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人與獸 …

羅納德……不，也許該叫他羅納。

羅納不動聲色地聽著雷克斯和霍爾之間的對話，聽著自己的那點秘密被雷克斯一點點地道出，一時說不清心裡的感覺。

雷克斯說的沒錯，他的確就是那條黑蟒。

在他的記憶中，他出生於愛爾蘭森林的最深處，那裡是他的故鄉，也是他的家，雖然那是個佈滿危險的地方，但對於生來就是魔獸的他來說，卻是如魚得水的。

他有自己的領地，是領地中的王者，從不缺食物，生活一直都過得很好。

直到那一天，領地受到了外來強敵的侵略。

他和那個侵略者——魔獸棕熊大戰了一場，雖然重傷，但驕傲地護住了自己的地盤，只要回去休養一段時間，他就會恢復過來，然後也許還會變得更強。

但就在那個時候，他遇到了人類。

是的，就是人類，無論是獸人也好，非獸人也好，在魔獸的眼裡都只是人類而已。

人類乘虛而入，打敗了他，他雖然不甘並且憤恨著，但對於魔獸來說，技不如人，即使是被乘虛而入，那個時候，他也做好了接受死亡的準備。

被人類打敗，並且殺死，雖然不是他想要的結局，但並不是不能接受的。

他不能接受的是，那群人活捉了他，將他送上了祭台，然後……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他始終不能忘記，那種彷彿是被灼燒著融化了一樣的痛楚，但意識卻是清醒著的，他的軀體，即使泯滅，也應該回歸自然，而不是被這樣輕易地玩弄。

這是在踐踏他作為一個魔獸的尊嚴。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直到四年前，從墓地裡甦醒。

自己引以為傲的，強大的軀體，被一具非獸人的軀體給融合了。

非獸人……只有人類才是唯一沒有磁性，只分非獸人和獸人的種族，這個世界上，所以的野獸禽類，包括魔獸在內，都是由雌雄之分的。

作為一條強大的雄性蛇，竟然和在人類社會中取代磁性用途的非獸人融合了。

這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情，但更為重要的是……他變弱了。

和人類的融合，讓他即使在獸化使用自己的軀體的時候，也失去了曾經在森林深處叱咤風雲的力量，而且……這種力量的壓制，是無法恢復的，他現在的力量，和魔獸人相差無幾了，卻不是一個真正的魔獸該有的力量。

他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捨棄掉人形的樣子，一直維持著獸化，他也不可能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永遠也無法回到自己生長的那個地方，奪回自己的領地，回到一個魔獸的人生中去了。

因為他沒有了在那裡生存的力量。

回去的話，大概只有死路一條。

那個時候，其實是想復仇的。

所以才潛入了斯內克家族，憤怒地吞噬了那個叫做休斯的獸人，然後直面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然而，直到那時，他才發現，最可怕的是什麼。

他下不了手。

羅納德已經死了，但他卻依然還在。

這個世界上，最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人還存在著的人，就是羅納。

如果你擁有著一個人全部的記憶，共享著他的情感，那你又怎麼能說，這個人，和你毫無關係呢？

人類，並不是只用大腦在記憶著的。

身體的每一處，血液裡的每一滴，都是羅納德的影子，羅納德的氣息。

羅納和雷克斯當年穿越的情況不一樣，作為一個魔獸，他雖然有著自己的智慧，卻遠遠沒有人類這麼複雜的情感，他的魔獸人生是統一而又單調的，並沒有這麼複雜的人際關係。

蛇類不講究親情，他沒有愛情，在發情期，作為領地的王者，他可以有無數的□者，而作為領地的王者，他也沒有朋友。

他是一個正常的獸類，他不是人類。

所以，面對著羅納德複雜而又充滿了各種情感的記憶，他無所是從，然後，難以控制地，就被侵蝕了思想。

因為他本身的情感，太過單一了。

更何況，在羅納德十一歲那年，他就已經被融合進了這個非獸人的體內，雖然一直都沉睡著，但畢竟還是在羅納德的內心深處。

這具身體這麼多年來的每一次經歷，每一種情緒，每一段感情，他都和他共同經歷過，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深入骨髓了。

所以，他做不到像雷克斯那樣，分清楚，你是你，我是我。

他害怕自己，被已經死去的人，給吞噬。

多麼可悲啊，明明自己才是主導思想，明明羅納德應該已經死了。

就像人類並不會願意自己變成野獸一樣，作為一個有智慧的，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的魔獸，他何嘗願意自己像一個人類。

但畢竟已經融合到這個地步了，如果連內心都不再是原來的自己的話，那才是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他厭惡別人叫他那個名字，否認記憶裡的過去，也不願去見雷克斯和尼克，這些都是羅納德的東西，不是他的。

作為一個魔獸，一條黑蟒，他的確擁有著一個蛇類所有的本性，但他本來並不是這麼偏激的性格。

他只會在肚子餓的時候發起攻擊，只會在發情期的時候尋找對象，只會在別人惹怒了他的時候發火。

只是，現在……如果不把這些本能放大，他就真的要分不清楚了。

他在人形的時候被影響得厲害，獸化的時候換回自己的軀體了，要輕鬆很多。

所以，他本來是非常害怕維持著人形的樣子的，所以那些斯內克大宅地下新建的牢房，當初關押過雷克斯的那個異常高大的牢房，原本是早期他自己住的地方，因為蛇身的時候，才會比較安心。

然而現在，他卻害怕進行獸化了。

因為一直以來的壓抑，讓他的獸化異常的狂暴，野獸的本性展露無疑。

從害怕人性，直到害怕獸性。

也許這個事實，才是最讓他覺得恐懼的。

羅納一時陷入了自己的情緒，沒有注意到背後有人在靠近，直到對方已經走到了他的幾步之外，才聽到了聲響。

他下意識的被對方的腳步聲一驚，回頭就是一個猛劈，卻在看清那個身影的時候，硬生生地攔下了自己的動作。

……這個孩子……他……他是……？

他表面冷著臉，但實際上受到了嚴重的驚嚇，誰知道這個小孩還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叫出來還是怎麼的，他下意識地就衝了過去，一把摀住了對方的嘴，還將人給抱了起來。

但顯然已經有點晚了，他們發出的聲響，終於驚動到了房間裡面的那兩個人。

「誰在外面？」

羅納一聽到霍爾的這句話，想都沒多想，手裡抱著小鬼就一個起步朝著走廊盡頭的窗戶衝了過去，然後猛地就從二樓跳了下去，飛速地幾個轉彎，把自己隱藏進了黑暗之中。

然後一路向著王都外的方向飛奔而去，習慣使然，他選擇了王都西邊緊靠著森林的那個方向。

幾乎是羅納跳出窗口的瞬間，霍爾和雷克斯就破門而出，一眼就看到了破碎的窗戶，衝過去往下一看，卻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雷克斯很想把這個不速之客當做一個普通的偷聽著，但是，看到破碎的窗口上掛著的一塊碎布料，他猛地就變了臉色。

「尼克，尼克在哪裡？」他急切地詢問著聞聲趕了過來的管家，得到了尼克少爺不在房內的消息。

「……他抓走了尼克！」雷克斯死死地握著那塊布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會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又會把尼克帶去哪裡？

一張張臉，一個個勢力在他腦海中劃過，卻最終停留在了一處，怎樣都無法釋懷。

雷克斯低頭看了看窗戶的下面，又想了想王都附近的情景，猛地躍起身，也跟著跳了下去。

他有種預感，那個人……應該會去那裡。

羅納一路潛行，然後溜出了王都，潛入了林子中。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手裡還抱著一個孩子，還捂著對方的嘴。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鬆開了自己的手。

他剛才的動作顯然力道過大了一些，抓疼了尼克不說，還在他的下臉上留下了手指壓過的紅痕，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但尼克卻並沒有在意這點，而是閃爍著大眼睛看著他，語氣中帶著忐忑的希冀。

「是爹爹嗎？」他這樣問道，「你是我爹爹對不對？！」

羅納被他給問倒了，他最討厭有人把他和羅納德扯在一起了，但現在，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發火，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魔獸的傳承和魔獸人不一樣，魔獸的伴侶可以是普通的野獸，但他的後代卻一定也會是魔獸。

所以，在一般情況下，魔獸很難擁有後代，幾率很低。

回想自己的魔獸人生，羅納不得不鬱悶得承認，至今為止，還沒有母蛇為他下過蛋呢……

…………這可以說是他的第一個蛋嗎？

不對不對！這是羅納德的！不是他的！而且……公蛇是不會下蛋的！該死的……他是公的！

只是……按照血緣來說，他現在都已經和羅納德融合了……

他實在不適應處理如此複雜的倫理關係，有違他單一蛇類思想，內心頓時糾結了起來，以至於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看上去像是要殺人的樣子……

尼克有點被他嚇到了，但還是鼓足勇氣繼續追問道：「你是我爹爹，對吧？我在父親房間裡看到過你的畫像！我不會認錯的！」

……羅納微微一怔，一聽到有關雷克斯，他頓時渾身警戒了起來，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想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是……是的，這是羅納德的孩子，他四年來都沒想來看過他，不是嗎？

因為他不是羅納德。

「我不是你的爹爹。」他陰森森地開口道，「你爹爹他，早就已經死了。」

這句話一落下，還沒等他冷漠地轉身走掉，尼克立刻就紅了眼。

「……你……你騙人……」他的眼淚刷得一下就掉了下來，「你明明就是的……」

羅納一時被他弄得言語不能，還沒等他想好時不時要說些什麼才好的時候，天空突然傳來了易懂，巨大的紅色火鳥搧動著翅膀出現在了上空，火鳥的背上，坐著一個白髮藍眼的男人。

是雷克斯和霍爾！

羅納面無表情地看著天空上美麗而又壯觀的場景，無法控制地，屬於羅納德的記憶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記得在很多年前，在雷克斯第一次重新獸化成功的時候，他也曾這樣翱翔於天際，而那個時候，他背上的那個位置，卻不是屬於現在這個人的。

雷克斯降落在了羅納的面前，然後變回了人形，他看了看羅納，又看了看尼克，動了動嘴唇，開口道：「他說得沒錯，尼克，他不是你爹爹。」

尼克才剛剛因為父親來了而揚起的笑容，一下子就停住了。

「……父親你騙人！他明明就是的！我知道的。」尼克不肯相信，「一定是因為你們吵架了，所以爹爹才不要我了，父親……你要趕他走嗎？」

「尼克！」雷克斯看上去有些急躁，「過來！聽話！」

他下意識地瞥了羅納一眼，要不是尼克離他太近，他早就……

這樣的眼神，就好像羅納會突然發狂傷害尼克一樣，是咬他？還是吞了他？

而這一切，都被羅納看在了眼裡。

他突然就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尼克的手腕，將他拉來了自己的身側，臉上也隨之露出了陰森森的笑意，看上去依然是那副不懷好意的樣子。

他說：「你怎麼不問問，我放不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