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銀龍橫江
阿斗走到船舷旁,雙手微微發抖,一再告訴自己要鎮靜;眼望周善時,那悍奴卻不見蹤影,整艘船上,侍婢已退了個乾淨。
潛心思索片刻,阿斗想到,諸葛亮早間會派人送藥,不見了孫尚香,荊州府內此刻應亂成一團,暗罵自己草率追來時,又苦笑終得倚仗這絕世軍師。
他站在船頭,只看那萬里滔滔江水,無人敢來擾,不見小主公大發雷霆,頗出下人們意料。
許久後,阿斗嘴角微翹,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也罷,正好與姨娘多聚片刻。”轉身時,卻見周善守在艙口前。
周善冷冷道:“郡主已歇下,還請小主公在甲板上看看風景。”
阿斗登時便知這廝定奉孫權之命,使了什麼手段軟禁住孫尚香,冷冷打量其面容,嘲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看那江上誰來了?”說畢隨手一指。
周善心頭一凜,順阿斗所指望去,冷不防臉上已“啪”地挨了個清脆耳光,中了劉禪之計,當即大怒,阿斗料定這奴才不敢冒犯自己,甩手激道:“痛唷,臉皮這麼厚?”
周善怒不可遏,如鬥牛般面紅耳赤,連喘粗氣,卻終究不敢還手,阿斗眼角餘光瞥見那大江上一個小黑點,倏然一怔,忙收斂心神,目若秋水,再次指向船頭,笑道;“你再看?誰來了?”
周善這次再不中計,冷冷哼了一聲。
然而下一刻卻猛地色變。
“常山趙子龍在此——!休得帶走我家小主公!”
石破天驚的爆喝尚在千步外,寒芒閃爍的箭光卻是到了面前!
江水分,白浪湧,無雙一箭帶起尖銳呼嘯,旋轉著飛向船桅,帆索斷,箭光沖向湛藍天幕。
周善大駭之下抬頭!
劉禪反手拔出周善腰畔長刀,爭的便是這一時錯愕!
趙雲足下扁舟與大船一撞,沉了下去,白衣武士身影如虹,一足踏上船首!
一切都只發生在短短幾息內。白帆鋪天蓋地的罩了下來,船在江心打了個旋,阿斗被那旋力帶得橫飛出去,摔出老遠。昏頭轉向中,阿斗仍緊緊握著周善那把大刀,驚懼後退,舞起長刀亂砍,裂開帆布,透了口氣,卻見甲板上已亂成一片,水兵,弓手,均是從艙內紛紛奔出。
趙雲白衣在空中翻飛,身型如矯健游龍,大喝一聲,手執短匕,狠狠朝周善刺去,周善已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柄鋼槳,舞得水泄不通,與趙雲鬥作一團。
兩岸山巒飛速旋轉,阿斗只覺快吐出來,勉力扶著船舷,緩步挪動,奈何船轉得太快,竟是手腳發抖。提心吊膽,想叫卻唯恐趙雲分心,驚疑不定地摸到酣鬥二人身後,手中長刀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連著幾次,拿不定主意。
趙雲覷到空隙,手中匕首沿鐵槳朝上平揮,頓時把周善四根手指削了下來,周善一聲痛嚎,餘光瞥見阿斗,轉身撲來!
趙雲旋身飛掠,一腳狠狠踹在周善背上,口中清喝道:“刀起頭落!”
這一喝,阿斗心思清澈,生出無窮勇氣,掄起鋼刀,朝著猙獰撲來的周善砍去,刀鋒砍入周善脖頸半寸,阿斗氣息一窒,只覺手上,心中,俱是傳來無窮阻力。
電光火石的一瞬,他下定決心咬緊牙關,狠命前推,周善驚愕之色凝固於臉上,頸中噴出漫天鮮血,一顆頭在半空中拖出紅線,落進了江裏。
那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趙雲借那一踹之力,在船頭站穩,英偉身型隨著江水波濤上下起伏,笑道:“好徒弟!”旋即伸出一臂。
阿斗終於鬆了口氣,棄了鋼刀,撲進趙雲懷中,趙子龍輕飄飄轉了個身,背朝船上架起的無數弓弩。
箭矢如雨飛來,趙雲把阿斗護在懷裏,朝那滔滔大江飛落,咚的一聲濺起泛紅水花,沉了下去。
大船被江水推向下游,漸漂漸遠,終不可見。
阿斗不諳水性,入江被那冷水一激,本能地猛抓猛蹬,反手撈到一根木條,便死死揪住,用力扳過,倏然口鼻上被溫暖大手覆住,方稍定了定神,一手緊抓那木條,另一手摟著趙雲脖頸,隨著江中亂流漂去。
江中泥沙渾濁,幾次睜開雙眼,均無法辨物,他只朦朧覺得趙雲死死護著自己,於水中借力縱躍,幾個來回,上江面吸了口氣,又沉入水底。
無數回憶迎面撲來,兵荒馬亂中的呐喊,女人的哭叫,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回憶,卻又奇妙地與他此刻思想連在一處。
曾經也是這充滿安全感的臂膀,熟悉的無助驚慌,他甚至能清楚感覺到,許多淚水紛紛離開自己的眼角,融入湍急的水流中,一滴滴折射了正午的,江面上的一輪烈日,載浮載沉,閃爍奇妙的光芒飄向遠方。
那光芒照清淺水區域時,卻見黑黝黝一物迎面撲來。趙雲抱著阿斗手臂緊了緊,隨即鬆了些許。
日光如匕首,切割著他們的夢境,體溫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寒冷。阿斗在趙雲的懷抱中醒了。
“啊呸!”阿斗猛地吐出一口水,勉力坐直身體,轉頭四顧,驚魂未定地咳著。
“師父!師父!!”阿斗哭道。
趙雲頭上被尖銳礁石撞出的傷口已隱約泛白,血液似是流乾,英俊的臉蒼白得嚇人。阿斗全身劇顫,難以置信地摸上趙雲肩膀,那裏插著一枝箭,是二人落水時,自己死死抓著的救命稻草。
箭矢拔出的時候,趙雲痛哼一聲,又暈了過去。
阿斗抹了一把眼淚,撕下衣襟,把趙雲肩上箭傷包緊,奮力架著他手臂,咬牙把他背進幾塊大石遮掩的一小塊空地裏。
他比阿斗高了許多,兩隻長腿在地上拖出一道水漬,阿斗讓趙雲背靠一塊岩石坐著,方轉身攬著他,哭了出來。阿斗再說不清自己是誰,那唯唯諾諾的劉禪,似是與自己前生的靈魂融於一處,唯一感覺到的,便是源自心底深處,刻入骨髓的悲傷。
是恐懼,抑或感激?他的鼻樑抵著趙雲側臉,雙手緊緊抱著他,生怕這保護神一般的男子,隨時會離自己而去。淚水與鼻涕蹭在趙雲冰冷、水淋淋的臉上,許久後,趙雲動了動,伸出有力的臂膀,反手把阿斗摟在自己懷裏。
“你做得很好。”趙雲有氣無力道:“讓師父歇會,再帶你回家……”
周善銅鈴般的雙眼佈滿血絲,闖入他的思想,阿斗驚叫著醒了,卻被趙雲按住。
“方才還像個大人,怎的又哭?”
趙雲之聲依舊虛弱,然而阿斗聽到這話,便知他精神與體力都恢復了不少。他定了定神,把頭伏在趙雲身前,濕透的武士服下,依稀可見強健的胸膛與健康的膚色。
阿斗微微仰起頭,籲了口氣。眯起雙眼。兩人的唇近在咫尺,呼吸彼此交錯。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趙雲會低頭吻他,然而他沒有。
他們在落日餘暉下分開,趙雲便搖搖晃晃站起。
“南陽郡與江夏郡的交會處。”趙雲聲音沙啞,把武士外袍披在阿斗身上,拉起他的手,道:“我們朝西走。”
深一腳淺一腳的行於亂石中,江水拍打石岸,濺起泡沫,趙雲額頭的血已止住,臉色仍是蒼白,察覺到阿斗正在看他,微笑道:“當年師父抱著你,你只這般大小。”說畢隨手比劃了個小包裹模樣,又唏噓道:“如今傷重,有心背你,卻背不動了。”
阿鬥眼望西天那抹紫紅色的光芒漸黯淡下去,答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趙雲沉吟片刻,笑道:“從軍師處學的?君已老,又如何?”
阿斗搖了搖頭,一笑置之。
漫天星斗,蜿蜒長龍般的火把出現在夜空下,那是沿岸搜索二人下落的荊州軍,領隊的正是姜維。
荊州全城戒嚴,阿斗裹在毛毯中,坐在姜維身後,兩名少年一騎,馬匹疾奔,穿過長街而劇烈顛簸。
阿斗看著道路兩旁的軍士,忽道:“伯約,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軍士高舉火把,全城徹夜不眠,一個個皆是神情漠然。
阿斗又道:“他們在慶倖,慶倖小主公終於回城,否則守城將領,沿江巡邏隊伍,俱逃不脫軍師的責罰。”
姜維道;“還有不平。”
阿斗嗯了一聲,緩緩道:“不平的是,這麼一個無能的,到處碰壁,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險些被擄去當人質的廢物,竟是荊州城未來的主人;連累師父也以身涉險。”
姜維勒停馬匹,阿斗下馬,走進軍機處,房內燈光昏暗,諸葛亮就著那星油燈,埋頭看著手中一封信,興許是西川前線發來的戰報。
諸葛亮並不抬頭,道:“千金之體,不坐垂危之堂。你到江邊去做何事?”
阿斗閉著眼,微笑答道:“我到江邊去看水鳥兒。”
不待諸葛亮出言,阿斗自言自語道:“我見一隻鳥兒,占了另一隻鳥兒的窩,把另一鳥兒全家大小都趕走了,這叫啥來著,請先生賜教。”
諸葛亮吸了口氣,抬頭蹙眉望向阿斗,道:“鳩占鵲巢。”
“嗯。”阿斗撓了撓頭,道:“就是這話,阿斗一時忘了。”
諸葛亮之手竟是不受控制地顫抖,那封軍報上,傳遞的便是龐統朝劉備獻計,趁借道之機奪取西川一事,劉備躊躇再三,發回信來,詢問諸葛亮之意。
諸葛亮問道:“最近可曾夢見不尋常的物事?”
道家,佛家常有“天眼開”“參悟天機”之說,劉禪近來表現實在出乎意料,諸葛亮方有此一問,只覺完全看不清面前這曾經呆傻的少年。
諸葛亮亦有看走眼的時候?
阿斗只靜靜站著,許久後,點了點頭,諸葛亮又道:“公嗣,睜眼。”
阿斗睜開雙眼,他的雙目清澈如水,諸葛亮之眸則如深邃暗夜,二人對視良久,這次諸葛亮不再使那魅惑之術,許久後道:“郡主回東吳去了?”
“主母”之稱改為“郡主”,諸葛亮言下之意,便是已把孫尚香從荊州政權裏除了名,更警告阿斗,孫尚香始終代表東吳,與他並非同一陣營的人。
阿斗點點頭,道:“姨娘走了,著我回來多謝師父的藥湯。”
諸葛亮微笑道:“你呢?”
阿斗微笑道:“阿斗自然也多謝師父的藥湯。”
師徒二人均是心下了然,孫尚香來自孫家,縱成劉備之妾,荊州集團卻是決計不容她為劉家延續香火的,否則他日孫尚香為劉備生的孩子長大,背後又有東吳勢力撐腰,難保劉家禍起蕭牆,次子與阿鬥爭那繼承人之位。
萬一孫尚香母子勝了,荊州大權必會被江東逐步蠶食。
此計極不光彩,卻保證了劉禪的正統地位,阿斗亦知這絕世軍師高瞻遠矚,自己不過仗著對歷史的瞭解,才想到這層;孔明卻是洞察大局,在一片迷霧中,作好了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打算。
孫尚香是個可憐人,所以回歸東吳是她唯一的出路,否則以諸葛亮之能,怎會只派趙雲去追,任由大船離去?
“這短短數月,你竟是長大了不少。”諸葛亮道,語氣中帶著一抹不容置疑的欣喜與唏噓。
阿斗輕聲答道:“原來殺人便能長大。”
諸葛亮道:“去睡,睡醒後,你一身血氣便消。”
阿斗躬身執師徒之禮告退,走出軍機處,秋末冷風吹來,這大半夜裏,落江之時的風寒被盡數捂著,姜維迎上前那刻,阿斗咳了幾聲,只覺天旋地轉,全身發燙,便一頭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