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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罐子破摔》第25章
  25、計都羅喉

  陸遜並未回家,也未去建業府,而是在一間不大的院落前停下腳步,他緩步走過栽滿山茶花的庭院,滿庭幽香撲鼻。

  屋簷上黑影掠過,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輕響。

  此刻啞侍挾著劉禪,已在房頂上落定,二人趴下,俯在房頂,把瓦片輕手輕腳揀開一小片,透出廳中燈光。

  啞侍身軀壓在阿斗身上,下巴頗為享受地擱上阿斗肩膀。

  二人的側臉貼在一處,阿斗咬牙噓聲道:“你很重。”旋即朝廳中望去。見廳中數人,俱是認得,孫權,丁奉,才見過沒多久的大喬?小喬不在,還有兩個人是誰?

  主人家亮著燈火,顯是等候已久,數人見陸遜毫髮無傷地回來,俱是鬆了口氣。

  下人把房門反手關了,退得一乾二淨,孫權問:“他……他沒,沒為難,你,你罷。”

  陸遜對孫權十分恭敬,拱手道:“伯言全身而退,那啞侍似有所鬆動,只需等待數日,漢中軍情印證,料想自知利害。”

  大喬點了點頭,道:“伯言是細心孩子。”

  客位一中年男子捋須道:“若曹彰所言無虛,此次曹操與張魯聯手,當可把劉玄德留在漢中,只需……”

  曹操與張魯聯手!阿斗聽到此處心頭一驚,那日自己抵達建業時,孫權說在會客,難道洛陽來使就是曹彰?

  吳蜀,吳魏,向來關係錯綜複雜,荊州之戰中呂蒙陸遜便是與曹操暗中達成條件,圍堵關羽,把劉備勢力驅出荊州,現下荊州未失,難道曹操與孫權又達成了一致目的,把眼光投向張魯統帥的漢中?

  這一分神,那男子的話便沒聽清,只聽又有一人道:“蒙觀曹孟德之意,只須把趙雲,劉公嗣拖在建業,便可擔保無失。”

  這人一定是呂蒙,呂蒙與曹營向來有所勾結,阿斗又猜另外一人八成是魯肅。

  果然孫權道:“子……子敬,我東吳……素,素無武力……拔萃之人。”

  魯肅微一沉吟,便已知孫權意思,答道:“主公放心,若此人不願歸順,放其離去時,派人鑿船便是。”

  阿斗心中竊喜,想道:別人正計劃著怎麼殺你,啞巴你聽清了麼?

  只聽魯肅又道:“伯言可認出那侍衛容貌?”

  陸遜不答,想是搖了搖頭,道:“我去取紙筆來,待我繪出此人,看喬大姐是否認得。”

  廳內紙聲悉索,阿斗只覺貼在自己背後,啞侍堅硬的胸膛內,心跳快了不少。

  他微轉過頭去,呼出的氣息交錯,唇幾與啞侍的臉貼在一處,心中突突跳得厲害,卻見啞侍雙眼明亮,流露出擔憂神色。他抱在自己腰上的一臂緊了緊,阿斗明白了,啞侍在催自己回去,向趙雲報告此事。

  然而他隱隱覺得,說不定還有何內情,輕掙了一掙,啞侍無奈,恐出聲驚動了廳內數人,只得任他再聽下去。

  陸遜一面畫,一面道:“主公之計實是天衣無縫,伯言自愧不如。”

  孫權呵呵笑了幾聲,道:“他……他聽到阿斗,是趙雲,是、是、趙雲與甘倩、所、所生,有何回答?”

  陸遜搖頭道:“此人城府極深,神色如常。”

  “……”

  啞侍瞬間抬起一手,捂住劉禪的嘴。

  阿斗只想知道廳內是否有人認識沉戟,不料卻聽到孫權抖開這麼一個驚天大秘密!

  頓時如同晴天霹靂,腦內轟的一聲,直似停了心跳,五指盡數冰涼,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懼感令背脊汗毛倒豎。

  他不受控制地發著顫,隨手想抓點什麼來令自己鎮定,啞侍的大手溫柔地握緊了他冰涼的手掌。

  房頂“啪”的一響,丁奉猛然轉頭道:“是誰!”

  大喬隨手拋出一物,丁奉伸手接了,與魯肅、呂蒙幾乎同時躍出庭中,啞侍身影已消失於院外。

  魯肅呂蒙各朝不同方向追去,丁奉手持大喬拋出的木匣,稍一沉吟,便攀著院牆,躍上隔壁房頂,一路疾奔。

  啞侍高大的身影在漆黑屋頂上一閃即逝。

  建業城內,夜市熙熙攘攘,街燈繁華燦爛,屋頂卻有兩個黑影此起彼伏,追逐不休。啞侍的身影如黑暗中的獵豹,在城內四處繞圈,丁奉深吸一口氣,他對城內地形更為熟悉,不斷拉近距離,直至他看到了那失神的雙眼。

  阿斗腦中已是茫然無比,眼睜睜看著丁奉。

  冷不防啞侍踏上一處廢廟房頂,瓦片一滑,阿斗頓時被甩了出去!

  啞侍忙俯身抓著阿斗手臂,蕩了個回旋,另一手抓起房頂碎瓦,看也不看,背手投出。

  那一瞬間。

  啞侍撈住阿斗,反手緊緊把他的腰攬住。

  阿斗面朝丁奉,瞳孔倏然收縮,映出他抬起的一手。

  丁奉手上平端小小金匣,匣內飛出閃著寒光的短箭。

  短箭箭頭閃耀著劇毒藍光射來,碎瓦拖著淩厲風聲飛去,在半空中交錯,

  繼而“叮”的一聲輕響,毒箭正中阿斗左胸,阿斗蹙著眉,唇動了動,竭力吸了口氣。

  瓦片稀裏嘩啦地散了,啞侍與阿斗摔進那廢廟中,驚起院外無數烏鴉,如死神般拍著翅膀,大聲呱噪,飛向夜空。

  丁奉在院外落定,側耳仔細辨認廟內的聲響。先是撲一聲,便一切都靜了。

  那是見血封喉,曾經暗殺過交趾太守士燮的毒箭。

  “當年那箭殺過不少人。”大喬慵懶道,目光盯著陸遜筆下。又道:“仲謀剛繼位那會兒,山茶院裏的計都羅喉瞬獄箭,只要出箭,中者必死。不服仲謀的,都死這箭下了。”

  “若那刺客是趙子龍。”大喬笑道:“倒是一箭雙雕,只怕萬一是仲謀要招的啞巴,被丁奉失手射死了,說不得回來得挨一頓軍棍。”

  陸遜搖頭笑了笑,把先前畫壞了的紙揉成一團扔掉,又取了張紙重畫。

  孫權亦是聚精會神看著陸遜動筆,忽道:“你……伯言,你,你在想……那事,趙……”

  陸遜一面畫,一面答道:“伯言不敢欺瞞主公,伯言確是覺得,此計雖是離間,然而卻壞了趙子龍名聲,實在有點……”

  孫權點了點頭,不予置詞,大喬卻道:“仲謀的伎倆,只能騙騙小孩兒。”

  孫權呵呵笑道:“劉玄德,馬上就死,死無對,對證。”

  陸遜把啞侍的肖像描畢,交給大喬,陸伯言丹青之術極佳,強記之能又好,竟是把啞侍的容貌畫了個八九不離十。

  大喬看了片刻,道:“有點像那人,不,決計不可能,那人就算沒死,也不是這模樣了……”

  “又有點像許貢手下,來刺伯符的那小子,但早就被我羅喉箭射死了,也沒這般高。”

  看了許久,就連大喬也說不出是誰,只得道:“罷了,先收著,明兒問張昭世伯看看。”

  孫權眉間頗有憂色,想到了什麼,道:“他……他們、還、還沒、沒回?伯言……”

  “我去看看。”陸遜忙道,拉開木門,滿庭月光灑了進來。

  破廟中,蒙滿了塵灰的泥塑神像靜靜注視著二人。

  月光透過長滿蜘蛛網的破窗照入,阿斗顫聲道:“怎麼……怎麼了,我做了……一場夢。”

  “啞巴……別這麼用力,很痛……”阿斗咽下一口唾沫,只覺那抱著自己的一手,勒得自己肋骨發疼。

  啞侍撕下衣襟,一手顫抖著解開阿斗衣領,彼此俱是在劇烈喘息,那是阿斗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到啞巴會緊張得發抖,他在害怕什麼?

  他伸出手指,捏著那毒箭,箭頭卡在阿斗的胸口,借著月光,他看見阿斗貼身內衣上,有一件圓形物事卡住了箭頭。

  啞侍蹙眉拔出箭來,並未帶出血跡,阿斗看了看胸口,訕訕笑了笑,道:“啊,這啥玩意兒……”

  啞侍沉默摸出阿斗胸口衣袋的那物,大銅錢一枚,毒箭箭頭正是卡錢眼兒裏了。

  阿斗又紅著臉,小聲道:“好像……不是你上回給我那枚……”旋即“啪”的輕響,被啞侍賞了一耳光,那耳光打得甚輕,啞侍抱著他的手臂緊了緊,仿佛在表達什麼,接著虛脫般地站起,抹去額上大汗。

  啞侍走到泥像前,朝那不知名的神跪下,磕了個頭。

  轉身時,阿斗籍著明亮月色,似見到銀面具上有道發光的水痕,接著斥道:“老子今天被人賞仨耳光了!喂,啞巴,你去哪!”

  不待他說完,啞侍已如離弦之箭,從窗口飆射進去,丁奉手持金匣不斷靠近,卻還未在反應過來之間,被緊緊扼住了喉嚨。

  丁奉篩糠般的不住發抖,力氣終究達不到指尖,無法按下機括,緊接著,喉中發出沉悶的響聲,垂下頭去。

  啞侍撈起落地的金匣,另一手扼著丁奉脖頸,抓著他摔向院牆,砰的一聲,竟是把丁奉摔得腦漿迸出。

  空曠長街上,阿斗手裏捏著羅喉箭匣;神智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漫無目的地走著,啞侍只安靜跟在他身後。

  阿斗邁出一步,啞侍亦邁出一步,阿斗停下腳步,啞侍亦停。

  路雖長,卻終究有盡頭,遠處便是建業府。

  “我……”阿斗嘆了口氣,道:“我們今晚別回去了?”

  他轉過身,卻見啞侍站在身前,不讓路。

  啞侍指了指阿斗手中金匣,阿斗會意,把它收進懷裏,道:“我還沒想好,你回去罷,我到甘大哥那裏去睡一晚。”

  “看來甘興霸沒被打趴下,還有力氣招待你。”

  趙雲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阿斗心頭一凜,只得再轉過頭去。

  趙雲雙臂抱在身前,背倚建業府後門口的一隻石獅,雙腳交叉蹬著,顯是聽到了阿斗的話。

  阿斗欲言又止,許久後道:“師父,你在這等了多久?”

  趙雲不答,片刻後方道:“捨得回家睡覺了?”此刻才從石獅後轉過身來。看著阿斗,笑道:“你次次闖禍,師父都沒怪你,師父不過做錯丁點事,你就揪著不放?”

  阿斗沉默上前,抱著趙雲,把臉埋在他胸口處蹭了蹭,籲了口長氣,已不知該說什麼。

  趙雲卻是會錯了意,只道阿斗心中愧疚,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阿斗稍帶著點恐懼,離了趙雲身前,一言不發跟著他回房。

  趙雲為阿斗收拾好床鋪,讓他睡下,自己卻坐在外間榻上,解開武士袍袖子的細繩,脫靴解腰帶,道:“今日跑哪去了?如實說。”

  阿斗怔怔看著屏風上,趙雲英俊的側臉剪影,許久後道:“師父,今兒我知道了很多事,明兒待我想清楚了,再一件件跟你說。”

  趙雲道:“公嗣,不可太相信江東人,畢竟我們是敵非友,各有利益所取。”

  阿斗答:“知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趙雲又道:“正是這說法,孫尚香一事,你有何主意,明天好好與師父說清楚,師父盡力而為,絕不會再打你,今日是腦子昏了,別往心裏去。”

  阿斗“嗯”了一聲,只聽趙雲躊躇片刻,似在措辭,許久後方認真道:“阿斗,你是師父的……性命,師父是為你好,奈何有時候這脾氣太沖……”

  孰料此時這話聽在阿斗耳中,更是令他難受,阿斗不敢再聽下去,打斷道:“師父,你和沉戟換換,讓他過來這房睡行不,我有話問……我想和他聊聊。”

  趙雲先是一怔,繼而笑道:“我現去叫他。”

  油燈俱滅,一室皆靜,院中椿樹影兒綽約搖晃,阿斗只穿著單衣短褲,露出腳踝,一腳屈曲坐在啞侍床上。

  啞侍已除下銀面具,半躺下蓋了被子,靜靜聽著阿斗的話。

  “你說,師父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就算我是他親手救出來的,又把我養大……”阿斗低聲道,“孫權說的話是真的麼?”他蹙眉望向啞侍,伸指輕輕觸了觸沉戟臉上傷疤。

  “你覺得呢?”阿斗凝視啞侍雙眼。

  啞侍不點頭,亦不搖頭,指了指阿斗,又指自己胸口。意思是憑你自己心內所想,旁人無權評判。

  阿斗道:“按道理,他該忠於大耳朵才對,為啥會向我效忠?”

  “他像我爸……大喬在院子裏也這麼想,這到底是計謀,還是真的?”

  阿斗道:“啞巴,說你的判斷,我會是師父兒子嗎?”

  房外,趙雲只穿著貼身單衣短褲,卻在側耳偷聽,聽到這話時,表情極其古怪,一手扶著木門,直是想大笑,又苦忍著。他終於知道阿斗心裏裝著什麼煩惱了。

  在他身旁,于吉早已笑得滿地打滾。

  趙雲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搖頭無奈正要走,于吉忙把他拉住。

  阿斗怔怔看著地上白月光,渾不知門外有兩人正在偷聽,過了片刻,又道:“我他媽……真的喜歡師父,喜歡他喜歡得要死,他怎麼會是我爸……”

  趙雲止住笑,沉默了。

  阿斗把頭朝啞侍身前一杵,伏在被子上道:“怎麼小爺談個戀愛就這麼多波折,見鬼了這賊老天……靠!啞巴!你硬了!”

  啞侍略有點尷尬,伸出一手,在阿斗頭上摸了摸,身子朝裏挪開些許。

  阿斗道:“當然你對我也好。”

  說完他打了個噴嚏,悻悻回自己床上去睡了。

  趙雲方扳著于吉肩膀,讓他轉了個向,食指豎於唇前,輕手輕腳地趕著小神棍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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