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值三月,春日和暖,風輕雲淡,詩裡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是說江南的春景,農家的三月比不上江南的秀美,卻也別有一番韻致。
村子裡的柳樹少,沒有滿天飄飛的柳絮,坑邊兒的楊樹卻開了花,今年的楊樹林子又拔了一個高,一開春就開了滿樹的花,一串串的楊樹花像一條條掛在樹上的毛毛蟲。
村裡淘氣的小子捏一個,偷偷放到鄰居小丫頭的頭上,等小丫頭發現,嗚嗚哭著去找小子的爹娘告狀,小子的屁股總免不了要挨上幾巴掌,挨了打也不改,下次依然會嚇唬鄰居的小丫頭,小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愛看小丫頭哭花了的小臉兒,百看不厭。
鄉屯裡的孩子,沒有太多花俏的玩具,卻擁有最鮮活豐富的童年,碧青有時候會想,假如自己也是王家村的人,跟蠻牛家住鄰居,蠻牛會不會也這麼干,小孩子心裡朦朧的好感,以這種惡作劇的形式表現出來,總會弄巧成拙。
不過,蠻牛真這麼幹的話,估計自己也不會讓他如意,因為自己根本不怕毛毛蟲,他要是真敢把楊樹吊子放到自己頭上,自己就去抓了真的毛毛蟲來塞到他脖子裡。
想到此,不禁搖頭失笑,自己瞎想什麼呢,家裡的灶房是大郎上次回來時修的,對著炕邊兒開了一個窗戶,自己做著飯,一抬頭就能瞧見坑邊兒的楊樹林。
進了三月,楊樹吊子沒了,樹枝子上竄出青嫩的楊樹葉,沒幾天就長了起來,一陣風吹過去,嘩啦啦的聲音老遠都能聽見。
楊樹林子旁邊兒,移過來幾顆嫁接的棗樹,也抽出了新芽,想來今年的酒棗能多做一些了,如今需求量太大,一棵樹恐怕不夠了。
師傅跟江伯喜歡吃,杜子峰也喜歡,大郎哪兒營房裡那幫子可都是饞狼,尤其崔九,多少好吃的都填不滿他那張嘴,連吃帶拿,臉皮厚的堪比城牆,抱著酒棗罐子,沒一會兒就見了底兒,吃的滿臉通紅,渾身酒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吃喝醉了呢。
不知道這次麥收那小子來不來,不來,自己也得把他夠來,想佔便宜沒那麼容易,得找補回來才行,今兒晚上就給大郎寫信。
忽聽院裡有朗朗的讀書聲,不禁愣了愣,收回目光看向門外,院子裡放了張矮桌,桌上放著算盤,攤了一桌子賬本,碧蘭正坐在凳子上,認真的算賬。
碧蘭唸書尋常,對數字卻很敏感,算賬尤其快,碧青教了她幾次,就會看賬了,算盤也打的極好,碧青就把家裡的賬都交給了她,算賬,對賬,目前沒出過紕漏。
小海淘氣多動還笨,算賬不行,認字也慢,到現在,千字文上的字還沒認全呢,有時候,碧青真覺,老天爺太偏心,二郎那麼聰明,多難的文章都是一遍就會,且能舉一反三,小海就笨的一個千字文,學了好幾個月都沒學會,這會兒正搖頭晃腦的背呢:「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辰宿列張,辰宿列張……」念了三遍,怯生生的看向杜子峰。
杜子峰提醒了一句:「寒來暑往。」小海才忙道:「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又開始眼巴巴望著杜子峰了。
杜子峰歎了口氣:「閏餘成歲,律呂調陽,你先念熟了,弄明白意思,再背就容易多了,你知道你背的這些是什麼意思嗎?」
小海低下頭半天才小聲道:「大姐給我講過,我當時記住了,可轉眼就忘了。」
杜子峰倒也算耐心:「那我再告訴你一遍,這次可記住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兩句是說宇宙形成於混沌蒙昧的時候,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黃色的……」
杜子峰的聲音頗富磁性,卻跟他的人一樣,讓人莫名覺得嚴厲,看得出來小海很怕杜子峰,自己教他的時候,這小子總是走神兒,一會兒看看遠處的樹,一會兒院子裡吃食的小雞仔,哪怕地上的螞蟻洞都比自己教給他的書有吸引力,也因為如此,自己教他好幾遍,這小子也沒記住。
不過,現在看來,或許該給這小子找一個嚴厲的老師,這小子知道自己不捨得罰他打他,根本就不怕自己,也不會好好學,換一個嚴厲的先生就不一樣了,一手板下去,就老實了,自己教了一個多月都沒學會的千字文,這麼一會兒工夫,就背下來了,看來這小子不是笨是欠打。
杜子峰這位縣太爺客串了一回先生,自己好歹的也得有點兒表示,這幾條鰱魚就算謝禮吧,想著,從桶裡撈出一條大鰱魚,放到案板上,刀背敲了一下鰱魚頭,剛還活蹦亂跳的鰱魚立馬就老實了,刮去魚鱗,開腸破肚,收拾乾淨,剁成一掌寬的魚段,用粗鹽碼在陶盆裡,醃一會兒,裹上一層薄薄的麥子粉,過油煎的兩面焦黃,鍋裡擱上大大的蔥段,一把子蒜,放入煎好的魚塊,毛醬,醋,再抓一把糖霜,兌開水,沒過魚塊,大火燒開,小火燜燉半個時辰,就成了。
如此燜熬出來的鰱魚,紅亮酥爛,鮮香入味,撿了幾個鍋邊上貼的小卷子,叫小五給師傅送了一小盆,剩下的被家裡人一掃而空,數碧蘭跟小海吃的最多。
杜子峰吃了兩大塊魚肉,又喝了一碗熬得白白的魚頭湯,不禁吁了口氣,他以前不大愛吃河魚,總覺著有股土腥味兒,可碧青做出來的魚,卻沒有半點腥味兒,且厚厚的魚肉,也頗為入味,就著剛出鍋的小卷子,說不出的好吃。
杜子峰端著麥子茶,仍不覺回味剛才的美味,碧青已經把自己那張偌大圖紙展開,並跟他進一步說明,想在哪兒打井?哪兒掘挖溝渠引水?哪裡蓋房子?何處安置那些深州的災民?
杜子峰盯著那張圖紙看了很久,抬起頭:「你要知道,如此一項龐大的工程,除了人工,還要銀子,深州大旱,災民眾多,人工應該不難,可這蓋房引渠所需銀子卻也不是小數,從何處得來,難道你有不成?」
碧青搖搖頭:「我是窮人,可拿不出這麼多銀子。」
見杜子峰挑眉,碧青笑道:「雖然我是個窮人,可冀州府最不缺的就是豪門大戶的有錢人。」
杜子峰歎口氣道:「冀州的豪門大戶再多,也沒用,去年府台大人親自登門,讓他們捐些錢糧救濟災民,整個冀州府的豪門大戶一共才捐了五百兩銀子,不到一千斤糧食,還都是發霉吃不了的,這些人雖家資豐厚,卻摳門的緊,寧可屯著糧食發霉,也不捨得救濟災民,你想讓他們出錢幫你蓋房,絕無可能。」
碧青揮揮手:「大人說錯了,不是幫著我蓋,是幫著他們自己蓋,這些大人就別管了,我自有法子讓他們掏錢,給大人看這個,是想讓大人幫忙在這兒多打幾眼井,井打好了,就能蓋房了,估摸明年就能完工入住。」
說著目光閃了閃:「大人明年任期也該滿了吧,吏部考評的優可不好得,間河縣的地少,田稅有限,若用稅賦衡量優劣,大人可要吃虧了。」
杜子峰臉色略暗,這也是自己發愁的事兒,吏部考評直接干係到自己的陞遷,間河縣這樣的小縣,大齊不知有多少,間河縣地少,若用稅賦多寡來衡量,這個優自己的確拿不到。
碧青度他的臉色道:「大人也不用煩惱,間河縣的地雖少,若大人的政績亮眼,一樣高昇,間河縣雖窮,卻也是快風水寶地,蓮花山的工程啟動,便可順理成章的安置數百甚至上千災民,不用分給他們地,光蓋房的工錢就養活他們。」
杜子峰想了想道:「先不說你那些房子蓋不蓋的起來,便蓋起來,明年完工之後,這些災民又該如何安置,你的桃林用不了這麼多人吧。」
碧青點頭:「是用不了,不過,大人何用愁這些,有朝廷大力支持,間河縣的百姓定會大量種植蕃薯,朝廷之所以如此,想來是想用蕃薯來解深州大旱,如此一來,明年蕃薯的種植就會被大齊百姓接受,估計最遲明年,朝廷定會兒遣派欽差來冀州。」
話說到這種程度就足夠了,以杜子峰的精明,後頭的事兒,不用自己點明也應該明白,果然,杜子峰目光閃了閃:「如此,你蓋得那些院子也不愁賣了。」
碧青笑了起來,眨眨眼到:「碧青盼著大人騰達,也能跟著沾光。」
杜子峰走了,臨走之前給小海薦了個先生,是在普惠寺借住的窮秀才,叫劉盛,因屢試不中,心灰意冷,盤纏用盡,又無臉回鄉,只能寄居在普惠寺,靠抄寫經文賺口飯吃,跟杜子峰有過數面之緣,杜子峰說此人中正耿直,給小海當先生正合適
碧青琢磨杜子峰話裡的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秀才不適合當官,忠正耿直是美德,可當了官兒,這樣的美德就成了弊端。
既然杜子峰推薦了,抽個時間去一趟吧,再說,自己還答應了普惠寺的老和尚,幫著寺裡種一池蓮花呢,自己倒是不怕食言,師傅的面子不能折,更何況,把人家後頭那些桃樹枝都快砍光了,也著實該還這個情,聽說普惠寺的素齋頗有名,順道也可以學兩招兒。
杜子峰辦事很靠譜,沒幾天冀州府司農部就來了人勘察水脈,預備打井,人一到,村子裡就熱鬧了起來,也不管地裡的莊稼了,都湊過來瞧熱鬧,有心思的恨不能井打到自家跟前兒。
桃花娘就是一個,見看水脈的人圍著碧青家附近轉悠,急的不行,忙回家找自己男人去了,一進院見丈夫正在餵豬,不禁道:「你咋還在這兒餵豬,你是村裡的里長,大小也算個管事的,村子裡打井這樣的大事,沒知會你就罷了,來了也得先從咱家待著才是,如今你瞅瞅,淨圍著大郎家轉悠了,你這個里長倒成了擺設。」
王富貴皺起了眉,手裡舀麥糠的瓢光當仍到豬食盆子裡:「你消停些吧,大郎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你瞧著眼熱,背著人嚼說了人家多少閒話,弄得咱兩家越走越生份,都是因為你這個嘴碎的婆娘,你瞧著人家二郎拜了先生,有了好前程,求到人家門上,想幫桃花女婿尋個門路,也不叫什麼大事兒,好歹鄉里鄉親的,大郎媳婦兒心眼兒善,說不得就幫忙了,可求人,你倒是有個求人的樣兒啊,當著人家大郎媳婦兒的面兒,說人家小叔子的不是,大郎媳婦兒心眼是好,可你莫忘了,人家是有一肚子學問的女秀才,人家叫你一聲嬸子,是看在一個村的鄉親份上,你倒端起架子來了,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給人幾句話頂回來,還氣不忿,嚷嚷著往後瞧,還用往後瞧什麼,就瞅現在,咱家連人家的邊兒都攀不上了,你嫌人家大郎媳婦兒說的話不中聽了,俺倒是覺著,人家說的是實在話,桃花女婿要是真是個唸書的材料,哪用得著求到丈人家頭上,成天端著個書裝讀書人,也不瞧瞧家裡老婆孩子都快吃不上飯了,一家子靠著丈人接濟過日子,他不臊得慌,我都替他臊得慌,回頭桃花再回來你跟她說,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三天兩頭回娘家要嘴,他周家丟的起這個人,她爹這張老臉丟不起。」
桃花娘道:「你這是什麼話,好歹是親生的丫頭,難道眼睜睜看著她三口子餓死不成。」
餓死?王富貴哼了一聲:「你瞧她男人穿的衣裳鞋,連點兒灰都不沾,天天什麼活兒都不幹,筆墨倒費了許多,好好的紙,與其寫那些沒用的文章,不如糊了窗戶,還能擋擋風,給他白瞎了,她家又不是沒地,只要他兩口子肯下力氣,俺就不信能餓死,便不樂意種地,如今大郎媳婦兒買下臨山屯的一百多畝桃林,活兒有的是,只要肯幹,一個月五十文的工錢穩穩當當的落下,趕上這樣的好年景兒,要是還餓死,就是活該,至於打井,那是冀州府司農部的人,跟間河縣可沒干係,是人大郎媳婦兒托人情找來的,不是官差,打井的銀子都是大郎家掏的,之所以打兩眼井,是人家大郎媳婦兒不忍心村子裡的人喝苦水,你想在家裡打井,先不說捨不捨的掏這些銀子,就算你肯使錢,也得問問人家冀州府的人幹不幹,趁早在家貓著,別處去丟人現眼的好。」撂下話沉著一張臉進屋了。
桃花娘聽著外頭熱熱鬧鬧的說話聲兒,心裡一陣陣不自在,有心想出去掃聽掃聽,可人都在大郎家,自己去了,沒人搭理反倒沒臉,不好出去,卻又實在好奇,忽想起二丫頭杏果兒,忙進屋去找閨女。
這丫頭自打開春不知怎麼回事,跟變了個人似的,也不出去瘋跑了,成天在屋子裡悶著,話都少了,就知道在炕頭做鞋,一個人就兩隻腳,哪穿的了這麼多鞋。
桃花娘進來把她手裡做了一半的鞋丟到一邊兒道:「你跟碧蘭好,去她家問問在哪兒打井。」
杏果兒只當沒聽見,拿起鞋來悶著頭接著做,桃花娘剛被自己男人沒頭沒臉的數落了一頓,本來就憋著火呢,這會兒見閨女也不搭理自己,火氣竄上來,伸手就擰了她幾下:「死丫頭,聾了不成,聽見了沒,叫你去碧蘭家問問在哪兒打井?」
杏果仍沒反應,給她娘擰疼了也不吭聲,低著頭,跟個木頭人一般,氣的桃花娘直哆嗦,揚起手打了好幾巴掌,見杏果兒還不動,也卸了勁兒,一下坐在炕上,喃喃的道:「怎麼都是我錯了,我哪兒錯了,你們一個個都這麼著……」念叨了一會兒對著杏果兒道:「算娘求求你,說句話,難道真啞巴了。」
杏果這會兒抬起頭來,木呆呆的看了她娘一眼,站起來出去了,出了自家院子,走到碧蘭家門口,就見裡頭擠滿了人,村子裡的鄉親們差不多都來了,老老少少圍著那些冀州府看水脈的人,問東問西,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
杏果兒腳都邁出去了,又縮了回來,當初鐵柱家的嬸子跟娘說,把自己跟二郎湊做堆的時候,自己在裡屋聽的真真兒,還記得,那時自己一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心裡喜歡二郎不?杏果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二郎家好,什麼都好。
二郎娘和善,二郎的嫂子更好,識文斷字能教二郎唸書,有本事賺銀子,還會做吃食,大郎嫂子做的吃食,是杏果兒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甜甜的麥芽糖,香噴噴的醬頭肉,哪怕烙的餅,都比自家的好吃幾百倍。
之前還覺得自家過得日子不差,後來才知道,二郎家的日子才是日子,如果自己能嫁給二郎,就能在這樣的家裡生活,一想到可以過二郎家的日子,杏果兒就從心裡頭歡喜。
可她娘看不上二郎,娘心心唸唸想攀上一門好親,在她娘想來,二郎家不算好人家,娘更喜歡姐夫那樣的,可自己沒看出姐夫家哪兒好,連飯都快吃不上了,留著書香門第的名聲,也是笑話,姐的日子自己是知道的,還不如在家的時候呢。
娘瞧不上二郎,幾句話把鐵柱嬸子頂了回去,親事也黃了,還叮囑自己別跟碧蘭在一起玩,省的外人傳出閒話,將來不好說親事。
她娘的話都沒涼呢,二郎就拜了先生,跟著先生進京了,聽說進了太學,太學是什麼?杏果兒不知道,可她知道一件事,自己曾經離二郎,離那個溫暖的家很近,差點就邁進去了,現在卻只能站在門外偷偷的看。
想起這些,臉色一暗,剛想回去,碧蘭一眼看見了她,撂下手裡的茶壺,跑了過來:「杏果來了,走去我屋裡待著。」說著拉著她的手去了自己屋,讓她坐著,自己出去給她舀麥子茶。
杏果兒忍不住打量這個屋子,這是自己家以前的老宅,荒了好些年,早就破的不成樣子了,可現在她竟認不出了。
屋裡收拾的很乾淨,地面跟炕都是新磨的,炕頭疊著整整齊齊的被子,炕上擺了一溜小櫃兒,上頭有一大摞賬本,再旁邊兒是筆墨紙硯,牆上掛著一個小算盤,對面牆上搭著木架子,木架子有兩層,放著滿滿的書。
杏果兒好奇的問:「這些書……都是你看的?」
碧蘭搖搖頭:「我才認識幾個字,哪看的了這些,這是我姐的,從桃花村拉過來的,我姐說這屋子年頭長了,潮氣重,不能放太多書,等回頭新房蓋好了,找木匠打個一通到頂的櫃子,刷上桐油,外頭吊上布簾子,既防潮又防蟲子,放多少書都不怕。」
說著,把牆上的算盤摘下來撥了兩下:「這算盤是我的,姐跟我在這屋住,就是為了教我看賬打算盤。」指了指炕櫃上的賬本:「這些是我家做買賣的賬本子,如今都歸我管呢。」說這話的時候,碧蘭眼裡都放光。
杏果兒恍惚想起碧蘭剛來時的樣子,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小臉蠟黃蠟黃,一頭枯黃的頭髮像秋天亂蓬蓬的草,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瞅著都嚇人,明明跟自己一般大,卻生生比自己矮了一頭還多。
如今的碧蘭,個頭比自己都高了,烏黑發亮頭髮梳了一條辮子,垂在一側肩膀上,辮稍兒繫了一條鮮亮的紅綢子,趁著那張小臉越發白淨好看。
都說碧蘭像她姐,以前還不覺得,如今瞧著眉眼兒越發的像了,身上簇新的襖,異常合身,不像自己總穿大的,娘生怕自己長得快,衣裳小了,每次做新衣裳都做的老大,一身衣裳都穿破了還大呢。
碧蘭見自己說了這麼多,杏果兒也不言聲,只管盯著自己看,就問她:「你看我作啥?這些日子怎不來找我玩了?」
杏果兒咬了咬嘴唇半天才道:「我娘讓我來問問,你家的井打在哪兒?」
碧蘭道:「我家就打一口井,打在新房那邊兒的院子裡,另外一口是給村裡人打的,姐說不能光我們一家喝甜水,全村這麼多鄉親呢,就叫冀州府看水脈的再尋一處,說是在街當,離著你家不遠,走幾步就是,以後你家吃水可方便了。」
碧蘭還要拉著杏果兒給她看自己繡的手帕子,忽聽外頭碧青喊她拿紙筆,跟杏果兒說了一聲就跑了,等再回來屋裡已經沒人了。
碧蘭不免有些鬱悶,杏果兒是她來王家村的第一個朋友,她很希望能跟她做一輩子朋友,姐說過,女孩子有個能說心裡話的朋友最難得,可杏果兒最近都不打來找自己,自己去找她幾次,她也不出來。
碧青叫小五跟著冀州府看水脈的人去了桃林,自己把筆墨拿進來,一進屋就見碧蘭一臉愁容的坐在炕頭發呆,不禁笑了,戳了她的小臉一下道:「琢磨什麼呢,多大的丫頭就發起愁了,叫人見了,還不笑話死你。」
碧蘭圈著她姐的胳膊蹭了蹭道:「姐,我是不是長得討人嫌?」
「胡說,讓娘知道看不打你,你可是娘生的。」見碧蘭一張小臉皺巴巴的不舒坦,想起剛才小海說杏果兒來了,彷彿明白了什麼,開口道:「杏果兒攤上那麼個娘,是她的運氣不好,她自己要是想開點兒還好,想不開趕明兒就會鑽牛角尖,她是自卑,跟你沒關係,別沒事兒瞎琢磨。」
碧蘭仰起小腦袋:「杏果兒家也很好,她長得也不難看,自卑啥?」
碧青拽了拽她的辮子:「就是說呢,她自卑啥,所以,姐才說她想不開,都說咱們姐妹長得像,你討人嫌,不就是說姐也討嫌嗎。」
碧蘭嘟嘟嘴:「姐哪會討嫌兒,我偷偷聽見村子裡的人都誇姐呢,說姐是生了菩薩心腸的財神爺,說姐夫家的墳頭冒青煙了,才娶了姐這樣的媳婦兒。」
菩薩心腸的財神爺?碧青忍不住想,這到底算哪路的神仙,不過,蠻牛能娶到自己,還真是他的運氣。
這麼想著,點點頭:「能娶到姐這樣的媳婦兒,你姐夫家的祖墳都燒著了。」碧蘭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姐倆說了一會兒話,碧青見小妹不再想杏果的事兒了,才算放了心,這麼大的丫頭,最容易鑽牛角尖,她可不希望碧蘭變成陰沉沉的,她喜歡現在的碧蘭,開朗陽光,一笑起來,小臉格外好看。
至於杏果兒,碧青只能說,有那麼個娘,這輩子想過上舒坦日子,恐怕不易,碧青以前不信命,可如今有些信了,尤其女人,一輩子的好壞,除了自身的努力,還真要看命。
自己的命就不錯,遇上真心疼自己的爹娘,心善的婆婆,憨厚的丈夫,聰明的小叔,護著自己的師傅,還有開朗的妹子,調皮的小弟,自己命好,才會有這些家人,所以,她希望家裡每個人都過得快活安樂,這樣才是自己期望的家,溫暖的家。
這麼想著,倒越發有些想大郎了,不知收沒收到自己的信,收到了信,會是什麼樣兒,一定拿著信傻樂呢,嘴咧的大大,露出兩排大白牙,想著大郎的傻樣兒,碧青自己都忍不住樂了。
崔九急的不行,伸手要去搶大郎手裡的信,給大郎一拳打過來,不是崔九閃的快,一準兒給這小子打個烏眼青。
崔九指著他道:「我好心好意要幫你念信,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你抱著信傻樂半天有屁用,一個字都不認識,知道你媳婦兒信裡寫的什麼不?」
大郎想想崔九說的有理,剛才自己也是下意識的動作,不是真想打他,不情不願的把信遞給崔九,還叮囑一句:「別撕了。」
崔九真想翻白眼啊,小時候淘氣把他家老爺子的聖旨撕了,也沒怎麼著,大郎媳婦兒的一封信,倒比自家老爺子的聖旨還金貴不成。
不過,看大郎握著的大拳頭,崔九還是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小心的展開信紙,一看內容,忍不住哈喇子流了三尺長,這哪兒是家書啊,分明就是菜譜。
信裡就說最近新學了幾樣吃食,準備大郎家去做給他吃,什麼蕃薯圓,蕃薯餅,蕃薯丸子,拔絲蕃薯,蕃薯涼粉……一封家書上都是用蕃薯當食材做的吃食,而且,還詳盡說了,哪種是什麼口味?甚至,說她自己最喜歡那種等等,最後,說隨信送來幾樣讓大郎先嘗嘗,喜歡那樣兒,等麥收回去做給他吃。
崔九念完了,把信丟給大郎,一跳撲過去就把大郎旁邊的包袱抱在懷裡,莫頭就跑,一邊兒跑一邊兒嚷嚷:「過麥收我還跟你家去啊。」
大郎撓了撓頭,拿著信瞪大眼仔細看了半天,不滿的嘟囔了一句:「怎麼都是蕃薯,也沒說想不想俺。」回去得好好問問小媳婦兒,好容易寫封信說蕃薯做什麼?
腦子裡劃過小媳婦兒那身細皮嫩肉,紅潤潤的小嘴,大郎恨不能現在就是麥收,鬆軟的麥草垛上,好好親小媳婦兒幾口,還有,那軟綿綿的小手……大郎忍不住有些臉紅。
常六看見他那樣兒湊過來道:「想什麼,臉都紅了,跟哥幾個說說,跟你媳婦兒怎麼辦的事兒,我瞅你媳婦兒那小身板,可架不住你揉搓,不像俺媳婦兒,五大三粗,屁股大的像磨盤,怎麼揉搓都不怕,給俺生了一個小子一個丫頭,這次麥收俺家去好好收拾她幾天,估摸明年俺又當爹了,腦袋瓜子別褲腰帶上才掙下這份家業,一個小子可不成,怎麼也得養仨,一個兒子分一份,到俺老的時候,一群孫子圍著俺轉,爭著搶著叫爺爺,俺就給孫子講咱們打仗的故事兒,讓孫子們知道他們爺爺當年多威武,一刀就砍了南蠻子的腦袋,骨碌碌滾下來,跟個皮球似的,眼珠子都沒閉上。」
安大牛道:「你算了吧,裝什麼英雄,你他娘的就是個慫蛋,砍了倆南蠻子,一個月沒睡不著覺,熬的都沒人樣兒了,看著都?人。」
常六一下蹦了起來:「你他娘少說風涼話,那是俺第一次殺人,能挺住沒倒下就是好樣兒的,你倒是睡著了,可睡著覺就嚇哭了,哭的那個慘啊,跟月子裡的奶娃子似的,還嘟囔著直喊你娘。」
安大牛道:「哭咋了,喊娘咋了,老子照樣立了軍功,給家裡掙了銀子,只要俺兒子能吃飽,俺媳婦兒能過活,就算俺死在戰場上也不屈得慌。」說著歎了口氣道:「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什麼家業啊,咱就當個笑話兒說吧,就那點兒銀子能使一輩子不成,不定咱們前腳死了,後腳媳婦兒就找了下家,年紀輕輕的,誰甘心守著死人過一輩子啊,只要媳婦兒還有點兒良心,不讓咱的兒子改姓,認了別的祖宗,咱死了也能閉眼了。」
何進躺下盯著房頂發呆,心裡知道,安大牛跟常六今兒為啥說這些,北境那邊兒不安生,不定那會兒朝廷就得出兵,這一打起仗來,命就不是自己個的了,生死都得看老天爺的,尤其,胡人比南蠻子厲害的多,那就是一幫子野人,自己一刀能斬了南蠻子的腦袋,可要是跟胡人對上,弄不好滾在地上的腦袋,就成了自己的。
安大牛跟常六都有兒子,大郎好歹也娶了媳婦兒,自己如今可還耍著單兒呢,怎麼也得給老何家留個後,就娶了姜山的小姨子吧,雖說有點兒黑,眉眼兒也不大標誌,可老實聽話是個過日子的,而且,屁股夠大,估摸好生養,自己多下些力氣,要是能給老何家生個兒子,就算去北境打仗,也不怕了。
這麼想著,一咕嚕爬起來道:「有件事跟哥幾個打個招呼,過幾天俺打算娶媳婦兒,人你們也認識,是姜山大哥的小姨子,從今往後,俺跟姜山大哥就成連襟兒,回頭挑好了日子就擺酒。」撂下話就出去了。
常六愣了愣,跟安大牛道:「他不是瞧不上姜山大哥的小姨子嗎,嫌人家肉皮兒黑,眉眼兒不秀氣,這怎麼忽然就擺酒了。」
安大牛道:「這還用說,是怕去北邊打仗丟了命,想給他老何家留個後唄。」說著,哥倆看向大郎:「大郎你可也得緊著點兒,不是哥幾個說喪氣話,真要跟胡人打起來,哥幾個弄不要就交代了,早點兒讓你媳婦兒生一個,比什麼都強。」
大郎搖搖頭:「俺媳婦兒小呢,身子也弱,這時候生養是害了她,俺不著急,打仗俺也不怕,俺早想好了,得跟俺媳婦兒過一輩子好日子,死不了。」
安大牛跟常六彼此看了一眼,同時搖搖頭,真不知道大郎哪來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