:“主公!此刻巴中城內不穩,司馬懿率軍奔逃回城,城門大開……”
趙雲沉聲道:“休得多言!由他!”
阿斗帶著哭腔喊道:“閉嘴!都給老子閉嘴!”
趙雲懷中抱著孫亮,跪在阿斗面前,阿斗吼道:“太黑了!火把!”
孫亮艱難地喘著,幾次開口,口中鮮血卻源源不絕流出,阿斗道:“別說話!”
阿斗發抖的手哆嗦著撕開孫亮外衣,顫聲道:“孫亮,你給老子撐著點,我外甥沒了爹……那日子可沒法過……”
孫亮勉力點了點頭,阿斗以刀割開孫亮肋下那處,登時一股血狂噴出來,嚇得周遭兵士大喊。
趙雲道:“按他腋窩,止住血行。”
趙雲的臉與阿斗挨得極近,卻不與他朝相,阿斗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趙雲又道:“阿斗,莫怕,他能活。”
這話不亞於給阿斗吃了一顆定心丸,令他心中升起無窮勇氣,趙雲說能活,那便絕不會死。
“先除箭簇,再折箭羽。”
阿斗的手穩了,他不再害怕,把那根鋼箭從孫亮肋下斜斜拉了出來。
箭在肋骨處卡住,他幾次使力去拔,感覺到肋骨略微搖動,孫亮呼吸漸弱,瞳孔已逐漸開始擴散,阿斗咬牙硬拔,孫亮的脖頸不住抽搐,令他恐懼無比。
那一刻,趙雲溫暖,有力的手掌覆住阿斗手背,一同握住那根箭,他稍偏了個角度,輕輕穿回去少許,再朝外輕扯,箭杆鬆了。並緩緩離開孫亮的身體。
“該進則進,該退則退,須知進退之道。”趙雲如是道。
阿斗鬆了口氣,眼前發黑,衣領上卻是一緊,被黃月英提到一旁。
緊接著,月英素手銀針,按著孫亮胸前,來回幾下便把傷口縫合,止血生肌的藥物如爛泥般厚厚抹了上去,登時止住了血。
月英忍不住嘆道:“這世間,也只有你才敢把拔出來的箭再穿進去。連看的人都不住發抖,你師徒二人手能穩成這樣。”
趙雲此刻已大汗淋漓,苦笑道:“死馬當作活馬醫。”
阿斗才明白,原來趙雲亦無把握孫亮能活,先前所說之話,不過為安自己的心而已。
孫亮被抬回營帳內,接著唯有聽天由命了。
東方露出魚肚白,阿斗昏頭昏腦地站了一會,跟著趙雲到營帳外,那處有條小溪。
趙雲脫了盔甲,露出健碩的肩背,躬身以頭盔裝了一捧冰冷的水,潑在身上,出了口長氣。
“師父。”阿斗兩手是血,蹲在趙雲身旁,笑道:“你真強,剛那會要是我自己一個人,怎麼也救不活他,我手發抖,怕得很,還好有你在……”
趙雲不答,阿斗要把手浸入溪流中那刻,趙雲看了他一眼。
阿斗忍不住抬起手,去摸趙雲的臉,趙雲卻別過頭去,他的手指在趙雲英俊的臉上留了幾道血印,緩緩抹了下來。
“主公過譽,子龍不敢當。”趙雲答道。
他擦乾臉上的水,提著盔甲走了。
阿斗蹲在溪邊發了一會呆,手亦忘記洗,轉身回了大營,隨處找了個小兵,道:“伯約呢?喚伯約來,我和他說說話兒。”
大營內亂糟糟的一團,阿斗心情本就不好,蹙眉道:“怎麼回事?”
“城破了——!”遠方有呼喊傳來。
“什麼城破了?”阿斗疑道。
阿斗忽想起自定軍山下一役後,尚未見過姜維呂布,忙大步跑過兵營,道:“伯約那混小子去了哪?!沉戟呢?!”
“荊、姜二將軍乘勝追擊!巴中城破了!”
有兵士站在柵欄上朝外眺望,只見巴中城內濃煙滾滾,把整個黎明的天空燒得發紅,顯是遭了戰火,阿斗勃然大怒道:“滾下來!誰讓他們去攻城的!”
大軍剛安下營,下一刻又拔營而起,浩浩蕩蕩穿過漢中盆地,接應巴中城攻城軍。
定軍山決勝後,曹營逃兵散了整野。姜維接管前鋒兵權,在沉戟指揮下,恃騎兵高速機動力銜尾直追。八千騎兵死死咬著三萬撤退曹兵,衝殺不休。荊沉戟更是率領親侍一千人視萬軍有如無物,橫衝直撞。
司馬懿連著幾次集結,皆又被沉戟打散。姜維則搶先一步,兵分兩路形成了包圍圈。
巴中城本是鐘會駐紮,一見司馬懿被阻,忙出城接應,實是犯了極大的錯誤。
本若曹營大軍背水一戰,逃到城外時後陣變前陣,追擊軍不過區區八千人,曹軍卻有三萬!城上弓箭手支援,大軍背靠城門,何慮追兵不去?
姜維正是吃准了鐘會尚無對敵經驗,又無法與司馬懿傳遞消息,領軍猛攻城門。
鐘會決策失誤,只想讓司馬懿、夏侯淵等人先進城,再圖後計,不料沉戟騎兵實是太快,緊咬著逃兵斷後隊,一併沖進了城門。
饒是司馬懿也漏算了呂布的存在,只覺這隊騎兵悍不畏死,全是以命換命的打法,南門一失,被沉戟浴血守住,姜維率領的騎兵又源源不絕沖進城內。
巴中城內兵士被打得屁滾尿流,已喪失鬥志,當即北門大開,倉皇撤退。
戰局來得快,去得也快,沉戟一路放火燒屋,幾千人展開巷戰,配合熊熊烈火,滾滾黑煙,竟如千軍萬馬的氣勢一般。
待得阿斗與黃月英,趙雲等人疲於奔命,終於趕到城內,只見滿地瘡痍,屋舍焦黑,巴中城已全面淪陷,曹軍一退再退,終於在漢中盆地北面曠野中紮營。
沉戟滿臉大戰後的泥水,一身金甲上血跡斑斑,駐馬立於長街正中,等著阿斗進城,目光中頗有得色。
阿斗忍俊不禁,罵道:“誰讓你來攻城的?!伯約呢?你攛掇著伯約來的對罷!就知道是你!”
沉戟拇指朝著自己指了指,以一個快樂且得意的笑容作答。
大戰稍停,月英卻臉色不善,趙雲一張臉亦是鐵青,少頃,蜀軍全面佔領巴中城,漢中府內,眾將疲憊不堪地聚在一起。
“那個……師娘。”阿斗見月英臉色,已猜到七八分,正想說幾句情,黃月英卻冷冷道:“主公是帥,主公說了算。”
阿斗見眾將坐著,唯有姜維與沉戟二人無座,知道今兒這戰雖勝了,然而按照軍法,卻是不得善罷,想了又想,終究得按規矩來,只得道:“罷了,軍師說了算。”
黃月英冷冷道:“既是如此……荊沉戟、姜伯約兩位將軍!”
沉戟尚是一頭霧水,不知月英何意,姜維卻先一步跪下,道:“小將甘願受罰!”
沉戟露出一抹難以置信的嘲笑,許久後才道:“罰誰?罰我?!若非我,巴中能破?!”
黃月英置之不理,又道:“趙子龍。”
趙雲沉聲道:“子龍在!”
黃月英道:“依軍法,荊、姜二位罔顧命令,擅自攻城,脫離部隊,該如何處置。”
趙雲答道:“斬首示眾!”
沉戟睜大雙眼,仿佛聽到極其荒唐的笑話,阿斗握著茶杯那手,不住發抖,險些連杯帶碟摔到地上,幾番喘不過氣來。
趙雲又道:“念其破城解去巴中萬民倒懸之危,死罪可免。然功終不抵過,可當營罰八十軍棍。姜將軍以從犯論處,四十軍棍足矣。”
阿斗只覺肋骨疼痛,要眼睜睜看著呂布挨上八十多棍,血肉模糊,渾身是傷,呂布不死只怕自己也得背過去,道:“慢,荊沉戟此舉……我認為……我。”
阿斗理順思路,終於找到切入點,道:“要不是伯約和沉戟奪了城門,來日我們硬攻,哪能以這麼點傷亡得城?”
“主公。”趙雲仿佛在聽天方夜譚般嘲道:“治軍之道,豈可以戰果抵責罰?”
沉戟勃然大怒道:“趙子龍!我呂奉先一生戎馬,征戰天下!縱是大耳兒亦未敢出言不遜!如今我為蜀漢取巴中城,損的俱是我親兵!灑的俱是我熱血!你要治我之罪!?”
“趙子龍!你公報私仇!”
趙雲不怒反笑,揚眉嘲道:“公報私仇?沉戟老弟不妨分說明白,何來私仇?”
“別說了!”阿斗狠命一拳槌在桌上,瓷片紛飛,割得手腕滴下血來。
阿斗心中怒火難抑,只冷冷道:“你不是呂奉先,你是我的荊沉戟。打便打,當還債就是!”
黃月英的令箭落地。
沉戟出乎意料的不再反駁,被拖了下去。
最後那句話,唯有趙雲與阿斗明白,說的是趙雲因守護阿斗不力而挨過六十軍棍之事。此刻阿斗舊事重提,那語氣囂張到了極點。
趙雲一手握拳,被氣得不住發抖。
姜維四十軍棍挨完,背上,褲上全是血,踉蹌著走到一旁,連坐也坐不下了,阿斗看得心中害怕,八十棍,沉戟挨完不知是怎麼個光景。
沉戟把上衣脫了,拋到一旁。
阿斗終於忍不住,朝月英哀求道:“師娘……少打幾棍……成不。”
“打!”趙雲怒喝如當頭一棒!
那一刻,阿斗只覺孤立無援,仿佛這世上所有人都拋棄了他。
三秒後,他選擇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阿斗“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
軍棍還沒打下去,趙雲卻愣住了。
“打我吧,他媽的你們都是一伙的,殺了我吧!皇帝不做了給劉升做!誰愛做誰做去!師娘你是皇后行了吧!”
“做什麼都是錯!爹娘死絕了!師父也不要我了!啞巴和伯約幫我打個城!還要老子看著他倆挨打!你們都是混球!趁早整死老子吧!我誰也不要了!我回家去行了吧!”
阿斗一耍起無賴,眾人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是,光哭號也罷了,然而卻連諸葛亮也給捎上,當了擋箭牌。饒是月英,也只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險些暈過去。
古往今來,哪有皇帝耍潑的?!你讓臣下怎麼辦?!
阿斗本抱著半真半假,混鬧一場的念頭,眼淚一掉,多少幫呂布折去幾棍,不料後來自己卻是動了情,想到甘夫人早死,前番作為又令趙雲動了真火,只覺自己活在世上孤苦伶仃,好不可憐!
長久以來,無論闖了什麼禍,犯了什麼錯,俱有趙雲罩著,如今趙雲不理自己了,要求人幫助,卻又找誰去?
隱隱約約,只覺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少了一塊,像是被趕出家門般的難受,自己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了。
說到最後竟是假嚎變真哭,大聲悲慟個沒完。
那哭聲直摧眾人心肝,頗有其父風範!
阿斗慟到深處,悲戚道:“一群人商量好了,欺負我這沒爹沒娘的孩子……”
接著嚶嚀一聲,搖搖晃晃起身,弱柳扶風,一步三回頭地尋路,自去找地方歇下。
這句話,終於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趙雲幾次要去追,卻又不知該說甚好。
呂布趴在長凳上,過了一會,見沒人再敢打他,漠然爬起來,把衣服穿上,大搖大擺地轉身,離去。
“去何處!”趙雲喝道。
呂布答道:“喝酒,去?”
趙雲冷笑道:“喝酒?”旋想了想,跟上呂布,二人並肩走了。
唯余黃月英坐在椅上,淚流滿面,把茶杯朝地上一摔,道:“這他媽的,究竟是個什麼事兒!”
“真不能小看了這滑頭。”月英叉著腰,氣得胃疼,終於發現了牆角站著,不敢出聲的姜維。
白挨了四十軍棍的姜維痛得直咧嘴,道:“師娘,我能走了不……”
月英忽起一念,道:“等等,伯約,我有一計,你喚楊儀過來,我們三人參詳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