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錦囊妙計
上元節的燈火仿佛籌備了整整半個正月,只為了在這遊燈時節曇花一現地綻放,元夜一過,燈籠便被收了回去,乾淨且徹底,不留絲毫痕跡。
那轉瞬而過的歡娛盡數消失,一如阿斗在這寥落子夜的心情。
行人三三兩兩從他們身旁經過,並好奇打量這面對面站著的二人,那眼神中充滿好奇,以及對他們身份,關係的揣測,是父子?師徒?公子與他忠厚的,執著的侍衛?抑或是另有其他?
阿斗只覺嗓子乾灼,幾次想轉頭離去,卻終究邁不出第一步,只得等候趙雲的回答。
許久後,趙雲道:“阿斗,你知道荊州江畔,漁家養的鵝不?”
阿斗茫然搖頭,趙雲微笑道:“雛鵝於蛋殼中破出時,第一眼見到之物,必將把它當成父母,於是便認了個死理,譬如第一眼所見是人,終日便跟在人身後,所見是塊紅布,亦會日夜守在布旁。”
阿斗明白了,趙雲想說的是雛鳥情結,他無力反駁,只得任由趙子龍仿佛遙遠的聲音傳入耳內。
趙雲又道:“師父不是草木,很承你的情,但……”
說到此處,趙雲躊躇不語,似在思索該如何對阿斗說,方能令他稍稍好過。阿斗看在眼中,忽對自己生出說不出的厭煩與疲倦,答道:“我知道了,不用說了。”
他只想轉身逃離趙雲的面前,卻被趙雲一把拽住手臂,沉聲道:“公嗣!”
他認真看著劉禪雙眼,道:“公嗣,你不過是未分清這依戀之情,傾慕之心,你終是要娶妻生子的,師父此生唯一的期望,就是能有朝一日,親眼看著你當個快活的小皇帝,坐在龍椅上。”
“為此事,師父縱是粉身碎骨,亦不會有絲毫怨言。”
“之後呢?”阿斗道。
“之後。”趙雲沉聲答道:“你讓師父去哪,師父便去哪。我可為你鎮守邊疆,戰死沙場,統領禁軍……你用沉戟給你的那一文錢,便可買到師父的命,”
“然而現下,你若仍把我當作師父,便不得再想此事。”
“終有一日,你會長大,會想明白,到那時候,師父已經老了,你亦會有你的家。”趙雲微笑著摸了摸阿斗的頭,道:“在你想明白之前,師父決不會離開你身邊。”
阿斗道:“師父,你喜歡我娘麼?”
趙雲點了點頭,不再瞞他,答道:“你已長大了,看到你,我便想起倩兒。”
阿斗明白了,他喃喃道:“我不過是棵枇杷樹。”
趙雲不解道:“何來此言?”
阿斗搖了搖頭,道:“師父,馬超小師父叮囑我,來向你磕個頭。”旋即拜了下去,把額頭碰在磚石地上,一陣生痛,再起身時,趙雲卻不伸手來扶,目光中露出一絲自己所熟悉的溫柔神色。
“我回去了,師父早點睡。”那是上元節過去之前,阿斗對趙雲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走過冷清長街,街上漆黑而空無一人,不用回頭也知道,他的保護神正默默站在遠處,目送著自己走向那未知且陰暗的歸宿。
他轉過街角,選了一僻靜處蹲下,想認真地哭一會,忽聽趙雲喊道:“阿斗!”腳步聲起,子龍大步追了上來。
阿斗卻起身就跑,在疾喘中跑回了家。
明亮且溫暖的房間,與窗外無邊無際的寒冷黑暗,形成了鮮明對比,就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啞侍依舊是獨自一人,坐在案前,不知搗鼓著什麼小玩意,阿斗在門口站了片刻,與啞侍對視一眼,啞侍又漠然低頭,聚精會神地貼著什麼。
阿斗忽然覺得自己早就該回來的,不,也許上元節這夜,本就不該出去。
他端起啞侍手旁的杯子,喝了幾口熱水,旋即走進內間,撲倒在床上,醞釀一會,嗚了起來。嗚了一會,啞侍正如他意料中的沒有半點反應。
阿斗又大嚷幾聲。轉身一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雙眼望著天花板。
“我去逛燈市了,啞巴。”阿斗喃喃道,他忽有點愧疚,上元節顧著自己,卻把啞侍給忘了,早知道該叫上他。
接著,他把今夜的事一五一十地朝啞侍說了,說著說著,又道:“興許師父說得沒錯……我只是仰慕他。”
這個理由連自己亦騙不過,阿斗心裏難過得很,嘆了口氣道:“但我天天想著他,一刻也不想離開他,看到他就很高興,看不到他就很難過,他在荊州,我在成都,我天天念著,今天好不容易敢說了,結果、結果……這不是喜歡又是什麼……承認吧,你這個廢柴,你被發好人卡了。”
“他只是把我當成他和我媽之間的一個紀念,看到我,就想起我媽……”阿斗突然想到一件令人心裏發毛的事,背脊湧起涼意。
正要細想時,啞侍卻做完了活計,把手中一物用三個手指拈著,放在劉禪枕旁的小架子上。
阿斗轉頭看了看,好奇道:“這啥?”
啞侍給他做了一個小兔子燈籠,插進一小截蠟燭點亮了,火光在白色的兔子肚裏跳躍不定。
啞侍走出外間,吹熄了燈,上床睡了,只餘阿斗看著那燈籠發了一會呆,道:“他不會是我爸,想太多了。”
“啞巴,謝謝。”阿斗道:“明兒起來說不定我就忘了。”旋把被子朝頭上一捂。
漆黑的夜裏,只餘那只小兔子溫暖、安靜地發著光。
插在床頭的風車輕輕轉動,把那一條條的影兒投在牆上,仿佛無盡的時間、光暗的回廊,融進太多的往事,太多的酸甜。
第二天站在劉備與諸葛亮面前的時候,阿斗心中嘀咕,渾沒半點心情與這兩隻老狐狸打交道。
“額頭怎麼了?”劉備不悅道。
阿斗漠然答道:“磕頭磕的。”
劉備朝他招了招手,道:“能磕得又青又紫?過來。”
阿斗不情不願蹭了過去,劉備便抬手在他額上揉了揉,這個動作令阿斗很是意外,退了一步,訕訕道:“不痛。”
諸葛亮笑道:“可見小主公是重情重義之人。”
劉備點了點頭,道:“昨夜成都城如何?”
阿斗答道:“繁榮似錦,火樹銀花。”
劉備道:“如今漢室屈居川中,正是韜光養晦之時……”
阿斗倏道:“爹,有什麼話想說你就直說吧,我知道你和先生叫我來,不是來和我拉家常的。”
劉備微微眯起眼,阿斗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陌生,仿佛在啞侍眼中見過,那氣質又有些許差異,劉備目光是梟,而啞侍是鷹?
劉備道:“日前聽軍師說,你曾向他面諫治川之策,讓你作的文章呢?現且向為父細細道來,看看你這段時日,都學了些什麼。”
阿斗便把儒,法,道三家融匯治國的想法說了;接著言語躑躅,孔明便道:“亮先行告退。”
“不妨。”劉備阻住諸葛亮,又道:“諸葛先生不是外人,你直說就是。”
阿斗想了想,道:“成都不能呆太久。”
諸葛亮頷首,阿斗又道:“可以暫住,不能定都,天府富饒,長久在這裏生活,人就會偏於安逸,不思進取。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如果想一統天下,趁將軍們還沒習慣,該出兵的時候就得出兵,不能拖。”
劉備想也不想,反嘲道:“口若懸河,不過是紙上談兵,你道川中兵士都能一呼百應,為父現便去滅了東吳?”
阿斗卻認真道:“不是東吳,該先打曹操,曹操是竊位自居,又受九錫之禮,你是……我們是漢室正統,宣戰名正言順。要打曹操,就必須先收復漢中。”
劉備緩緩道:“此話是子龍教你說的?”
阿斗忿道:“別沒事就把我和他扯一處,我難道不能有點自己的想法麼!在你們眼裏,我就是個什麼也不懂,只能當傳話筒的小孩?”
劉備受這無禮頂撞卻不生氣,反笑了起來,道:“你還須修身養性才是。”
諸葛亮亦笑著與劉備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顯是達成了一致意見。劉禪看在眼中,心下起疑,卻不能問,只得隨口答道:“師父平時教我射箭來著,多練習就是了。”
劉備卻淡淡道:“你不是學武的料子,亦不是學武的命;我劉玄德之子,自是治國安邦的材料,豈可上戰場廝殺?”言下之意,竟是讓劉禪少學點武藝,虛應著光景。
“罷了。”劉備道:“先前你說之事,與軍師不謀而合。為父開春便要去漢中拜謁系師張魯……”
阿斗心頭一凜,劉備要親征了?說是拜謁,實際上便是要明目張膽地搶漢中,打張魯了。只聽劉備又道:“然而荊州之勢未穩,又作何打算?”
阿斗仔細思考這話中含義,劉備想讓自己做什麼?他明白了。
“爹想和東吳重新修好。”阿斗道。
劉備“嗯”了一聲,答道:“孟起,翼德隨軍,龐先生,法先生不可少……軍師須留守。”
到此時,縱是傻子也明白了,阿斗吸了口氣,遂道:“公嗣願為父親分憂。”
這麼重的責任可頭一遭,想是諸葛亮極力為劉備推薦自己,只不知隨行的又有何人。
劉備點了點頭,阿斗忽道:“不要師父和我去,我帶姜維……和……”
劉備疑道:“怎麼?子龍一聽你要出使江東,便鐵了心要與你同去。本想讓他鎮守成都,如今卻只能讓魏延留守,你師徒間發生了何事?”
阿斗執意道:“有師父在,我放不開。”
劉備又道:“子龍待你哪點怠慢了?軍師因此還與子龍爭執了一番,你為何要辜負他的一番盛情?”
阿斗堅持道:“我不想再倚靠師父了。”
知道是託辭,諸葛亮與劉備雖疑亦不再問,許久後劉備道:“為父自有計較,你此去江東,與孫仲謀重修舊好,只須著眼兩件事。”
“一、接你姨娘回成都。二、帶你堂妹關鳳,去江東成親。”
又是兩樁政治婚姻。
“你怎麼跟先生在一塊的?”阿斗忍不住問道:“我看先生很喜歡你麼?”
黃月英秀手輕抖,抄起草席,那均勻鋪在草席上的芝麻便翻了個面,隨手甩出,草席又規規矩矩,落回地上,接著繼續繡她的荷包,笑道:“就是,我這麼醜,你先生咋就愛上我了?”
阿斗訕訕道:“我不是這意思……”靈機一動,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師娘實在是太缺德了!”
這話逗得黃月英笑了起來,想了想,道;“那棒槌兒鼻孔朝天,向來瞧不起人,男人都沒幾個瞧得起,何況是女人?”
阿斗知她話裏有話,遂不敢打岔,認真聽著。黃月英又正色道:“他起初娶我,不過把我當作一塊敲門磚,用過就算。”
這話不假,起初諸葛亮為了在荊州士族圈內混出名堂,娶了黃承憲之女黃月英,黃家在當地是有名的望族,諸葛亮名聲傳開後,徐庶等人為劉備推薦,方有三顧茅廬一事。
以諸葛亮這種人,斷然不可能耕一輩子的地。
“成婚久了,碰也不碰我,每天那個舉案齊眉唷,客氣得跟不認識似的。師娘知道他裝出一副柳下惠的樣子,心中卻是瞧不起人,只求家裏不給他添麻煩,也就算了。他瞧不起師娘,師娘自然也瞧不起他。”
阿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推想而知,諸葛亮後來定是被黃月英修理得很慘。
果然月英又道:“然而這口氣我是咽不下的,你不是有才麼?來來,比一比,輸了的怎麼著,洗碗做飯去。憑什麼每天要我做飯,我繡一天香包能賣五錢銀子,他一個月官祿也不過五兩,遇上你爹哪天扣了公餉,我們倆就得一起餓死了。”
阿斗笑道:“那你和他比啥?”
黃月英沉吟片刻,笑道:“不過是些墨家,農家的小玩意兒,說實話你先生這人,治軍修政,大本事還是有的,小伎倆卻不行,師娘覷了這點,便占到便宜。”
阿斗道:“那師父輸了?”
黃月英笑道:“自然就洗了三個月的碗。”
阿斗笑得險些摔到地上去,月英笑道:“從此他就蔫了。外面他管去,老娘沒空折騰,回家裏來,就得聽我的。”
阿斗像是明白了些什麼,只聽月英又正色道:“說啥這不行那不行,都是扯蛋。心裏不過覺得不般配,倆人對不上眼,收拾收拾就服帖了。”
阿斗忽道:“要談戀愛,就得讓雙方站在同個高度上。”
黃月英想了想,明白其意,點頭說:“就是這個道理,不管什麼條件,若是兩邊差得太遠,他不會把你看作良配,什麼我把你當妹妹當哥哥,都是推託,要真瞧上,還不早掄膀子上了。”
阿斗正思考間,月英忽又道:“你這次去江東,給我仔細著,別嫁妹子嫁不出去,到時二爺把關鳳塞給你,你可就麻煩大發了。”
阿斗方想起今天是來向月英討教的,忙問道:“師娘你認識大小喬不?這次去江東,我該跟姨娘怎麼說才能勸她回來?”
月英道:“我與孫尚香不熟,走一步算一步就是。只要拖得過,讓你爹打完張魯,嫁誰帶誰回家都不要緊了。只與你說一句,大小喬可是厲害角色,與師娘向來有嫌隙,你在她倆面前千萬不可提我之名。”
阿斗哀嚎道:“不是吧!我還指望你修書一封,讓我過去能討點便宜來著。”
月英道:“我師門與她倆師門向來是死對頭,你還是別……”
阿斗又道:“你是誰的徒弟?我怎沒聽說過?”
月英答道:“以後再告訴你,去罷,這次有倆厲害傢伙陪著你,沒我做主意的時候。”
阿斗雖疑那“倆厲害傢伙”的說法,再問,黃月英卻不說,只得回去收拾東西了。
數日後,江東使節團定下人選。
劉禪,姜維二人前行,趙雲沿途護送南下荊州,啞侍自然是要跟著的。左看右看,都只有一個厲害傢伙麼,難道關鳳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行人抵達荊州,接了關羽之女關鳳,便上船順流而下,前往江東主城建業。
這次使節團竟是由自己做主,劉禪心中忐忑得要緊,亦知這是諸葛亮早已算准的,孫權集團再怎麼不爽,也不可能難為自己與姜維兩個小輩。
以劉禪向來的名聲,要裝傻充楞不難,還可混水摸魚一番。
然而一路上,趙雲卻是未與自己說半句話,江陵乘船離岸那時,亦不見他來送行,興許是因為阿斗拒絕他的加入而動了真火。
阿斗在船頭站了許久,吹了一會風,想起當初趙雲來救自己的那天,感慨實多。
也罷,得站在同個高度上,你才不會再把我當小孩。阿斗笑了笑,轉身入艙,去尋姜維商酌出使之事。
“姜——小——維——”阿斗懶洋洋走進姜維艙房,叫喚道。
光線黯淡,橫樑矮小的房裏空無一人。
阿斗疑道:“才上船一會,又跑哪去了?”旋即瞄到桌上一個香包,正是那天黃月英親手縫的。遂微張著嘴,終於被自己見到活的錦囊妙計了!
回過神來,阿斗又恨恨道:“先生還封錦囊?怎麼不封給我,封給姜維那小子。”說著忽生一念,毛手毛腳地把那錦囊提前拆了,嘲道:“我偏要看你寫的啥,是不是真的料事如神……”
錦囊中果然塞著一紙條,上書一行字:“若歇斯底里,當以糖哄之。”
阿斗嘴角抽搐,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手裏拿著紙條,叫喚道:“伯約!”
“怎麼了?”帶著笑意的沉厚男子聲音在身後響起,阿斗忙把紙條藏起來,轉頭道:“沒什麼,啊,師父?!!”
船已開,趙雲怎麼會在船上?!
趙雲顯是剛卸下盔甲,只穿著短褲單衣,春日船上悶熱,汗水浸濕後,在光線下緊緊貼著全身,現出小麥膚色,隱約可見男子強健裸 體的輪廓,他的體形極其勻稱,英俊的笑容帶著一絲溫暖。道:“那是軍師親手給師父的錦囊,著我上船後拆。”
阿斗心神一蕩,倏然察覺不妥,結巴道:“師師師……父,你怎麼會在船上?伯約呢?”他愣住了,把紙條遞給趙雲,趙雲展開紙條,邊看邊笑道:“偷樑換柱之計,上船前我把伯約替了下來,他留守荊州接應,我陪你出使。”
“讓你和伯約去江東,師父怎麼放心得下?師父說過,此生陪著你,與你寸步不離,忘了?”
阿斗方清醒過來,抓狂道:“喂這到底是什麼事!這次出使江東的隊長是我!你們把我當成什麼!當猴耍麼!”
趙雲看了那紙條,耳邊卻是劉禪抓狂的大嚷,忙嚇得四處亂翻,從匣子取出一個紙盒來,遞到劉禪手裏,道:“莫氣!莫氣!師父都上船了,總不能遊回去,來,吃糖。”
阿斗攥著那塊花生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卷一•鴻漸於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