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前路漫漫
洛陽城內。
偏殿中空無一人。
古董送去太和殿,親兵鎧甲近百套散予中軍部屬,以作留念。賞賜余銀若干,留於賑濟洛陽城民眾。
名馬爪黃飛電贈予……
曹真想了想,側過筆鋒,將後面的那個“劉”字以濃墨抹了。
曹真寫畢遺書,把武士服一路繫到領口,在殿內坐了一會,想了想,解開衣領,扯下第一顆扣,壓在遺書上。又掏出祖傳玉佩,在手心不住摩挲,最後繫在脖頸上,貼著心口塞進衣內。
劍鋒如一泓秋水,諍然歸鞘;明月黯然,群星隱曜。
他邁出了御花園,黑錦服與夜同成一色,朝後宮走去,長靴踏於青草上,發出極輕微的“沙”一聲。
曹真側身立於院門外,聽到院中一男一女的低聲交談。男人是曹植,女人是甄宓。
甄宓一路走來,低聲道:“你該把那方兒抄一份下來才是,師父要的藥材多得數不勝數,又分開了遣人送進宮內,我壓根記不住……”
曹植不悅道:“我又何嘗不想?藥方上被華佗施了仙家法術,無法以筆墨……”
甄宓與曹植同時停在院門處,朝外走便越過左慈所住別院的地界,為保密為見,兩人不敢踱出院外交談。
曹真屏住氣息。
靜了一會,甄宓又道:“黃月英你可見著了?是否有頭緒?”
曹植不答,顯是搖了搖頭。
曹植道:“我旁側敲擊幾次,俱是套不出話,你為何如此擔憂?”
甄宓低聲道:“子建,此人來歷極為可疑,她是荊楚望族,黃家黃承憲之女,師父從未去過荊州,怎可能收她為徒?我連番套問,師父俱答非所問,我疑的便是,她根本不是師父徒弟,貂蟬死後,我才是師門首徒……”
遠處傳來左慈的幾聲咳嗽,曹植與甄宓再靜。
片刻後,甄宓聲音更低了些許,聽上去直似南疆蠱婆施法的囈語,道:“待師父配出那藥來,身子好轉了,我便帶子桓去見他,你收拾停當,等著坐穩位置便是。
“呂奉先此人如豺狼,你絕不可依,許褚乃是老臣,此時亦不可令他得知……”
曹植“嗯”了一聲。
曹真心頭一凜,曹植要篡位?
甄宓雖說得不甚清楚,然而話中卻滿是弑君篡位之意。是該先去通知曹丕,還是繼續誅殺左慈的計劃?
曹真正拿捏不定時,甄宓已挽著曹植的手臂,步出別院,曹植像是頗為不耐煩,想避開甄宓,卻又終究不敢。
曹真心內暗自嘆了口氣,見甄宓幾次轉過頭來,像是想看什麼,卻又終究未回頭。
“甄姬,你……”
“曹子桓膝下無嗣要廢我,我不過是自保……”
二人聲音遠去,曹真又等了一會,才走了出來,站在院門後,眼望別院花園中錯落喬木與山石,那是八陣圖。
甄宓離去後,木石自發動起,竟是挪了方位。
該是現在趁著左慈傷重破陣進去,還是前去通知曹丕?
左慈若死,甄宓的計劃便無法執行,先殺左慈。
曹真緩緩抽出劍,朝前走了一步,四周安靜無比。
乾六艮五……曹真默念口訣,過了別院一半,抬眼望見漆黑一片的小屋。
“吱呀”一聲窗戶被推開!
曹真正要伏身時,背後無聲無息飛來一道小指粗的皮鞭,猛然勒住他的脖頸!
曹真氣息一窒,瞬間反手揮劍,鞭上傳來一股大力,扯得他飛起,在空中翻了個身,狠狠摜在地上!
“師父神機妙算,今夜果然有……”
曹真瞳孔倏然收縮,一臂前探,令那長鞭在手臂上絞了數圈,猛力回扯,把揮鞭之人扯得橫飛而來,旋挺劍直刺。
“……刺客。”甄宓身軀撞破石木飛來,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微笑。
電光火石的瞬間,窗內飛出一道符紙,輕飄飄壓在曹真肩上,恍若泰山壓頂,把他扯得仰天摔下!
曹真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數聲咳嗽從房內傳出,左慈冷冷道:“你說得太多了,抓個刺客也如此囉嗦?”
曹真全身顫抖,動彈不得,他微微仰起頭,與左慈雙眼對視。
左慈柔聲道:“曹子丹。”
曹真吸了口氣,像是在劇烈掙扎,甄宓唰然撤了長鞭,纏於臂上,曹真呼吸緩了下來,雙眼空洞無神,渾然失去了焦點。
左慈又道:“曹子丹將軍?”
過了一會,曹真顫聲道:“臣……在。”
洛陽城外。
趙雲斬釘截鐵道:“絕不可進去,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阿斗抱著趙雲大腿,被拖了一路,道:“我知道裏面的路,我走過一次。”
趙雲怒道:“不行!”
阿斗嚎道:“你把我留在這裏也沒用,我一定會亂跑的!”
趙雲心煩意亂,答道:“不行,你要師父隨時提心吊膽,事怎麼能成?”
阿斗靈機一動,道:“那我去城門前,幫你吸引他們注意力。”
“……”
“讓我去讓我去……”阿斗開始耍無賴了。
“你看,師父,我有迷香,蒙汗藥,奶吉,你派再多侍衛盯著我,我也逃得掉……”
半個時辰後,趙雲提著五花大綁的阿斗衣領,把他放在石上,蹙眉四處尋找入口,阿斗得意洋洋道:“師父,你找不到那地兒。”
趙雲對著地圖,最後放棄了在黑暗裏找到入口的打算,看了阿斗一眼,道:“在何處?”
阿斗認真道:“讓我跟你一起,師父,我離不開你。”
趙雲聽到那句便不再吭聲,片刻後道:“真離不開我?”
阿斗坐著不說話,過了半晌,扁著嘴,開始醞釀了。
趙雲嘆了口氣,不耐道:“莫再耍這把戲,帶你進去就是,不許亂跑,說罷。”
阿斗屢試不爽的絕招竟然失靈,只得訕訕道:“洛水漲了。”
趙雲醒悟過來,一個猛子紮下水去,少頃才濕淋淋地出來下令集隊。
阿斗怔怔看著趙雲落水處,這次他是真的想哭了。
近千名黑衣士兵悄然散向洛水岸畔。
趙雲喚來于吉,解開阿斗身上的繩子,道:“你把易濕之物取出來,交給於仙師,他在外頭接應。”
于吉一聽這話,笑逐顏開,掏了一大疊符紙用油布包好,遞給阿斗,阿斗探手進懷去摸,道:“也沒什麼易濕的……”旋愣住了。
趙雲蹙眉道:“怎麼?”
阿斗搖了搖頭,像是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道:“什麼時候丟的?我記得換衣服都塞在貼身袋裏……莫非是那天下昆明池去撈姜維的時候?”
趙雲又問道:“何物?”
阿斗道:“沒什麼,丟了就丟了,反正什麼勞什子東皇鐘血也找不到。”
他把幾件物事交給于吉,接過符塞好,又乖乖讓趙雲綁上。
趙雲提著阿斗這個累贅的,不斷扭動的大粽子,潛了下水,尋到那個黝黑的洞口、
“嚓”的一聲,火星飛濺,燃著了絨芯,繼而數根火把亮起,趙雲把長長的火把杆插在阿斗衣領裏,背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秘道走去。
阿斗討好地說道:“師父你真厲害,居然不讓奶吉跟來,這樣阿斗就不敢亂跑了。”
趙雲不答。
阿斗把頭伏在趙雲脖側,他有力,健壯的肩膀像座山,他回頭看了看,身後陸陸續續有不少士兵跟了上來。
“師父——”阿斗伸長了嘴,在趙雲脖頸上大聲地親了一下。
吧唧聲在空曠的秘道內傳了開去,上千擠在秘道內的士兵尾隨其後,聽得一清二楚。
趙雲低聲道:“給師父留點面子,成不?”
阿斗笑道:“你記得去年……不,前年,我在房間裏上吊的事兒不?”
趙雲頓了一頓,繼而不再壓低聲音,道:“記得。”
阿斗問道:“那天……睡覺前,我是怎樣的?”
黑暗令他想起自己中毒時的夢境,夢中的金甲巨人軒轅氏告訴過自己,他是由數世不同的靈魂轉世而來,繼而在這個時代的劉禪身上,拼合了各種記憶的碎片。
也就是說,呆傻的劉禪只是自己一片殘缺的靈魂,真正的,完全的劉禪在那一夜得以補全,那夜發生了何事?有何異狀?依稀記得在自己穿越過來之前的白天,姜維說過,他曾挨過諸葛亮一頓訓,諸葛亮為何訓他?
這個疑問一直存在於他的心中,此刻只是好奇問了出口。
更帶著提幾句舊事,對離開長安後便沉默得反常的趙雲,打打人情太極。
然而他卻萬萬料不到接下去的答案,會令他震驚如此。
趙雲答道:“你喝了月英送來的消暑湯。”
阿斗氣息倏然一窒,道:“中暑?”
趙雲道:“日間你在孔明處背不出書,被月英罰站於院中一下午,回去後便中暑了。傍晚月英送來解暑藥,師父喂你喝下的,忘了?”
阿斗又問道:“我喝過藥,說啥了沒?”
趙雲答道:“你說頭疼得緊,離不開師父,讓師父別走。但那夜師父得巡城,本想巡完就來陪你,不料走開一會……你便上……便蕩秋千去了。”
阿斗“嗯”了一聲。
趙雲忽道:“說也奇怪,自那次起,你便開竅了,還以為你會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阿斗正思考間,隨口笑答道:“要一輩子不開竅,那就苦了師父了。”
趙雲沉默片刻,那聲音內竟是有點不穩,他答道:“還是不開竅的好,至少……”
師徒二人俱是靜了,趙雲感覺到阿斗溫暖的呼吸湊到耳畔,遂別過頭,避了開去。
阿斗吻了個空,趙雲停下腳步,反手抽出火把,拋在地上,那一瞬間,阿斗借著最後的光線,清楚地看到趙雲臉上發亮的水痕。
火把落地,發出輕響,秘道內恢復一片漆黑。
前方立著一堵牆,那是上次他與呂布逃出洛陽時的暗門。
阿斗低聲道:“師父,沒路了?”
寂靜在黑暗裏顯得悠久而漫長。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綿延的歲月被捲入了黑暗的漩渦,無數回憶一點一滴地離他們遠去。
趙雲答道:“阿斗,我們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