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丹青繪卷
公元二一一年,劉備親自率軍,發兵漢中,取道益州。
大戰前夕風聲鶴唳,城內卻是傳報奔馬處處,火把滿街夜不眠,軍需用品源源出城,於城外裝車,糧草從四面八方運來,聚於平原外。
城門處搭起誓師高臺,油盆烈火映紅半邊夜暮。
劉禪背著姜維,兩名少年郎穿過長街,回了趙雲住處。趙雲不知去了何處,料想這時間不論留守還是隨軍,交接預備之事均忙得焦頭爛額,無暇再顧他們。
阿斗推門進屋,背過身,讓姜維坐在榻上,看姜維腫得發紅的膝蓋,姜維問道:“你肚子餓不?師父不在家,晚飯還沒著落呢。”
阿斗聳了聳肩,轉身去打了盆水,蹲在地上幫姜維洗腳,清水澆上膝頭,冰涼沁骨,姜維舒了口氣。
阿斗為他洗完腳,童心忽起,重重捏著姜維腳踝,那處本是個穴位,姜維吃不住酸,失聲道:“停!”使力掙扎,便把水濺了他滿身,當即二人扭來扭去,笑成一團,阿斗方正色道:“我去買點吃的,師父有留錢麼?”
出了外間,聽姜維在內間道;“紅桌小木屜裏。”
阿斗隨手拉開木屜,見屜中孤零零躺著一枚銅板,“啪”地一聲把屜摔上,彎腰去拉下面把手,道:“第幾層?”邊拉風箱般把抽屜開來開去,最後一層只有一塊大理石鎮紙,壓著一張薄宣。
內間答道:“第一層便是,別的沒了。莫亂翻師父東西,否則等他回來,仔細你的皮……”
阿斗笑著展開宣紙,紙上以水墨繪著一個女人背影,濃墨氳得滿紙均是冬氣,那女子身穿一襲素衣,袍帶直拖到地,與滿地皚皚白雪同成一色,一根梅枝挽起滿頭青絲,高雅出塵之氣盡顯無餘。
“畫功不錯。”阿斗道:“師父的老婆還是情人?”
姜維笑道:“不知,上回我偷看一眼,便挨了十板子。”
阿斗撇嘴道:“說不定轉過臉來就是個對眼兒!”姜維發出一陣爆笑,阿斗徑取了趙雲留在抽屜裏的銅板,心生難過,小聲道:“師父存款就這麼點,真不會理財……”
阿斗把趙雲的全副家當——大錢一枚在手裏拋來拋去,出門右拐,買了兩個燒餅,燒餅裏破開兩半,夾著紅油臘肉,燒餅攤邊有醃制泡菜,供買家取了配餅。阿斗把燒餅用油紙一包,又取過盛泡菜的海碗,兜起衣襟,不由分說就朝裏倒了半碗。
“怎麼。”阿斗見那燒餅攤老闆與數名顧客均瞪著自己,便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心中不忿,又道:“泡菜值幾個錢,老子是荊州城太子爺!”
“……”
籍著昏黃夜火,顧客與老闆終於認出,那搶了半海碗泡菜,揚長而去的正是荊州牧獨子……頓時呼啦啦暈了一大片。
夜間阿斗姜維二人吃一口燒餅,就兩三口泡菜,只吃得嗓子鹹澀,喉渴無比,又各灌了兩大瓢水。阿斗也不回州牧府去了,便在姜維旁邊睡下。跪了一天,均是疲憊,阿斗拉過姜維手臂,枕在身下,互相抱著便入睡。
夢裏,那水墨畫女子背影朦朧,阿斗總覺得她與自己關係極近,然而中間終究隔了一層,似是籠著一層輕紗,想伸手去觸,卻摸不著半分。
“她是誰?感覺倒挺親近的。”
阿斗又看到這幅畫了,卻是半個月後的清晨,在孫尚香房中。幾是一樣的潑墨技法,那畫裱著金邊,懸在極不起眼的角牆上。
孫尚香還未起床,侍婢把一壇蜜封好口,放在桌面,這是小主公大清早過來索要,欲帶回去給姜維調蜜水喝的。
“信?”阿斗朝桌上看了一眼,一封錦青薄箋安靜躺著。
侍婢小聲道:“江東送來的家信。”
阿斗點了點頭,見那侍女眼中頗有懼色,便不再問,轉頭端詳那畫,他不急著回去了。少頃孫尚香洗漱完畢,打了個呵欠,盈盈坐到桌旁,慵懶一笑道:“阿斗想娘了?這月家信早來了十天?”
阿斗只道“娘”是孫尚香自稱,遂回頭笑道:“想姨娘這兒好吃的來了。”
孫尚香嗔道:“別在你娘畫像下站著了,待會又眼紅紅的,過來。”
阿斗失聲道:“什麼?她是我親娘?是甘夫人?”
孫尚香怔在當場,阿斗頓時覺得這一問大是不妥,忙笑著拿話來岔,道:“不不,我是說,我都忘記我娘長啥樣了。起得早腦子沒昏完……”
孫尚香嘆了口氣,道:“過來罷。”阿斗踱了過去,忍不住又蹙眉問:“我娘長得如何,好看麼?”
孫尚香只道阿斗傻氣發作,讓他坐下,玉手揉了揉阿斗頭髮,笑道:“你娘不好看,怎地生出你這瓷人來?照照鏡子,這眉清目秀的小美男胚子不就與你娘似了個八九分……”孫尚香見阿斗魂不守舍,怕勾起他懷母悲傷,道:“來,姨娘給你念念,看東吳有啥好玩事兒,別再想那畫了。”
阿斗注意力渾不在孫尚香的家信上,無數場景呈於腦海中:
甘夫人曾是三國著名的美女,當年趙雲如何單騎匹馬,突破十萬曹軍防線,回頭搭救甘夫人與糜夫人,糜夫人跳井,甘夫人卻被趙雲攔住。甘夫人是三國時代著名的美女,英雄救美,趙雲如何力阻她尋死,如何勸慰,如何擔保……
是“子龍奉主公之命前來搭救夫人,縱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亦不讓夫人受半點傷害,求夫人萬勿輕生。”
還是“人誰無死?”又或是彼此凝視,簡單一句話:“子龍絕不會敗,夫人請把性命託付於我。”
然而千言萬語,終化成一道枷,六個鎖;朋友妻,不可欺。
原來這許多年,趙雲一直把傾慕藏在心裏,是在長阪坡救主時愛上甘夫人的,還是在投奔劉備時,便對她一見鍾情,卻從無半分表露?
趙雲自來到劉備麾下,便堅持不再娶,料想已是在赤壁之戰以前。
過了數載,甘夫人身染重病,魂歸離恨天,趙雲每天對著容貌頗似甘夫人的小徒弟,那又是怎樣一種折磨?
拋妻棄子,狼狽奔逃的劉備;力敵萬軍,重情重義的趙雲……阿斗的思維便似脫韁馬匹,再聽不到孫尚香的哭聲,喊聲。
許久後一房侍女忙碌,阿斗方回過神來,孫尚香早已一陣風似地出了門,他朝桌上攤開的家信掃了一眼,只見白紙上觸目驚心的一句。
“母親病重,恐不久長,速歸。”
“姨娘!”阿斗忙追了出房。
接孫尚香之人恐怕只等在二門外,一見主母出來,牽過備好馬匹,上馬絕塵而去。
一騎奔馬,匆匆到了碼頭,阿斗翻身下馬,疾步奔向遠處一艘中型帆船,帆船停於江面,遠處晨波粼粼,極目所望,江水與天齊。萬里晴空下,那船似早有預備,船上跳板未收,帆扯了近半,唯有一帶刀兵士與孫尚香並肩垂頭說著什麼,把她帶上船去。
還來得及,阿斗吸了口氣,喊道“姨娘!”腳下不停,二人離得甚遠,孫尚香已低頭進了船艙,兵士卻聽到阿斗所喚,手按刀柄,轉過身來。
那小兵一臉蠻橫之相,目露凶光;壓低了聲音道:“何人斗膽?”
阿斗冷笑道:“你分明聽到我喚她才轉的身,既聽到了,怎會不知我是誰?!這是荊州,非是你江東地盤,好膽!”
阿斗有意把事鬧大,碼頭上數名船工紛紛轉頭側目,聲音傳到船艙內,孫尚香道:“周善不得無禮!阿斗,你且過來,先別開船。”
小兵正是已故孫策麾下周善,曾是名擅偷雞摸狗,攔路打劫的水匪。見其面有豫色,忽地似想到了什麼,側身讓出跳板,道:“周善不知,衝撞了小主公,小主公請。”
阿斗冷笑道:“好個悍奴,只怕我上了船,你把帆扯了……”
“阿斗,你連姨娘也信不過?”
阿斗只得探身進了船艙。
阿斗見孫尚香雙眼微紅,怔怔坐在椅上,身旁只有一名江東來的女侍伺候,遂道:“你出去。”
侍婢低頭告退,出艙時又把簾子蓋了個嚴實,船隨著江面波濤微微起伏,阿斗只道:“姨娘,你這次去江東,就再也別回來了。”
孫尚香先是一楞,聲音乾澀,道:“你說什麼?”
阿斗並不提諸葛亮熬藥之事,只道:“我爹在亂軍中能棄了我兩位娘親逕自逃跑,這種男子,你背井離鄉嫁過來,又有何益?阿斗跟姨娘在這荊州府裏俱是一般地遭人白眼,受人冷落……別哭!”
見孫尚香眼淚滾滾而落,顯是被自己說中心事,阿斗忙伸手去拭,道:“你回江東去,等阿斗當了皇帝,再去接你回家。”
孫尚香哽咽道:“阿斗,你長大了,只有你明白姨娘心思,不枉姨娘疼你。”
須知孫尚香遠嫁荊州,身邊只有數名侍婢,劉備麾下武將,諸葛亮等謀士對其毫不尊重,只把她看作一顆政治交易婚姻中的棋子,甘糜二夫人失陷敵陣,趙雲尚且浴血去救,卻敢於頂撞孫尚香,可見從未有人真正把她當成主母過。
幼年阿斗呆呆傻傻,幾與孫尚香受到一般看待,孫尚香無子,對這孩童倍加關切,二人確是同病相憐。
阿斗雙臂抱著孫尚香,在她頰上輕輕吻了吻,道:“姨娘,保重。”
那江上水鳥鳴叫傳來,孫尚香悲戚稍解,道:“你回去,好好與軍師分說,姨娘也是身不由己。軍師政事纏身,還悉心為姨娘熬藥看病,姨娘很是感激,這恩情,只有來日圖報了。”
阿斗嗯了一聲,看著孫尚香發紅的雙眼,孫尚香嘆了口氣,道:“水鳥哺育幼兒,臨到老時,父母病重,兒女連喂上一口粥食都這樣難。”
“阿斗,有朝一日你有了子嗣,不要讓他像我這樣苦。”孫尚香淒然一笑,道:“姨娘在江東等你,姨娘走了,你千萬得好好照顧自己。”
阿斗忍著鼻內的酸楚,不再說話,再開口,定是哭腔。他撩開艙簾,卻停了腳步,一拳握得緊緊的,咬牙吸了口氣。
那船竟是在他與孫尚香訣別之時,離了河岸,扯滿了帆,順流朝吳地馳去。
阿鬥眼望已成了小黑點的荊州,氣得說不出半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