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天外飛劍
“嗯,啊!好痛!”
“忍著,一會兒就不痛了。”
“輕點,別粗手粗腳的……”
“呀,都流水了,你看不到,我去把鏡子轉過來點……”
“別,這有啥好看的……弄你的就是。”
阿斗就著油燈光亮,仔細把藥抹在姜維背脊上,又道:“伯約,真對不住。你被打那會兒……我也想哭,憋了好久,就是哭不出來,害你白挨了四十棍……”
姜維笑道:“行了,別想了,明明就是我沒遵軍令,怎到了最後還像是你犯錯似的。”
“師父呢?”
“喝酒去了,你這幾天怎了?跟師父鬧成那樣。”
阿斗嘆了口氣。
姜維道:“師父脾氣那麼好,能有啥天塌了的大事,痛!輕點!”
阿斗喃喃道:“就是覺得像天塌了……師父不要我了。”
姜維笑了笑,不作答,一會兒又道:“小爺要是死了,你會像今兒這般哭不。”
阿斗道:“這啥話呢,你死了,我就在……嗯,在成都城外,埋我爹那山坡上,給你挖個坑,以後咱埋近點,沒事還能說說話兒。”
姜維似是十分滿意這答案,想了一會,點頭道:“那天塌下來,小爺給你撐著,大不了咱倆一起壓死了……”
阿斗笑個不停,道:“你小子厲害,扮豬吃老虎,能把司馬懿給打趴下,好了,回去趴著睡,別亂動啊。”
阿斗為姜維把上衣整理好,見其雖仍是少年模樣,肩背卻已隱約有些肌肉,乾淨的胸膛,脖頸肌膚,充滿了蓬勃的青年男子氣息。
姜維臉上微紅,穿好衣服,摸了摸阿斗的頭,笑道:“走了啊,想我啊。”
阿斗“嗯”了一聲,目送姜維到房門口,姜維又回頭笑道:“以後千萬得天天想我啊。”
阿斗嘲道:“滾滾滾!囉嗦得你,早點睡,傷口別碰了水。”
姜維這才笑著走了,不是回房,而是去了趙雲住處。
趙雲喝了酒,兩眼微紅,卻不歇下,看著桌前一張地圖,見姜維來了,道:“明日你得千萬小心,司馬懿不易欺瞞。”
姜維斂了笑容,認真答道:“徒兒懂。”
趙雲又嘆了口氣,道:“行險……月英也真敢賭,換了孔明,絕不敢行此計。”
姜維想了想,認真道:“要真跑不掉,我一條性命,換曹軍兩萬人性命也是值了。”
趙雲蹙眉道:“縱是十萬人……來換我徒兒性命,卻是不值,你不單為我想著,也得為公嗣想著,務必無恙歸來。你若死了,公嗣定要發狂,到了那時,便不是十萬人的事了。”
趙雲與姜維對視片刻,從他自信的笑容中,找到了自己昔時的影子。
趙雲笑了笑,道:“師父知道你不會死。”旋伸出一臂,姜維湊上前來,與他抱了抱。
姜維臨走前道:“師父,你別跟阿斗慪氣了成不。”
趙雲莞爾道:“他與你說了何話?”
姜維笑道:“他說,他的天塌了。”
當夜五更,姜維率領親兵四千,於黑暗裏沿巴中城北門離開,朝漢中盆地北部,曹軍駐紮之地進發。
翌日。
“啞巴!”阿斗推門,進了沉戟房內。
沉戟宿醉未醒,睡在榻上,被阿斗搖了幾次,才頭疼地支起身子來,阿斗只得道:“算了你睡罷,我自己出去走走。”
沉戟伸指不住去揉太陽穴,迷迷糊糊道:“找子龍陪著去,別一個人亂跑……”說畢又睡了下去。
阿斗嘴角抽搐,怏怏離去,在趙雲房外站了一會,想了許久,終究不敢敲門,獨自出了漢中府。
漢中城內戰亂甫定,沉戟昨日一把大火,燒毀的屋舍此時冒著青煙。
房梁依舊燙手,炭燼於黑糊糊的廢墟中閃爍著一星紅光。百姓慟哭不休,於那殘磚黑瓦中尋找值錢物事,阿斗沿街走了老遠,只覺沉戟攻城掠地的方式,真是慘無人道。
巴中城內起碼有三成人,因蜀軍與曹軍來來回回的爭奪,流離失所,漢中本是樂土,近幾年卻在兵荒馬亂中,成了不幸的犧牲品。
想去年初入漢中時,還承諾要給這城內人一個安定的生活。此時再看,罪魁禍首卻赫然成了自己。
“百姓不會管誰得了天下,誰是王道,誰是賊寇。”
阿斗點了點頭,嘆道:“對,他們只想過安穩的日子。”
轉頭時,卻見身旁多了個老道士。
老道士鬚髮銀白,鶴髮童顏,顯是已逾古稀之年,一身八卦袍漂得纖塵不染,漢中原是天師道地盤,常有道士來去,本不稀奇。這道士手提一把桃木劍,顯是剛在城中行了超度之事。
阿斗恭敬執弟子禮躬身道:“未曾請教道長仙號。”
老道士呵呵一笑,不作答,道:“小兄弟請。”
一老一少,沿街隨意走過,阿斗問道:“前輩高夀?”
老道捋須,望向遠處的一座道觀,笑道:“不記得了,老朽不過癡長幾歲,無須喚我前輩。小兄弟,我與你平輩論交便是。”
阿斗心中一動,隱隱約約已猜到這人是誰,忙道:“不敢,我娘師從于吉道長,說起天下道宗,本是三清一家,自該以後輩論處。”
老道慢條斯理道:“既是于吉徒孫,想必精通奇門遁甲,彈指天機之術,依你看,這漢中城來日氣運如何?”
路旁落下一片柳葉,被風吹落在桃木劍鋒上,無聲無息地分為兩半。
阿斗不由得心中狂跳,桃木劍是削鐵如泥的神兵?
他做完法事,不收劍回背,手持利刃,把自己引到如此偏僻的角落,是要做什麼?阿斗忽覺背脊發涼,一股極強的氣勢籠住了自己全身。
阿斗答道:“從來不信氣運。”
老道點了點頭。阿斗又道:“天命這玩意兒,說穿了,什麼也不是,都在人心。巴中城三年五載,是沒法恢復元氣的,就算房子蓋好了,再來場大戰,又毀得差不多,這麼個拉鋸拉下去,何時是盡頭?”
“聽說這次被蜀軍占了,曹軍過幾天又得來攻,滿城民眾,都得撤進益州,才有活路,不然兩國交兵這事,原沒個準兒。”
老道沉吟片刻,似是默許了他的看法,阿斗片刻後道:“天下一統之前,漢中交給軍隊屯田,局勢定了以後,城裏百姓才能再遷回來。”
籠在身上的元氣鎖撤了,阿斗方鬆了口氣,知道老道已接納了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覺已走到道觀前,道觀被燒得塌了大半,數名道童在內慌張扶起丹爐,泥像等物。
阿斗笑道:“是道長修仙之地?”
老道笑著搖了搖頭,道:“若是自家,豈容賊子縱火囂張?”
縱火囂張的正是呂布,歸根到底這黑鍋得自己背著,阿斗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聞到硫磺、硝石味與汞氣,記起青囊經上正記載了藥名,笑道:“續元小還丹。”
老道意外問;“你也懂?”
阿斗謙虛道:“略懂。”
老道看也不看阿斗,問:“久聞劉公嗣盛名,如今方得一見,倒是成大業之人,頗有你父遺風,然而觀你面容,卻現躑躅之色,可是有何煩憂,不得宣解?”
阿斗本想說幾句生靈塗炭,萬民水火一類的話,忽又想到,造成此局面的正是自己,可千萬得避開這話題,免得老傢伙再想起來,揮劍把自己給砍了,太不划算。
遂道:“公嗣憂的,不過是些小兒女之事,讓張道長見笑了。”
老道眯起雙眼,看著丹爐,道:“老君亦成姻緣之美,兒女私情,本不是小事。有情之人,方能有義,無情之人,則是暴君。”
阿斗心中一動,想起元夜老君觀之事,忽側頭看了看老道士,笑道:“愛上這個,又愛上那個,不知該選哪個才是,又想專心……這日子難熬,當了皇帝,也撕擄不開。”
老道士捋須道:“你可知道家有一仙藥,有醫死人,藥白骨,固顏續命之效,喚混元長生丹?”
阿斗暗自心驚,老道卻悠然道:“此丹價值連城,若得其一顆,願給誰吃,那便是你該選之人。”
阿斗一聽此話,登時哭笑不得,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然而卻只得恭敬道:“謝天師指點迷津。”
老道道:“罷了,助你本無妨,劉公嗣,為君者一言九鼎,來日須得謹記你今日所言。否則縱在萬里之外,我定以飛劍取你項上人頭。”旋鬆手撒劍。
阿斗不由自主一躲,卻見老道禦劍淩空,劍鋒化作一道虹氣,劃破長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登時巴中城內近半人見老道士禦劍騰空而去,萬民膜拜,山呼張道陵尊號!
阿斗愣愣看著淡去人影,老道之聲傳來,如洪鐘當空:“漢中子民,從此須奉漢室劉家後裔為主,望人間天子善待生靈。”
正仰望間,巴中城內已是跪了一地,身旁道觀內,那煉丹銅爐傾倒,爐內硝石源源不絕倒出,遇火則燃,轟然爆響中,幾名道童被炸得粉身碎骨。
阿斗嚇了一跳,失聲大叫,背後卻有人撲上前來,把他帶得趴在地上。
“呸、呸!”阿斗好不容易吐出滿嘴泥巴,斥道:“老子剛當漢中王,就摔個嘴啃泥……師父?”
趙雲抱著阿斗起身,為他拍去衣上泥土,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好當你的王罷。”
趙雲鬆了口氣,顯是被方才那陣爆炸嚇得夠嗆,搭在阿斗肩上的手久久不離,片刻後,又把阿斗攬到身前,道:“下次出門,記得叫人跟著。”
阿斗“嗯”了一聲,把側臉伏在趙雲胸口,聞到他熟悉的氣味。
他們之間,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趙雲攬著阿斗肩膀,阿斗抱著趙雲的腰,彼此摟在一處。劫後餘生,安靜看著道觀內燃起大火。
一切都如此自然。
趙雲低頭,伸手去揉阿斗額頭,道:“那老道士是張天師?”
阿斗點了點頭,問道:“師父,你一路跟著我麼?”
這答案他心下分明,知道趙雲已聽到自己和張道陵交談之事,阿斗又問:“你和那老頭子打,誰贏?我猜他本來想殺了我,說著說著,又改變主意了。”
趙雲避之不答,只道:“你做得很好。”
阿斗忽然道:“我想到個法子,夏侯淵這次玩兒完了,快,我們走!”遂不由分說,拉起趙雲,朝漢中府內奔去。
“一硫二硝三木炭。”阿斗喃喃道,一路沖進成都府,上氣不接下氣喊道:“師娘!伯約!啞巴!”
黃月英匆匆出來,挽了一把頭髮,美目圓睜,道:“空中說話那人是誰?你遇上天師了?”
阿斗倉皇不知如何作答,趙雲已把張道陵把漢中託付一事告知黃月英,月英伸手去揪劉禪耳朵,怒道:“他是你先生的師父!見了也不磕頭,作死了!”
阿斗這才記起諸葛亮乃是張道陵的徒弟,哎呀呼痛道:“師娘,快叫伯約來,我想到個好法子,這次不用打了!”
月英收回手,看著阿斗,許久後道:“伯約被我派去曹營,投司馬懿,施計去了。”
阿斗猶如五雷轟頂,方想到姜維昨夜所言,顫聲道:“司馬……司馬懿那老狐狸?師娘是在開玩笑罷,你倆膽子大狠了,他能……他能瞞得過司馬懿?!”
同一時間,漢中盆地,曹營。
姜維被五花大綁,捆在鐘會帳內,低下頭,雙目注視地面。
鐘會吩咐道:“去請丞相來。”
姜維似是憤怒,又似是不屑,嗤道:“鐘將軍便是如此對待降將?伯約非虎,何以粗索加身?”
鐘會忙道:“姜兄稍安,小弟亦是迫不得已,此乃丞相命令,若有蜀將來降,必先知會於他,免得中了黃月英……”
“休要提那賤婦。”姜維別過頭去,低聲道。
鐘會起身,坐到案前,與姜維相對,雙手握在一處,溫言笑道:“蜀寇任一女子作軍師,可見其倒行逆施……”
話未完,大地輕微搖撼,只是短短片刻,便平息下去。
地震了?
姜維不明所以,抬頭看鐘會時,鐘會同樣茫然,二人對視片刻,姜維面容英俊,薄唇皓目,鐘會竟是不由自主的臉上微微一紅。
正要尋話來岔,帳外一兵士倉皇奔入,沒命大喊道:
“禍事了!方才天外飛來一劍!將司馬丞相當場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