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伯言遊說
“我爺爺跟他來翻臉,慘被他一棍來打扁……”
阿斗哼著歌,走進房內,趙子龍與啞侍正看著一張紙,阿斗從他倆面前經過,又哼哼道:
“我奶奶罵他欺良民,反被他捉進府,強 奸了一百遍啊一百……”
“什麼亂七八糟的!”趙雲怒道。
阿斗也不進內間,只朝趙子龍的床上一躺,望著天花板出神,少頃舔了舔嘴唇,轉頭時見趙雲與啞侍都看著他,趙雲蹙著眉,仿佛發現了什麼不尋常的事,阿斗撓了撓頭,道:“看啥?”
趙雲與啞侍又轉過頭去,趙雲目中頗有笑意,答道:“看關鳳的婚期。”
原是問“你倆看我做什麼”,卻被趙雲巧妙避過問題,阿斗哭笑不得,問:“日子選好了?”
趙雲只淡淡道:“且不提這事,我問你,今日都做了什麼?如實說。”
阿斗略有點不自在,只得把見孫尚香之事交代了,又取出《青囊經》,趙雲只看了一眼,便道:“收好。”
阿斗隱瞞了混元長生丹一事,還隱瞞了與甘寧的交換條件,只道得到醫書,便回來了。
說話間與啞侍目光交接,便略有點心虛別過頭去,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啞侍知道許多事,也知道他在撒謊。
阿斗見再說下去便要露餡,遂道:“他們軟禁了姨娘,師父你得想個法子。”
趙雲不作聲,阿斗道:“我和甘興霸談了,他答應幫我一次忙;到時候我們走之前,把姨娘偷偷擄出來……”
趙雲沉聲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阿斗愕然,趙雲道:“來前軍師便已猜到,主母回江東後會遭關押,此事你無須插手。”
阿斗問道:“那要怎麼辦?”
趙雲答道:“師父自有計較。”
趙雲與阿斗對視片刻,顯是發現他心虛,阿斗卻先聲奪人,道:“別騙我!”
片刻後,趙雲道:“由她。”
阿斗失聲道:“這是什麼道理?!先生的主意?”
不待趙雲回答,阿斗已連珠炮般道:“你見過她住什麼地方?我爹要娶新歡,你們怎不告訴我?她還在為爹繡賀禮,你們覺得這樣對一個女人,就公平了?”
趙雲反問道:“我有什麼辦法?按你說的辦?”
“你且把孫尚香強行帶走。”趙雲意識到語氣過沖,竭力控制,又道:“孫權本就疑她與主公暗通消息,荊州一敗,方令她被關。你把她帶走,正落了嫌疑,來日江東定以此為由,大軍壓境;此刻逞那一時之快……”
阿斗依舊頂撞道:“都言女子三從四德,她嫁了就得從我爹,就算我爹死了,她該在哪過日子也是聽老子的!跟孫權有什麼關係?”
趙雲道:“你問過她意思沒有?她究竟對你有多好?令你罔顧兩國修好之務,鐵了心要帶她回去?”
阿斗卻道:“荊州府裏就她一個人對老子好的,老子把她當作娘,怎麼了?”
他先前對趙雲撒謊本已心虛,此時本想停火,孰料趙雲聽了這句卻只覺話中帶刺,怒道:“你娘是倩兒!與她有何關係!”
阿斗嗤道:“見都沒見過,早不知死哪……”
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腦中嗡的一陣天旋地轉,臉上已挨了趙雲重重一耳光。朝後摔在床邊。
“劉公嗣!誰教你成日與地痞流 氓混作一堆!認賊作母!回去面壁!”趙雲吼道,顯是動了真火。
聽到趙子龍的怒吼,關鳳與于吉拉著手,從隔壁房奔來,呆呆站在房外,看著阿斗勉力爬起,鼻血長流;趙雲一時情緒失控,未想阿斗竟是這般狼狽,回過神來,嘆了口氣上前道:“阿斗,是師父不好,你……”
話未完,阿斗已抹了一把眼淚,死命掙開趙雲臂膀,卻未發現他手肘上裹著一層紗布。
他把上前來的關鳳推開,沖出房去。
魚羊樓外。
阿斗抹去鼻血,卻迎面碰上走出門來的甘甯,甘寧才在小喬處治療後回來,過了不到半天,一張臉竟是又被打得鼻青臉腫,顯是剛經一場爛架,鼻下有血跡,二人朝向,俱是愣住了。
阿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甘寧揮拳惱道:“格老子滴,不許笑!”
阿斗笑得肚痛,推開甘寧,道:“老子也被打了,來你這躲躲。你答應請我喝酒的咧,快。”
話說不管是家中父子不和,還是夫妻互毆,離家出走正是解決問題的妙招。利用親人擔憂,躲一段時日,直至家人尋得憂心忡忡,再回家去,到時舊怨也償了,錯也清了,照舊大魚大肉,笑臉伺候,此招屢試不爽。
唯可憐那動手打人的肇事者遍尋不得,擔夠了心。
也罷,阿斗給趙雲減了刑,離家出走一晚上,明天回去便好,不給你玩失蹤十天半月的了。
甘寧要攔阿斗,卻攔不住,只得任他進去。
阿斗一進魚羊樓大廳,卻見空無一人,桌椅被拉到一旁,又有許多打翻的杯盤,碎瓷等物,訝道:“有人來踢館子?咋在自己家裏開打?”
甘寧臉上淤青未消,隨手扯過一條濕毛巾捂著,道:“你還是別問的好。”說畢攬著阿斗肩膀,上了二樓雅座坐下,阿斗又問:“不去看大夫?”
甘寧嗤道:“你不吃飯?老子剛出門看大夫,你就賞臉來吃頓飯,誰敢去看大夫?”
阿斗兀自好笑,先前被趙雲打了一巴掌的事早已丟到九霄雲外,這裏還有個比自己更倒楣的,遂掏出青囊經翻了翻,尋到治跌打傷的那頁,吩咐小二取來燒酒調了,細細為甘甯塗上。
甘寧痛得呲牙咧嘴,阿斗笑道:“你最近招太歲。”
甘寧忿道:“也不知招了哪個太歲。”那話中有話,阿斗卻是不解,少頃店家弄了滿桌菜。俱是蒸魚溜蝦等江邊物事,阿斗笑吟吟地提筷就吃,心情好了不少。
甘寧動了幾筷便不吃,看著阿斗,時而又給他夾菜。
阿斗瞥了甘寧一眼,面有笑意,道:“你人還是不錯的麼。”
甘寧嘲道:“請吃頓飯就對你好了?哪天大哥把命交你手裏,你該說啥子?”
阿斗笑道:“命要給了我,說不得我也只得拿命來換……”
說到此處,忽想起每次自己犯險,俱會浴血來救的趙雲,心內頗不是滋味,遂停著不食。
甘寧伸出手,捏了捏阿斗的臉,旋懶洋洋倚在椅上,嘲道:“你這龜孫子看似鬼靈精,實際蠢得要死,對你好點就上了心,哪天被拐了都不曉得。”
自己究竟為何寧願與甘寧在一處,卻又對趙雲的一巴掌念念不忘?說起來,趙雲是自己最親的人才對。
甘寧見他呆呆不知在想什麼,道:“晚上在大哥這裏過夜?”
阿斗道:“算了,我還是回去,免得師父著急。”說這話時心中愧疚無比,只想現在就回府與趙雲道歉。
孰料甘寧一手搭在樓邊欄上,卻道:“著急個錘子,派人跟著你,你不知道?”說畢又朝欄努嘴,笑道:“那高個子真猛,老子不是他對手,也不敢留你過夜。”
阿斗道:“你給我包些好吃的點心回去吧,我給師父賠個不是……”說話間順他眼光望下去,見對街茶鋪內熙熙攘攘,棚寮角落坐的一個身影,正是啞侍。
甘寧又道:“連慈老大都敗他手裏,你從哪找來的侍衛?”
阿斗道:“我不知道他本領這麼強,他是個啞巴,我也從來未問過……大哥,那是誰?”
阿斗指向一人,那人背對啞侍,那人卻是全身文士裝束,坐在另一張桌前喝茶,阿斗總覺得有點不妥,這兩人的存在特別扎眼,與茶鋪格格不入。
甘甯隨意嗤道:“看出來了?眼力不錯麼。”
說話間阿斗色變,年輕文人付了茶錢,俯身在啞侍肩旁說了句什麼,便逕自離去。
甘寧又調侃道:“小混球,你手下要被挖走了,你猜那高個子會不會跟去。”
阿斗又看了一會,心內突突地跳得厲害,千念萬念,啞侍還是起身站了片刻,仿佛在考慮,最後離開茶鋪,走上長街,想是尋那年輕文士去了。
阿斗咬牙道:“操!”旋即顧不上告別,匆匆跑下樓去追啞侍。
日暮西山,把紅光沿著僻靜小巷投來,啞侍的身影被拖得許長,映於青磚地上,他小心避開巷內玩著家家酒的兩個孩童,走向長巷盡頭等候已久的那人。
“伯言就知道荊兄定然會來。”那年輕文士風度翩翩,雖面帶稚氣,眉目間卻有一股毋容置疑的自信。
約啞侍在此一談的正是陸遜。
啞侍伸出一手,示意他但說無妨,陸遜點了點頭,道:“伯言不才,猜測荊兄定曾在我江東有過一段往事。此番比武,荊兄輕鬆擊敗我江東武將第一人,雖說子義習武不勤,然這世上,能在十一招內令其落敗者,唯有寥寥幾個。”
“伯言對此極是好奇,與荊兄打個商量,兄台把面具摘了,讓伯言看一眼,伯言便把先前所提之事,全盤托出可否?”
啞侍取下面具,陸遜籍黃昏天光,蹙眉仔細端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啞侍又把面具戴好,沉默等候陸遜出聲,告訴他方才在茶鋪內說到的大秘密。
陸遜沉吟半晌,遂一笑道:“荊兄武技令人匪夷所思,伯言看不出荊兄身份,此事暫放一旁。反正前塵往事,盡作浮雲,若非如此,荊兄當不會再次入世,並投身劉豫州麾下。”
啞侍點了點頭,陸遜卻眯起雙眼,輕聲道:“然而荊兄可知,你投錯了人?”
啞侍付諸一笑,像是對陸遜高見頗為不屑,陸遜卻沉聲道:“莫道伯言危言聳聽,劉玄德不日便將於漢中兵敗身死,而那獨子劉公嗣,亦是你跟隨之人,卻非是劉備親生血肉。”
陸遜頓了一頓,緩緩道:“劉公嗣乃是昔年于吉道長之徒甘倩,與劉備麾下武將趙雲之子。此二人早在趙雲投劉備時便已私通。”
“劉備亦早知此事,卻苦於膝下無子,只把劉禪當作親生看待。”
“此事聽來荒謬,然而你且細想,趙雲為何對劉公嗣關懷備至,為將者效忠的是主公,而非儲君。趙雲表的是父子之情,何來忠義之心?
“荊兄是聰明人,跟了劉公嗣這許久,料想不難從細節處推測。”
啞侍沉默了,顯是在思考陸遜說的話。
陸遜又道:“此事唯有數人得知,當初伯言亦是冒著極大兇險探來。”
“除劉公嗣外,劉備尚有一子,其母不詳,為當年輾轉征戰時所留,更比劉公嗣年長。諸葛亮、黃月英,趙雲等輩俱是知曉,關張二人,只知劉備有一長子,卻不知劉公嗣非是劉備親骨肉。”
“荊兄可知如今你正身處險境?劉備死到臨頭,此次再回益州,荊兄便要面臨一場朝中大戰。”
陸遜又道:“自古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儲位之爭,若非全勝,便是全敗,更何況劉禪並非劉備所生?關張二人與劉玄德結義已久,他們護的是漢室,而非扶不起的劉阿斗。諸葛亮更是如此。”
“孔明師從張道陵,其妻黃月英更是左慈老道高徒。光是夫妻二人,荊兄便有把握一戰?”
“伯言敢說,不久後,益州定是亂成一團,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荊兄不可行險。且為將之人,需投明主,若說功名榮華,俱是過眼雲煙。借公瑾一言,為君為臣,畢生所念,唯大地蒼生而已。荊兄若有意來投,主公可與荊兄結金蘭之好,八拜之交。”
此時阿斗終於趕到,匆匆聽見了陸遜最後一句。
陸遜說完,逕自轉身離去,天色漸黑,啞侍站在巷口處出神。許久後劉禪方走進巷內,道:“啞……沉戟,他要招攬你?”
啞侍轉過頭來,那雙眸子在昏暗天色下顯得明亮清澈,他仔細端詳阿斗,像是想從他的容貌中辨認出誰的影子。
“沉戟,那個人是陸伯言?”阿斗努力回憶陸遜說的話,疑道:“他想讓你跟著孫權?你要跟他走麼?”
啞侍點了點頭。
阿斗愣住了,腦海中一片空白,吸了口氣,顫聲道:“你要……你不要我,不,你要離開我了?”
啞侍笑了起來,伸出兩指,戳了戳阿斗眉心,搖頭無奈嘆了口氣。
“你騙我的對不?你在開玩笑?”
啞侍只是微笑看著他,阿斗靠在牆上,一手握拳,反手朝牆壁錘去,話裏帶著一絲哭腔,恨道:“我他媽的……真是個廢物。”
他忽然覺得,自己太不珍惜趙雲與啞侍這二人,就連司馬昭都比自己知恩,暗道以後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終有一日,就算沒人來挖,他說不定也會走的。
阿斗拉起啞侍的手,道:“沉戟大哥,我沒給你什麼好的,都是你在幫我忙……要是你被孫權挖走了,我真的……”
說到此處,見啞侍閉了雙眼,心不在焉聽著,嘴角卻是帶著一抹狡猾的笑意。仿佛只把這當作一場玩笑。
阿斗心內鬆了不少,回過神來道:“肯定是那大舌頭讓他來的,陸遜現在要去回報?他說益州要亂成一團,是什麼意思?能追得上他不?”
啞巴睜開雙眼,目中頗有贊許之意,是誇獎,亦是承諾。
阿斗道:“我們去追他。”
啞侍微微俯身,一手摟著阿斗的腰,把頭埋在他脖側,高大的身軀壓了上來,阿斗心頭一蕩,正想說點什麼,下一秒便身子騰空,卻被啞侍有力的臂膀攔腰抱起。
沉戟抱著阿斗,悄無聲息的躍上了房頂。
建業城內萬家燈火,啞侍如一只展翅的黑梟,於夜色中,輕飄飄尾隨陸遜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