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上元節•情味中年別
古言“少不入川”,益州富饒無比,人民生活安逸,川中女子更是性格開朗,容貌驚豔。平生受中原禮教拘束極少,一到上元節,便都出了門,任是懷春少女還是新嫁婦,俱手挽情郎,於那綽約燈影下徘徊。
又有歡聲笑語,和著街旁戲曲傳來,成都城內花燈萬盞,眾妍競芳,燈市跨越東西長街,老君觀上更是香火彌漫。
人潮如水,熱戀中的男女均湧向城西老君觀,為太上道德天尊點上香火,祈今生好事成雙成對,比翼齊飛。
阿斗混在人群裏走著,四處張望,只牽掛趙雲,然而男子極多,一目看去,又哪能辨得出是誰?左看右看,只見路上都是一對對,心中忽覺說不出的落寞,擠到路旁,掏錢買了塊麻糖,掂在手裏拋了拋。
“怎麼?”阿斗轉身,卻見身旁一男孩在那發呆。
那男孩約摸十三四歲大小,肩上扛著一根竹竿,竹竿上縫著直布旗,卻是一柄張羅算命生意的招幡。
上元節神棍滿街,都趁熱鬧出來看手相臉相,拉著滿街情侶,講幾句好話騙錢。想是哪家騙子帶的學徒偷溜出來買糖吃。
男孩矮了劉禪一頭,匝吧著嘴,看了看阿斗,又看看他手中麻糖,笑道:“哥,給我也買塊吧。”
阿斗悶道:“給你了。”隨手把糖朝那男孩手中一塞,便隨步跟著人群走了。
“傾世……元囊……”
男孩笑聲從背後依稀傳來,阿斗聽在耳裏,只以為是算命的說瘋話,茫然走向老君觀。聽耳旁情人調笑聲不絕,又有溫言柔語,止不住地鑽進耳中來,忍了又忍,終究覺得鼻內發酸。
老君殿上跪滿善男信女,俱是手持香火,阿斗怔怔看了片刻,只覺老君容貌甚是慈藹,目中又有憐憫之色投向自己。
阿斗小聲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旋取過香燭,恭敬拜了,喃喃道:“老君可憐可憐我吧,孤苦伶仃的。”把香插上銅爐內,見道觀一側擺著募錢的木匣,便伸手入懷掏錢,走了過去。
“今天是上元節,讓我見見師父,錢給你了啊。”阿斗掏出過年收的幾個紅封兒,倒了點銀錠出來,便塞進香火匣裏。想了想,索性把全部紅封裏的錢都掏了出來,只餘啞侍給的那個大銅板,道:“我就留一文錢買點小玩意,沒了。”
一股腦兒把錢都扔進去後,阿斗惆悵站了片刻,嘴角微抽,又道:“老君,你該不會是連我這一文錢也想要罷。”
正要把銅板塞進去時,肩上倏然被人一拍,銅錢脫了手,骨碌碌滾進匣子裏,阿斗嚇得大叫,轉過身去,見到趙雲。
“真的有用!”阿斗狂喜大叫道:“師父!”
“做什麼傻事。”趙雲微笑道:“我以為你還被關在府裏,正想去看看你……”
阿斗忽記起那枚銅錢,道:“最後的不算!”旋伸手進箱去掏。
趙雲忙阻道:“別胡鬧!”
“啞巴給我的銅錢……”
“快走!都看著你呢!”
趙雲拉著阿斗要走,阿斗那手卻卡在募捐箱的洞裏,周圍香客哭笑不得看著這一幕,議論紛紛,直折騰了好一陣,劉禪才勝利了,取出一個銅板。
趙雲顏面盡失,挾著小徒弟逃之夭夭,一世英名,付諸流水。
兩人並肩出了觀,走在街上,頭頂懸著琳琅滿目的花燈,阿斗只覺心情大好,此刻美景良辰,方有了欣賞的興致。
阿斗笑著問道:“師父去老君觀裏祈願?”
趙雲隨口解釋道:“本在猜燈謎,街角遇到個算命的小先生,指了觀裏讓我去拜,說有命中註定的……有人在那處等我。”
阿斗聽了前半句,“啊”了一聲,便沒去想那後半句,問道:“小先生?長啥樣?”
趙雲形容了一番,阿斗微愕,正是先前那扛著招幡的小男孩,還好給他買了糖吃,這世道高人可真不少。
阿斗拿著銅錢對燈光端詳片刻,翻過來道:“好像不是我那枚……”
趙雲哭笑不得道:“收好,想要什麼,師父給你買就是。”
這承諾不亞於情侶之間的六字箴言“這是卡,隨便刷”,直聽得阿斗心花怒放,想買東西的人往往不計較價值多少,卻愛聽此類應允,唯為那一點滿足感而已。
阿斗本沒想買的物事,這時卻來了興頭,隨眼瞥去,見一人扛著麻杆,上插無數五顏六色風車,在春夜風裏轉得繚亂,心中一動,仿佛朦朧想起一件事來,卻又說不真切,遂笑道:“師父給我買個風車罷。”
趙雲笑道:“還記得從前那事呢。”旋截住那人,買了個風車來,遞到阿斗手裏,又買了包糖炒栗子,二人沿街緩緩走著。趙雲只占了靠街一旁,有意護著阿斗,免得人來人往擠了小徒弟。
阿斗好奇問道:“啥事?不記得了。”
兩人尋河邊一處乾淨地坐了,眼望無數浮燈沿河水緩緩飄向下游,映得黯夜水面如繁星點點,銀河浩瀚。
趙雲笑道:“既真忘了,何以要買風車?”
趙雲似是沉浸在回憶中,又道:“你三歲那年,師父上元節去逛燈市,也給你買了個風車回來,你喜歡得很,搬張小板凳,坐門口看了一晚上。”
阿斗失笑道:“有這麼傻?”
趙雲笑著點頭道:“我看你傻乎乎的,沒想那許多,有事便走了,後來你睡著了,被侍婢抱回房去。”
“夜裏雪一下,把風車凍住,大風一來,吹得只剩根光禿禿的竹篾。”
阿斗聽了大笑,趙雲莞爾道:“隔天早上一起來,見風車沒了,你便大哭,直哭了許久,當真不記得?”
阿斗搖頭道:“好像記得,又記不清楚,後來呢?”
趙雲答道:“後來年年我都記著這茬,逛燈市得給你帶個風車,想讓你放在房裏,可又不轉,只得鼓著腮幫子吹一晚上,真是遭麻煩事……”
阿斗笑得捧腹,趙雲又唏噓道:“到前幾年,你便說不是小孩兒了,不要這玩意,師父才沒再買。”
阿斗忍不住問:“還有啥糗事兒,師父再給我說說?”
隱隱約約,他對這具身軀空白的記憶很是好奇,曾與趙雲有多少交集,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末端又有一點光在吸引自己不斷探索。
真正的阿斗,是否也像現在的自己這樣迷戀趙雲?還是只把他當成父親一個普通的臣子,不屑一顧?
趙雲想了想,擇幾件趣事細細說來。
無非就是趙雲給阿斗堆了個雪人,雪人化了,大哭。學走路摔跤了,大哭。在府裏被狗追了,大哭……總之只要是他的事,便無一不是與哭有關,最後都在趙雲的懷抱中入睡告終。
阿斗微笑看著趙雲,有點詫異,他竟是對自己這麼在意,遠遠超出了一名武將對小主公的關懷,且對從前的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事,記得如此清楚。
“那只布老虎,你還記得不?你每天抱著它,睡覺被拿走了便會……”趙雲說到此處,忽然沉默了。
阿斗知道他想起了甘夫人,心中難受,忙笑著岔道:“看來我有老爸的真傳麼?”
趙雲被逗樂了,笑道:“你剛出世那會,水鏡先生抱過你,是這麼說來著,嗯……”趙雲學著一副老學究的口氣,正經道:“頗像其父,頗像其父!”
阿斗與趙雲同時大笑,不約而同地想到,那時劉備被司馬徽諷刺愛哭,臉色定是與茄子無異。
河面上浮火已逝,長街中花燈被紛紛摘走,人散市聲收,漸入冷清之境。
“夜深了。”趙雲拉著阿斗起身,道:“回去歇下吧。”
阿斗微有點失望,道:“這就走了?”
趙雲看著阿斗清澈雙眼,笑了笑,答道:“來日方長,過完一年又是一年,何必感傷?”
那話一語雙關,仿佛在告訴他什麼,然而此時阿斗卻全然不懂,有什麼東西正擠滿了他的內心,是一種酸楚與衝動,又似乎是迷路後的恐懼。
阿斗忽道:“師父,阿斗喜歡你。”
趙雲啼笑皆非,點頭答道:“師父也很喜歡你,本事沒學好的徒弟,往往最得師父寵愛。”說著為這狗屁不通的邏輯笑了笑。又道:“也不知伯約是否會怪師父與軍師偏心……”
阿斗不顧一切地打斷道:“不是那種喜歡,是……師父,是月英師娘對先生的那種喜歡,是我娘對我爹的喜歡。”
他昏了頭,接著道:“是師父,對我娘的那種喜歡。”
說完這句,阿斗下意識地覺得不妥,心頭難過無比,自己又一次傷害了趙雲。
他劇烈喘息,把湧到鼻間的酸楚艱難地忍了回去,等候一個遲早要來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