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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慕承和家樓下的時候,白霖終於清醒了一半,就在這種半夢半醒之間還能很狗腿的跟慕承和打招呼,這小妞的馬屁功夫可見一斑。這次,我沒敢請慕承和動手,便攙著白霖進了他家。
慕承和的家不算太寬敞。這套一居室的房子,但是每間屋子都足夠大,客廳和臥室都朝江,算得上是A城市區絕版的江景房了。
“這個房子,很貴吧?每平米多少錢?”我市儈地問。
沒想到這人還挺有家底的。
他放下鑰匙,一邊去洗手一邊說:“房子是你們陳老師的,他不回來讓我替他看家。”
“哦。”原來。
沒想到他倆真是好朋友,難怪替陳廷代這麼久的課。
我和白霖睡臥室,慕承和則抱著枕頭和被子睡沙發。
白霖借著殘餘的酒意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經過剛才的折騰,我似乎過了生物鐘,反倒睡不著了。原本仰臥的我又翻過去側身躺著,臉接觸到白色的枕套。
我枕著的正好是慕承和枕頭。
他大概接了我的電話以後走得急,連床也沒來得及收拾。所以我們進屋的時候看到被子還是剛起來的模樣,一個枕頭被扔在床的一邊,另一個皺皺巴巴,一看就是剛睡過。
此刻,鼻間似乎嗅到一個味道,淡淡的,若有若無,是慕承和遺留下來的。
那次,他很近地教我發音的時候,也從他身上聞到過。
是什麼呢?
我聚精會神地吸口氣,又回味了一下。
好像是松木或者松香的味道。
很小的時候,老爸當過木工幫人家做傢俱,那些沒有刷漆的木製品就有這種氣味。有的人不太喜歡,而我卻一直覺得是香香的。
以前陳廷跟我們上課的時候就說,俄羅斯人很喜歡白樺樹。但是,在廣闊的西伯利亞森林最常見最有用的卻是松——樟子松,落葉松,白松,喬松,銀松,冷杉松……
這麼一想,我倒是覺得慕承和本身就像是一棵產自俄羅斯的松樹了。
有的老師上課會用手撐在講臺上,而他卻不是。他總是一手拿著課本,一手揣在褲子兜裡,站在黑板前面,讓旁人覺得很閒散的樣子。可是整個脊椎卻挺得很直,看起來就像一棵雪地裡的青松,蒼翠有力。
這麼想啊想,伴著牆上掛的那個鐘,滴答滴答的,就像在數綿羊一樣,很催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霖翻身過來,手臂忽然搭在我的肚子上,將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本以為已經天亮,結果我借著夜色看下鐘,居然才過了一個小時。
我忽然想起我和白霖的手機都放在外套裡了,而外套掛在玄關那兒。要是不上鬧鐘的話,剩下的時間我都會睡不安生。
我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準備去拿電話,於是我從床上爬起來,踮起腳尖輕輕地打開門。
本以為客廳裡會一片漆黑,但是出乎我意料,慕承和並沒有睡。
慕承和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筆記本。
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個近視眼,此刻大概取了隱形眼鏡,換上了一副黑色的框架鏡。
螢幕發出的淡藍色螢光映在他的臉上,輪廓分明。
慕承和正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手指在鍵盤上飛速地跳躍,發出細微的嘀滴答嗒聲,帶著韻律和節奏。
他折著眉,臉上帶著種沉思,是素日裡不易得見的,恍若和那個站在講臺上或者辦公室裡神采飛揚的慕承和不是同一個人。
一會兒,他騰出一隻手離開鍵盤拿起筆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了寫,停下來,另一隻手又敲了敲鍵盤。這一系列動作,他做的嫺熟且流暢,可是在我瞧來卻總覺得有點奇怪。
至於是哪裡奇怪,我又說不上來。
我本想悄悄靠過去,看他在做什麼,剛挪幾步就被他察覺。
他扭頭看到我,“醒了?還是還沒睡?”
我從正面這麼一瞧,竟然覺得慕承和鼻樑上架著眼鏡的樣子顯得比平時要稚嫩、平和些。
“我出來拿手機上鬧鈴,怕睡過頭了。”我乖乖地解釋。
他又看了我一眼,隨後將電腦擱在茶几上,打開沙發扶手旁的檯燈,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黑燈瞎火的磕著了。
我迅速地找到口袋裡的手機,繞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正取了眼鏡用兩指捏鼻樑。他手邊擺著一堆書,全是鳥語一樣的原版書。其中一些,我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倆本的書皮,都有Аэродинамика這個單詞。我只知道是俄語,但是我們一般學的無非是常用詞彙,所以它們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搞不懂。
“你睡不著麼?”我不禁問。
“我認床,而且睡眠不好。”
我聽見他這麼說,倒真正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老師,我們太麻煩你了。”
“不關你們的事,我本來就愛失眠。”
“這麼年輕怎麼會失眠呢?”我一直以為失眠是我老媽那個級別才有的症狀,乃更年期綜合症的併發症。
他又將眼鏡戴回去,說:“老毛病了。”
回憶起車上感覺到他似乎有什麼隱疾以後,我也是想關心起他來了,畢竟幫我和白霖這麼大一個忙。我繞到沙發前面,在他身邊坐下去:“老師,我跟你講,我媽有個偏方,治療失眠挺有效的。據說把洋蔥搗爛,裝在瓶子裡密封好,每晚臨睡前放在枕邊聞一聞就好了。”我一邊給他講,一邊做了一個使勁嗅味道的深呼吸動作,搞了個畫音同步,“保證你藥到病除!”
他看著我,突然搖頭淺笑說:“薛桐啊,你可真有意思。”
我愣了愣。
除了他那回惡作劇地給我取阿童木這個綽號以外,我第一次聽到慕承和這麼叫我。
當下,薛桐二字被慕承和突然說得字正腔圓,和其他人的發音一樣,但是似乎又不像,不像白霖宋琪琪,也不像某個老師,更不像我老媽。總之很奇特,隱隱約約間和世界上任何人叫我名字的感覺都不同。
我刻意地咳嗽了下,別開臉。
“你要是有其他地方……”我頓了下,“其他什麼地方不好,也可以告訴我,我媽偏方挺多的,遠近聞名。”
他竟然很正經地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我皺了皺眉頭,正想再打量一下這個外形和我的審美觀相差巨大的男人。卻聽他忽然說:“對了,有個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說。”
“什麼事?”我的小心肝一顫,以我對他的人品評估來說,保准沒好事。
“你發個顫音給我聽聽。”
嗨,就為這個啊,我的心肝松了一松。
“不是發過了麼?”我問。
“再發一次。”他說。
如今這個事情對我而言就像小雞學吃米一樣,忒簡單。於是,我照做了一遍。
他又吩咐:“加到單詞裡面去。”
“什麼單詞?”
“有彈音的就行。”
我挑了個最熟的“俄羅斯”,剛把“Россия”一說出來,就看到他泛起一個正中下懷的表情。
慕承和嘴角又浮現了久違的笑,連眼鏡都遮不住他那副欠扁的模樣。
他說:“問題就出在這裡。你不能因為會彈音,就把它加在單詞裡刻意地發,反而是應該弱化它。”
我迷茫了。
不會的時候讓我使勁發,等我會的時候又要輕輕發,究竟是要我怎樣?
他繼續說:“所以無論什麼語音,都要講究適中。舉個例子,中文裡面有翹舌音,要是一個人說話的時候翹舌發得特別重,我們會說他是什麼?”
“大舌頭。”我毫不遲疑地問答。
“對了,你現在的俄語口音就是這種感覺。”
“……”我是大舌頭?
慕承和語重心長地說:“驕傲是進步的敵人,同學你還任重而道遠,努力吧。”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剛才為什麼覺得他喊我名字的時候不一樣,因為這地球上還找得出一種像慕承和這麼跟我有仇的生物麼?
正在我憤憤不平間,他又說:“快去睡吧,要天亮了,到時間我會叫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