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晌午時分,舒仲尹進宮求見女帝,不一會,宮人便領着他前往宣天殿後方的東暖閣。
一見他來,玄芸摒退伺候的所有宮人,笑道:“仲尹,朕正好要用膳,你吃了沒?一道吃吧。”
“我吃不下。”他掀袍坐在她對面。
“這是怎麽着?”她替他倒酒,促狹地看着他。“朕聽說,你近來和佟卿相處得不錯,敢情是消息有誤?所以你心情煩悶,想找朕主持公道?”
舒仲尹垂眼看着她斟的酒,似笑非笑地說:“确實是有事想找陛下讨個公道,不過倒是和抱恩無關。”
“哦?”她笑眯眼。“什麽事?”
“陛下爲何派人打劫我的馬隊?”他也不羅唆,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
玄芸先是一怔,一抹惱怒快速掠過粉顔後,她無奈歎口氣,“唉,原來還是被逮着了,那傳回的密信,讓朕以爲一切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呢。”
“讓人傳回密信,是爲了不打草驚蛇。”舒仲尹低喃着,“而眼下,我想知道的是,陛下爲何這麽做?”
爲了将對方一網打盡,所以當邊關驿站發生打劫一事時,他要馬隊和驿官封鎖消息,不動聲色地讓犯人傳回訊息。
隻是,他沒料到幕後指使者竟會是女帝。
玄芸拿起酒杯淺啜,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仲尹,記不記得你成親之前,朕邀你一聚,那時朕說了什麽?”
“陛下說,要清理門戶。”他笑問:“難道,要清的是我?”
“清你做什麽?要清除你,朕何必要佟卿嫁給你?”玄芸有些沒好氣。“我們是幾年的交情?難不成你信不過朕?”
“我當然相信陛下,隻是不解罷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正因爲在他成親之前她說過那些話,所以他原以爲她是要将秦家千金指給他,但不知爲何抱恩卻跳出來湊熱鬧…他蓦地一頓,想起朝夕明說的幫他、佟抱恩夢吃時說的保護。難道是她和玄芸合議了什麽?
“如果朕要你稍安勿躁,你等得了嗎?”
“如果是陛下的命令,我又怎能不等?”如今,他也隻能等着看戲了,是不?
“那就請你再等等吧,暫且别把心思擱在商務上,多分點心給佟卿,她呀……對你死心眼極了。”
“死心眼?”舒仲尹哼笑着。
他相信抱恩對他必定十分看重,可她嘴上不肯說,他自然不會逼問。
“怎麽,你不信朕的話?”
他揚眉瞅着她半晌,突道:“是陛下故意派那幾個内閣面首到我府裏走動,企圖惹惱我?”
玄芸一愣,随即放聲大笑。“内閣群輔,竟被你說成内閣面首……”她笑得極爲開懷,好一會才停歇,直問:“可就算是面首好了,又怎會惹惱你?”
他一時啞口。
“仲尹啊仲尹,别再犯同樣的過錯,别再等到失去時才驚覺,原來你的心早己深陷。”
舒仲尹擰起濃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當年他和玄搖光之間的事。
“朕想念搖光,可找不到人聊她,直到三年前,朕在宮裏瞧見還是内閣監生的佟卿,怒罵着禮部尚書,隻因禮部尚書說搖光是鬼怪……所以,朕就把佟卿收在身邊,這一收,才知道她和搖光之間的淵源,而朕則找到了一塊寶。”
舒仲尹沒搭腔,隻是靜靜聆聽。
他可以體會玄芸的感受,因爲他也想找個人聊搖光,但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分享的對象,以緻當知道抱恩就是小恩兒時,他瞬間對她卸下所有防備,一個不經意便讓她堂而皇之地走進他心裏。
“記住,别惹惱了佟卿,她可是會記仇,而且是君子報仇,十年都不嫌晚的狠角色。”玄芸低笑着。“知道禮部尚書後來的下場嗎?”
“聽說他貪污勾結春日将軍,所以依律滿門抄斬。”
“那就是惹火佟卿的下場,她絕不會心軟,要要狠時,她比朕還狠。”
“怎麽,她想謀殺親夫嗎?”他撇唇。
“那就看你怎麽做喽。”玄芸點到爲止。“對了,你要回府前,去看看佟卿,幫朕盯着她,就說三天後的宮宴,讓她過來一趟。”
舒仲尹微點頭,起身時,像是想到什麽,又道:“百定那邊,有宮中惡鬥,聽說兩個皇子正在争奪帝位,暗自招兵買馬,陛下可有什麽打算?”
“哦?百定皇帝不是還活着?”
“聽說病重,現在己經隻剩一口氣。”身爲西引皇商,他除了緻力于貨暢其流之外。早就秘密組織情報網,隻要鄰國有點風吹草動,他皆會知道。
這也是爲何從數代前的女帝,皇商皆有入宮伴駕的慣例。
“好,朕就等着看誰先對西引招手,朕就幫誰,但朕會盡其可能減少血腥。”她想做的大事是,承襲搖光的想法,開創太平盛世,不再血腥征戰。
舒仲尹點點頭離去,想起玄芸的交代,特地請宮人帶他前往内閣。
内閣位在宣天殿東側,内部設房六十餘間,成員編制近兩百人,而此刻内閣大廳裏,喧嚣震耳,他踏上長廊,順着風向,嗅聞到酒味,快步踏到廳前,便見裏頭竟在飲酒作樂。
他眯眼看着,衆人皆席地而坐,像是在商談什麽,卻又門戶洞開地飲酒,時而發出震耳笑聲,而其中笑得最狂放的,就數坐在主位的首輔大人。
“佟抱恩!”舒仲尹不假思索地吼着。
剛飲了一口酒的她吓得把酒給噴了出來,正中坐在她面前的幾個群輔。
不過,她己經無心顧及自己的失禮,随口說了聲抱歉,便繞過席間的人,來到他面前。
“你怎麽來了?”
舒仲尹聞到她身上的酒味,再見她配紅的面頰,氣惱得轉身就走。
佟抱恩追上幾步,聽到後頭的鼓噪聲,立刻回頭瞪去,罵道:“都不用幹事了嗎?還不回去?!”
群輔和各部監生随即各自歸位,她才趕緊追上舒仲尹,沒追到他的人,倒是在宮門外瞧見舒家馬車,她隻好硬着頭皮坐上,果真瞧他寒着一張俊臉坐在裏面,她頭皮發麻着,正待說什麽,一口腥甜蓦地湧上,她死命抿着嘴。
“你!該死的,到底是把我的話聽到哪去了!”他罵着,探出雙手,将她摟進懷裏,喊道:“歐陽,回府!”
“是!”
回到舒府,佟抱恩體虛地由他抱進房裏,盡管吃了藥,她還是難受得說不出半句話,而舒仲尹則坐在床畔,一雙眼狠瞪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那心頭被掐住的痛楚漸緩,她才舔了舔幹澀的唇,啞聲地說:“那個……”
“很快活?”他諷刺道。
“我……”
“佟抱恩,你好大的本事,竟在内閣大開酒宴,你這個首輔可算是第一人,也莫怪你能在朝裏呼風喚雨。”
“不是,我……”那是下屬們慶賀她成親,在讨一杯喜酒罷了……
“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了,我又何必時時爲你擔憂?!”說到最後,他驚覺自己說了什麽,氣惱得起身要走。
“對呀,不必爲我擔憂,這麽做是對的。”她幽幽道。
舒仲尹聞言,又氣得坐下,一把将她摟進懷裏,吓得她瞪大眼。
“你不希罕我的感情?”他冷聲質問。
佟抱恩呆住。原來,不是自己錯覺,而是他真的在意她的。
“所以,你也沒打算說出自己的愛戀?”他再道。
她抓耳撓腮,小臉微微發燙着。“我、我……我又沒喜歡你。”
他扳動她的肩,強迫她直視着自己。“再說一遍。”
“我……”
“從小,我父親嚴厲地教導我,不準我喜怒形于色,不準我和太多人接觸,爲了要養成我的獨立,卻造成我難以和人往來。”他突道。
佟抱恩一頭霧水,不解他何以轉了話題。
“所以,那一年過見你,将你抱進懷時,我吓到了,是因爲……我從來沒有與人這麽親密的接觸,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你搭話,所以唯有搖光前去濟堂時,我才會跟去,因爲我無法獨自面對你。”
她聽着,卻依舊不懂他告訴她這些,到底是想說什麽。
“雖然再見面時,我不記得你,更不記得你的名字,但是我記得丫頭。”
佟抱恩蓦地瞪大眼。
“這天底下,隻有一個小姑娘,曾被我喚作丫頭。”他說着,表情微惱,仿佛氣惱她逼出他的心底話。“我盡管沒時時惦記,但也沒忘過。”
她受寵若驚。她竟是一直存在他心底,他是記得她的!
然而,就算驚喜,她也不敢得意忘形。
“相公這麽說,是要我感謝你?”
“佟抱恩,别再試圖惹惱我。”舒仲尹沉聲警告。
“哪有惹惱?”她皺起眉。“你之所以記得我,不過是因爲搖光姊姊罷了,你之所以改變态度,也不過是因爲我和你之間有個共同話題,就如同女帝會開始賞識我,便是因爲我和搖光姊姊的淵源。”
頓了頓,她看向他,又說:“你也一樣,你待我好,隻是因爲我們有共同的回憶罷了,你需要一個人和你聊搖光姊姊,隻是這樣罷了。”
她己經和夕明聊過,知曉義兄對他說過些什麽,所以她論斷,他的改變,肯定是如此。
他的感情,不是愛情,她也不需要他的愛情,隻要她曾經待過他的心底,那就足夠了,所以别給她希望,因爲爬得越高往往摔得越重。
舒仲尹額上青筋顫跳着,有股沖動想要掐死她。“如果你沒有半點本事,玄芸不會縱容你行事,好比你若沒有打動我,我也不會爲你動了情!”他咬牙道。
他和搖光的親事,是年少便訂下的,之所以訂得早,是爲免前帝胡亂決定搖光的婚事,他以爲自己是基于保護搖光的立場而這麽做,直到她有了心愛的男人,他才發現,原來,自已是愛她的。
他的感情慢熱,讓他錯失一次。
好不容易,他才又遇到一個牽動自己心緒的人,他不容許她逃避,更不容許自已重蹈覆轍。
“你……動了情?”她傻眼。
這個冷情内斂的男人竟對她表白……她不是在作夢吧。
“這一回,我是甯可錯殺,也不肯放過。”
“錯殺?相公,你說得咬牙切齒呢。”他的表情很兇狠,帶着殺氣,是她頭一次見到,心裏有點毛。
“對上你這種惹人心煩的女人,想不咬牙切齒都難。”
“既然這樣,你幹嘛委屈自己?”
“一點都不委屈,我會慢慢地馴服你這匹野馬。”
他那認真又帶着邪佞的表情,教她從腳底闆涼了起來。“你……你想做什麽?你喜歡我是你的事,我又沒喜歡你!”
“無所謂,我會讓你愛上我。”不說?他有得是耐性。“你知道嗎?再野的馬落到我的手中,沒有一匹我馴服不了的。”
“我是人……”
“所以,頭一次馴人,要是技巧不佳,還請多包涵。”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佟抱恩瞅着他,像是瞧見可怕的大魔頭,突然發現,自已好像逃不出生天了。
“第一件事……”他沉吟着,她艱澀地咽了咽口水,猜測他會找什麽酷刑淩虐她。“睡。”
他摟緊她,讓她把頭枕在他肩上,再拉起被子将她蓋妥。
佟抱恩呆住。
就這樣?
接着發現他的手輕拍着自己的背,像在哄她,她不禁想笑,想跟他說,自已年紀不小了,别拿對付娃兒的手段對付她,可是……這手段真是高明呀,才一會,她就開始昏昏欲睡。
瞧着她入睡,舒仲尹歎口氣。
他用愛情喂養抛,她要是敢再不識相地說不愛,他會讓她知道,誰才是鬼!
于是,佟抱恩被軟禁了。
整整三天足不出戶,甚至有下屬前來探望,也——吃了閉門羹。
“你幹麽這樣?他們來找我,肯定有事。”她抱怨着。
“天大的事,有玄芸扛着。”舒仲尹面無表情地說。
“哈,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她打趣道。
“是。”
佟抱恩傻眼。
這男人越來越不按牌理出牌了,這不是她所認識的舒仲尹。
他應該更冷漠,更無情,可是這三天來,她深切的體悟到,有些話真的不能亂說亂問,甚至别想再調戲他,因爲苦頭她都得自己嘗。
是夜,他帶着她進宮,赴女帝設下的宮宴。
宮宴設在禦花園,雖說北風吹起,冷得緊,但園裏盛開的各式梅花,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兩人一入席,玄芸便壞心眼地道:“聽說佟卿病了,可爲何朕卻覺得她氣色絕佳無比?”
“那是因爲我般勤伺候着。”舒仲尹大言不慚。
“哪有!”說那是什麽話?
“我沒有抱着你睡、喂你吃藥?”他問。
想起他每晚摟着自己入睡,甚至以口喂藥……佟抱恩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了。這男人到底知不知道羞恥兩個字怎麽寫?連這種話都在陛下面前說!
“哇,原來兩位如此濃情蜜意,這樣看來,朕特地設宴,倒是擾了兩位的好事了。”
她沒料到兩人進展神速,更意外的是,竟是仲尹先出手。
原來他并非冷情,而是幹柴沒遇到烈火罷了。
“陛下。”沒了往常的伶牙俐齒,佟抱恩嬌羞地嗔怪着身旁的男人。
都是他害的,害她在陛下面前,沒了往常的威風。
“哎呀,還會害羞耶。”玄芸佯訝。
“陛下,逗她可是我的權利,還盼陛下别越俎代庖。”舒仲尹打趣道。
這下玄芸更驚訝了,偷偷地打量神清氯爽的他,那噙笑時的舒雅氣息,她不知道已經多久沒見過。
“仲尹,朕指的這門婚事,還教你滿意吧?”
“差強人意,勉強接受。”他吐出八字結論。
“确實是如此,但既然是陛下指婚,我也隻能勉爲其難地忍受。”佟抱恩笑得虛假,反譏着他。
“如果我沒記錯,好像是有人在陛下面前争取嫁給我的機會。”他看向她。
“那是因爲我不忍心你糟蹋了秦家千金。”她學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舒仲尹微揚起眉,湊近她,以隻有她聽得見的音量道:“那麽……何時讓我糟蹋你?”
佟抱恩瞠目結舌,一抹紅暈如熱浪般從頸項燒向粉顔。
這人是怎麽回事?他到底是不是舒仲尹啊?
目睹這一幕,玄芸笑得前俯後仰。“正所謂天生萬物,一物克一物呀!”
舒仲尹微揚起眉,滿意地看着她羞赧得說不出話的模樣。
“好了,用膳吧。”玄芸動着筷。
一旁的太監随即向前,低聲道:“陛下,皇夫尚未到。”
“那就别管他了。”她不以爲意地揮着手。“今晚設宴禦花園,是自家人的聚會,他來不來都無妨。”
她視舒仲尹爲兄長,姑且不論在國庫和邦交上,有太多事都倚靠着他,兩人更是從小就認識相互扶持。
那太監聞言随即退下,卻又聽到外頭響起太監通傳皇夫駕到。
舒仲尹立即拉着佟抱恩起身,迎接皇夫,但秦世定并不是一個人,他身後還跟着秦世衍和秦朱碧。
“陛下,臣夫誤了點時間,還請陛下恕罪。”秦世定一走近,朝行禮的舒仲尹和佟抱恩擺了擺手,便趕緊解釋着。
玄芸看向他身後的兩人。“你出宮去接他們?”
“臣夫以爲這是自家人的聚會,所以就把弟妹給找來熱鬧熱鬧。”他在她身旁坐下,随即招呼弟妹也坐下。
很巧的,秦朱碧就坐在舒仲尹的身旁。
她長得沉魚落雁,一坐下便朝他溫婉勾笑。
舒仲尹斂去笑意,淡漠以對。
而秦世衍竟然一屁股坐在佟抱恩身旁,引起他的注意。
玄芸見狀,微揚起層,不置可否,擺了擺手道:“用膳了。”
宮人随即上前,替主子們和貴客倒酒突菜。
席間六人吃吃喝喝,有說有笑,氣氛看似活絡,但卻是各懷心思,其中可見秦朱碧纏着舒仲尹不放,而秦世衍則是無端端對佟抱恩獻般勤,又是突菜又是倒酒,讓她盛情難卻,想向身旁的舒仲尹求救,卻見他光是應付秦朱碧就自顧不暇,哪有辦法再分心神到自己身上。
“秦二爺,無須如此多禮。”她勉強勾笑,出聲示意着。
“佟大人,這是我該做的,畢竟近來承蒙大人提攜……”秦世衍點到爲止。
他從懷裏取出一隻木盒,翻開一瞧,竟是支金光閃耀的發钗,頂端銜環垂穗,綴滿稀奇紅玉和翡翠,随着他拿起,火花搖曳閃動,發出清脆聲響。
“大人,這金钗聊表我的心意,還請大人務必收下。”他取出金钗,恭敬地送上。
佟抱恩瞪着他,一肚火,面上卻噙滿笑意。“多謝。”
這秦世衍根本就是利用她和舒仲尹互别苗頭,她要是不把金钗收下,就怕節外生枝。
然而,她收下的舉動,看在舒仲尹的眼裏,卻别有意涵。
“舒爺,瞧,我二哥送給大人的那支金钗,可是價值連城呢。”秦朱碧像是怕他沒看見,還特地指着佟抱恩将金钗收進袖裏的動作。
聞聲她微惱地瞪去,對上舒仲尹深沉的瞳眸,他問:“你大人,你收下其他男人送的金钗,妥當嗎?”
她心裏一震。“這個……”
“舒爺,女爲悅已者容,佟大人收下我送的金钗,也是爲你裝扮,你又何必拿禮教的大帽子來扣到她頭上?”秦世衍決一步地搭了腔。
佟抱恩瞪大眼,氣得牙癢癢。
可惡的秦世衍,分明是過河拆橋,以爲他秦家送往春日國的貨物己經取代了舒家,就認爲她沒有利用價值,所以準備要鬧得他們兩個雞犬不甯。
真是個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
糟的是,舒仲尹心裏會怎麽想?也許她該順勢讓他讨厭自已,可是……當她惶惶不安地調轉視線時,卻見舒仲尹懶懶勾笑,對着秦朱碧道:“這些小玩意,我府裏要多少有多少。”
他貼得很近,從佟抱恩的角度看過去,他幾乎是貼在秦家小姐的耳朵上,她下覺愣住。
哎呀,這是挑釁她嗎?
“真的嗎?那我可不可以到府上打擾?”秦朱碧含羞帶怯,期盼的看着他。
“這個嘛——”他沉吟着。
“對了,怎麽不見夕明?”玄芸适時出聲打斷,轉移話題。
舒仲尹看向她,淡道:“我讓他待在府裏。”
“怎麽不讓他跟着?”她再問。
垂眼把玩着白玉酒杯,他撇唇笑得很冷。“說的是,應該讓他護着佟大人,兩人形影不離,才是上策。”
他一席話教佟抱恩心頭發澀着。
這人在府裏時,明明不是這麽說的。他說,要向女帝進言,讓夕明重回殿前軍一職,而不是隻守在她身邊,白白糟蹋了他一身武藝,可如今分明是拐彎罵她不守婦道,才要夕明相伴!
“确實是如此,微臣也認爲,己經習慣夕明長伴在側,沒他在身邊,還真有點不習慣呢。”佟抱恩皮笑肉不笑地附和。
玄芸聞言,暗自搖頭。這兩個人翻臉速度還真快!
前一刻還如膠似漆,後一刻就唇槍舌劍……到底要她怎麽打圓場?
“既然如此,佟大人何不趕緊回府,找他相伴?”舒仲尹懶懶說着,長指轉動着雕龍酒杯。
“何必急于一時?等我回府,他不就能見到了?”佟抱恩不甘示弱道。
他輕點着頭,看向身旁的秦朱碧。“既然佟你大人己有人相伴,我也得替自已找個伴。”
秦朱碧聞言,笑得心花怒放,雙手己經爬上他的手臂,親熱地說:“舒爺,方才來時,我瞧見那頭的花開得正豔,不知道舒爺願不願意陪我去賞花?”
“那有什麽問題?”話落,舒仲尹朝玄芸微颔首後,瞧也不瞧妻子一眼,迳自走了。
瞪着他離去的身影,佟抱恩氣得拳頭緊握。
她知道自己該沉住氣,不能中了秦世衍的圈套,可是…他也太不像話了吧,竟然當着她的面,和秦家小姐一道離席!
她的怒意,秦世衍看在眼裏,和兄長交換了記眼神後,便道:“佟大人,這男人可不能管得太緊,要不然是很容易生倦的。”
佟抱恩閉了閉眼,笑得冷厲。“可不是?這道理,我還懂得的。”
“可我聽說,佟大人像是将舒爺當成了下屬,不僅幹預過多,甚至還将他給押回府,讓他沒了男人威風……”
“哪兒的話,不過是碰巧。”她笑得很冷。
一些表面工夫,是要讓秦世衍相信她能夠掌握舒仲尹,而不是讓他有機會,在她面前推銷自個兒的妹子。
結果他偏是要将妹妹給丢進舒府,慢慢将舒府蠶食鲸吞,這等行徑,簡直下流透頂!
“大人,你政務繁重,又身兼舒府女主人,難免顧此失彼,而且男人總是需要解語花。”秦世衍溫聲說着,“而我家妹子端莊娴淑,知進退、懂分寸,要是能夠嫁進舒府當偏房,替大人分憂解勞,大人又何樂而不爲?”
“秦家千金嫁進舒府當偏房,不覺得太委屈?”她笑歎搖頭。
她笑的是,這秦世衍将她看得太扁,她歎氣的是,他也太過愚蠢了,殊不知大難臨頭,竟還分神下着另一着棋……真以爲她在朝中三年,連耀七級,靠的是運氣嗎?
“怎會?那是她的福氣。”秦世定也幫襯當說客。
佟抱恩不由得笑眯眼,尚未開口,玄芸便己冷聲打斷,“好了,你們兩個先下去,我有些話要跟佟卿聊。”
秦世定一愣,卻見女帝瞧也不瞧自已一眼,隻能悻悻然地和弟弟先行離席。
待兩人一走,玄芸歎口氣,斥退身後的宮人,倒了杯酒淺啜着。“抱恩,朕該怎麽說你才好?”
“陛下?”
“放開你的手,你的手是用來替朕謀劃國事寫計策,而不是爲了這麽點小事便弄傷。”玄芸惱道。
佟抱恩聞言,才驚覺自已拳頭握得死緊,指尖都深陷掌心。
“與其坐在這裏嘔氣,爲什麽不去把他帶回來呢?難不成你真能忍受與人共事一夫?”
“不可能。”秦朱碧想當偏房?門都沒有!
“既然如此,就去告訴他。”
佟抱恩動了下,卻還是坐在原位。“陛下,這門親事是我讨來的,隻是爲了保護他,我不敢奢望真的成爲他的妻。”她歎氣道。
“你怕他嫌棄你?”
她一頓,沒開口,算是默認了。
“你以爲朕爲何硬要撮合你們兩個?難道就隻是因爲朕交代的事?”
玄芸失笑着說:“錯了,那是朕清楚你的心意,要進入仲尹沉寂多年的心并不容易,但朕相信你辦得到,你夠聰慧,最重要的是,你愛慕仲尹的心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如今,他心動了,你卻舉步不前,這是怎麽着?既然如此,當初你就不該讓他發現你的心情,不該去招惹他。”
“我……”她知道,她都知道,可是……
“仲尹是個寂寞的人,因爲在他娘親去世之後,他爹就變了個人,嚴厲的教導下,讓仲尹成了獨來獨往的一個人,他對人事物極爲敏感,如今你這般待他,是要讓他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房再次緊緊關閉,行屍走肉地過一輩子?”
“不!”
“那麽,你爲何不放手一搏?你何時變得這般膽怯?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玄芸話說到最後,面容一沉。“你也知道人生苦短,可你真有珍惜身邊的人了?”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豈不是更痛苦?”她最怕的是,自己沒有那麽長的時間可以陪伴他。
“不要用你自以爲是的溫柔決定什麽是爲他好。”玄芸冷聲道:“人生無常,朕今日能坐在龍椅上,誰能斷定明日坐在龍椅上的還是朕?你用莫名的驚懼恐吓自己,到底是在爲難誰?!”
佟抱恩一頓,茅塞頓開。可不是?她在朝中樹敵頗多,說不準,明日她就不在人世了,爲何不在活着的時候,給彼此一點快樂?
“微臣明白了。”她将袖中秦世衍所贈送的金钗往桌面一擱,随即跑向花園角落。
穿過兩座垂花拱門,她瞧見兩人就站在桂花林裏,而舒仲尹的表情冷漠,甚至帶了點氣惱。
深吸口氣,她走向前去,揚笑問:“相公,花前月下沒有爲妻的陪伴,是不是覺得少了什麽?”
聞聲回頭,他神色冷鹜道:“花前月下,得要有美人相伴才對味。”
他知道自己的行徑幼稚,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讓她也嘗嘗這種滋味。
這丫頭竟當着他的面收下其他男人贈與的金钗,一個朝夕明,十個内閣群輔,現在再多加一個秦世衍,她當真有爲人妻的自覺嗎?
“是啊,佟大人恐怕算不上是個美人。”秦朱碧掩嘴笑着。
佟抱恩瞪着她,不禁想,美人就是個美人。盡管言語刻薄,終究有張好皮相,但是……
“本官不是美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官是舒夫人,還請秦姑娘回避!”她凜目生威,氣勢淩人。
再怎麽樣,她還是個官,一個憑兄而貴的挂名郡主,敢在她面前造次,分明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斤兩。
秦朱碧一愣,随即向舒仲尹求救,“舒爺……”她可憐兮兮地扁着嘴,輕揪着他的袖角。
佟抱恩見狀,大步向前,一把将她拉開。“想哭,去找皇夫還是你二哥都成,别巴着别人的相公不放。”
她秦朱碧長這麽大,曾幾何時被人這般羞辱過,向舒仲尹求救,卻發現他瞧也不瞧她一眼,不禁倍感委屈,扭頭就走。
佟抱恩看向他。“舒爺,該回府了。”
舒仲尹冷翩着她。“也好,咱們該回府關上門,好好地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