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碧輝煌的西引皇宮內,處處燈燦如晝,絲竹聲自宣天殿飄揚每座殿苑。
然而,就在一行人抵達之際,絲竹聲乍止,筵席上的兩列文武百官,都不禁抬眼朝入殿處看去。
此刻,寶座上的西引女帝正用一雙清亮瞳眸睇著來人。
「西引御封皇商舒仲尹,參見陛下。」
舒仲尹身著寶藍色繡銀邊交領衫,外搭月牙白半臂,身形高大,丰神俊秀,眸中蘊含光華,即便面對著西引女帝,姿態仍不卑不亢。
「免禮。」女帝玄芸視線掃向他身旁乘無靠軟轎進來的女子,似笑非笑地道:「這是怎麼著?朕准你見駕不跪,幾時就連你身邊的人也擁有同等殊榮?」
「回陛下,拙荊是因雙腳有所不便,才無法行以跪禮,還望陛下見諒。」他垂睫道,眼角餘光瞥向身旁的妻子。
時值入秋,北風吹起,她身穿天青色交領襦裙,長髮盤成髻,綴以金步搖,再以錦織白紗罩覆掩玉顏。
注視那女子半晌,玄芸一聲輕笑。「雙腳不便?既是如此,朕自然不會強人所難,但是……在朕的面前悶不吭聲,未免太過狂妄?」
「回陛下,拙荊是個啞巴。」他淡道。
玄芸不禁揚起眉。「啞巴?仲尹,你特地從南盛挑回來的美人,竟是個瘸子啞巴?」她哼笑了下。「這可真教朕有點不服氣,難不成朕指給你的對象比她差?」
「陛下,雖然她是個啞巴,可這世間沒有完人,微臣並不介意,至於她雙腳不便,是因日前傷了腳,暫時不良於行,並非是個瘸子。」
「喔?」玄芸笑吟吟地走下寶座,近身打量著那女子。「仲尹,你不是想抗旨才隨便找個人充數吧?」
按西引律例,女子年屆二十需要婚配,男子則在年屆二十五前得成親。
舒仲尹原有個訂下婚約的未過門妻子,但伊人於三年多前無故失蹤只得以死亡論定,舒仲尹便以守喪三年為由推卸婚約。如今三年屆滿,他貴為御封皇商,舒家產業又遍佈四方,東至百定,西至若霞,北至北巖,南至南盛,規模之大,豈能後繼無人?由於他的身份特殊,要是沒有婚配,自是由女帝指婚。
但他卻在期限前去了南盛一趟,等回西引後,便道他已迎娶了美嬌娘,依玄芸之見,覺得他不過是找人胡亂充數罷了。
尤其,這位舒夫人的體態實在和姑娘家相差太遠,讓人不由得懷疑。
再者,她並不認為他已將最心愛的未婚妻遺忘,這麼輕易地再愛上其它女子。
「陛下何出此言?」
「不管朕橫看豎看,都覺得舒夫人要是能夠站起,必定十分高大,一個女子有如此體格,實在不多見。」玄芸幾乎篤定眼前的舒夫人並非女兒身。
聞言,舒仲尹不禁微噙笑意。「陛下,南盛百姓不論是男是女,體型都極為高大,而『她』不過是比一般姑娘高了些許。」
「是嗎?」玄芸轉而望向他,語帶威嚴,但勾笑的唇露出只有他懂的淘氣。「仲尹,就算你是御封皇商,若敢欺君,朕一樣可以治你的罪。」
「陛下若不信,何不掀開『她』的罩紗?」
玄芸微揚濃眉,突地動手掀開罩紗。
隨著罩紗緩緩上移,眼前一片點上胭脂的朱唇微掀,編貝微露。
那唇形極美,帶著艷色,甚是迷人。
霎時,殿內所有官員無不將目光集中在舒夫人身上。
就在玄芸將罩紗整個掀開之後,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那女子濃睫如蝶翼般羞澀輕顫,琉璃般的瞳眸,教人移不開眼。
笑意輕抹,玉顏薄施胭粉,黛眉勾魂,瑤鼻挑心,那唇瓣輕啟,口吐芝蘭,這樣的絕色教殿內眾人皆屏住呼吸,被她的妖嬈所震懾。
舒仲尹滿意地勾彎唇角。「陛下,拙荊名叫東方無雙。」
「……東方無雙?」玄芸楞楞抬眼,好半晌才回神。「果真是舉世無雙,這名字取得好。」
以麒麟山和西引為界的南盛王朝,相傳男俊女俏,如今得以一見,果真教人開了眼界。
只見東方無雙低首垂眼,那姿態就像個尋常的姑娘初見這般陣仗,羞赧得不知如何應對。
「確實如此。」舒仲尹也認同。
「你可得好好告訴朕,到底是怎麼找到這塊瑰寶的。」玄芸熱絡地拉著他。
兩人相識極久,久到兩人之間甚至培養出濃厚的兄妹情誼,但很多時候基於國家律例,她也只能強逼著他,如今他既迎娶了美嬌娘,她自是為他開心。
唉,要知道她這個女帝也不是好當的。
玄芸太過開心,自然動作也就懶得拘禮,以致沒瞧見坐在寶座另一端的皇夫正一臉不悅。
「這個嘛……」他逸出幾不可見的歎息。
就知道,她不是這麼容易打發的。
一輛綴著舒家特有金黃流蘇的馬車,早在宮外等候。直到二更天,才見舒仲尹和軟轎緩緩走近。
「爺兒。」充當車伕的歐陽璿快步迎上前,一聞到他身上濃厚的酒味,趕緊伸手扶著他。「今兒個喝得可盡興了。」
他其實是舒仲尹的隨侍,只是皇宮內院,並不是他能隨意進出,只好在外頭等候。
看了他一眼,舒仲尹不發一語地進了馬車,東方無雙則由歐陽璿攙入車內。
「走。」待東方無雙坐定,他便沉聲道。
「是。」歐陽璿坐回到馬車前,一拉韁繩,就駕著馬車離去。
馬車一路朝城東賓士,等離開宮殿一段距離後,坐在舒仲尹對面的東方無雙終於忍受不住地扯下頭上的罩紗,然後又扯開身上的交領襟口,低喊著,「真是悶死我了。」
那嗓音一出口,竟是低醇的男音。
「戴上去。」舒仲尹沉聲道。
聞言,東方無雙無奈地再將罩紗戴上。「爺兒,你真的認為這麼做瞞得過陛下嗎?」
「只要你不出岔子,沒有瞞不過的道理。」
「可要我一人分飾兩角不會太過冒險?」
東方無雙……不,正確來說,他是東方傾城,身為爺兒在西引之外的總帳房。一直以來,他總是待在南盛替爺兒處理各種買賣,這回是為了爺兒的婚姻大事才男扮女裝到西引來。
按照爺兒對外的說詞,東方傾城和東方無雙是對兄妹,為了不讓來到西引的東方傾城被外人給籠絡,才迎娶其妹,加強他的向心力。
因此,在西引時,他必須分飾兩角,偶爾,也必須像今夜這樣偽裝成女紅妝。
舒仲尹微張了眼。「只要捱過女帝要求的婚禮,舒夫人便能養在深閨,不再見外人,你就放心吧。」
東方傾城不禁一楞,急忙拿開罩紗。「什麼婚禮?」
「陛下主婚,為了取信於她,只得如此做了。」他早就猜到在南盛已舉行過婚禮的說法,必不會被玄芸承認,這場婚禮是非辦不可。對他而言,倒是無所謂,況且——「婚禮就交給你來籌備了,至於商捨的事我自會處理。」
皇商商捨在西引已創建近百年,原本是用來歡迎各國商賈與會,能讓各地的貨物互通。百年發展下來,各國的貿易在舒家的穿針引線之下,自由貿易,以致西引的商賈莫不希望成為商捨的一員,讓自家貨品得以銷到鄰國各地。
然而,要想成為商捨一員並不容易,得是富甲一方的商賈才有此資格,所以是否可以自由出入商捨就成了身份高貴的象徵。於是每到兩月一會的商宴,不少商賈無不想盡辦法,只盼能得到舒仲尹的青睞。
如今,又值兩月一會的商宴。
「我?」東方傾城瞪大了眼。「可是爺兒不是說了,我只要在今晚露一次臉就好了?」
他真的很想死。
光是今夜扮女裝,被迫在大殿上受數十道目光的巡禮,就夠教他不自在的,如今竟還要他扮嫁娘……他的命怎會這麼苦?
「畢竟陛下仍不信我的片面之詞,非要有場婚禮為證,你就只好多擔待些。」話是這麼說,但他很清楚,玄芸不過是無法忍受堂堂西引皇商卻連一場正式婚禮都沒有。
「……」東方傾城是啞巴吃黃連。
「你要記住,若被陛下發現你男扮女裝,我會把欺君之罪全推到你的頭上。」舒仲尹勾笑,可笑意卻不達眸底。
他頭皮發麻。「我明白。」
唉,他受爺兒栽培已有十多年,自然分得清楚,主子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如果他真的搞砸這件事,下場肯定很淒慘。
主子是鐵了心不肯接受西引女皇的指婚,就算當年被失蹤的未婚妻傷得很重,他的心依然只裝得下那個人。
「傾城,這一切可都得拜託你了。」說著,舒仲尹突然探手輕撫他的頰。
瞪著那只「祿山之爪」,他用力地嚥了嚥口水。「爺兒,你醉了?」
他很確定主子並不喜男風,但實在不確定他此刻的舉動有什麼含意。這麼親密的舉動,教他渾身寒毛豎起,雞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
「嗯。」舒仲尹喃著,像是沒打算把手伸回。
「爺兒,冷靜一點,我是男的……不要意亂情迷……」東方傾城出手制止,就怕主子酒後亂性,他受不了騷擾而揮拳相向,那他可就罪過了。
「記住,就算有人對你毛手毛腳,你也不准開口,更不准回手,否則砸了我的事……你就等著領欺君之罪。」舒仲尹反扣住他的手,厲眸一凜。
東方傾城吃痛卻不敢作聲,只能哀怨的看了他一眼。
想演練就說一聲嘛,幹麼嚇人?
還不是因為他沒來由這麼做,才會嚇得他動手制止。
「但總不能要我乖乖地任人上下其手吧。」他扁嘴道。
扮啞巴、假傷腿,這都是為了不讓他露餡,可總不能因為這樣,就要他乖乖地被人揩油欺負吧?
「在這段期間,我會讓歐陽跟在你身邊。」話落,舒仲尹逕自閉目養神。
東方傾城本來想再說什麼,但見主子一副言盡於此的樣子,他也只能認命地闔起嘴。
罷了,既然他自己說要報恩,自然是要一肩全擔了!
反正,只要撐過婚禮,東方無雙就會成為舒府的影子夫人,再不用出現了!
西引皇商的婚禮並未極盡奢華,然卻因為到場祝賀的達官顯要和主婚的女帝讓舒府這場婚禮氣派許多。
從主廳沿著貫穿舒府的人工溪流兩岸,列席擺酒,不一會便坐滿賓客,觥籌交錯,桂香綿延,珍饈美饌滿桌,樂官彈奏祥曲,美鬟在席間不斷地穿梭著。
而原本拜完堂就該回喜房的東方傾城,卻因為女帝一句不到戌時不能進洞房,害得他就算已酒過三巡,還被迫得待在席上,接受眾人的玩鬧。
「掀起一角就好嘛。」有人起哄著。
「對呀,就算只看看嘴唇也好。」
說到底,一切都是因為那日在宮中,他精雕玉琢的容顏讓百官一見驚為天人,消息外流之後,引起許多有生意往來的商賈好奇。
「各位大爺莫不是醉了?這新娘子的紅蓋頭,可是要等到我家爺兒進喜房才能掀的。」負責保護的歐陽璿寸步不離地守著,就怕有人玩鬧過頭。
他擺著笑臉阻擋著,眼巴巴地望向被包圍住的舒仲尹,多殷切希望主子能趕緊回頭,別丟他一個人在這裡應付這些賓客。
「不過是掀起一角,這有什麼關係?我相信仲尹絕不會在意的。」有人這麼說著,甚至已經出手要掀開紅蓋頭。
「姜爺……」歐陽璿擋著。
「可不是嗎?你就再別阻攔了。」
另一頭還有人要掀,歐陽璿趕緊再擋,臉上的笑意就快掛不住了,覺得他一雙手開始發癢,很想找個人練練手。
有沒有搞錯?居然玩成這樣子!
他雖然然是氣呼呼的,但仍得努力擺笑臉,而更無奈的是裝啞巴又扮瘸子的東方傾城,他怎麼也無法閃躲,頂多只能讓身子稍稍往後移一些。
但也不知道是天意還是巧合,突然刮起一陣風,掀起了紅蓋頭,歐陽璿回頭已不及,東方傾城一張絕世容顏就這麼展露人前,但在耳邊爆開陣陣驚呼聲的當下,他看見一張玉潤容顏,兩人四目對望時,那人淡噙笑意,不慌不忙地替他拉下紅蓋頭。
「欸,你是誰?怎偏壞了咱們的興致?」
東方傾城聽到有人不滿地低聲嚷著。
「啊,我知道,你不是唐家織造的當家唐子凡嗎?可你怎麼會在這裡?難不成舒爺也放了帖子給你了?」
他聽著,不由得微揚起眉,並暗暗將這人記下。
會刻意記下,並不是因為這人好心地替他拉下紅蓋頭,而是這人看見他的容顏後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不是他自誇,他的臉在經過精心妝點後,就連他見到鏡中的自己都會嚇一跳,截至目前為止,除了他家主子亦無反應外,所有男男女女都會在初見他的第一眼,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然而那個人,那雙漂亮又聰睿的眼裡,竟連半點動搖也無。
據他的觀察下來,能對他無動於衷的,只有三個可能。第一,那人已有生死不棄的愛人,要不就是那人……喜歡的是男人,再不然,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女人。
「不,在下並不識得舒爺,今兒個有幸來到這裡,是因為孟爺領我前來見識見識。」
東方傾城聽到那人的清脆嗓音,不卑不亢中帶抹笑意,彷彿絲毫不在意那些人的嘲諷般。
他暗忖著,能夠持帖進入這婚禮的,全都是西引或鄰國富甲一方的商賈,而所有帖子都是經他的手寄出去的,當中確實沒有唐子凡這個名字,至於孟爺……他寄出的帖子裡只有一個姓孟的,那人擁有西引最大的絲造局,出產的精緻絲線讓鄰國都極為喜愛而紛紛下單。
「子凡,原來你在這裡。」
「孟爺。」
蓋著紅蓋頭,東方傾城無法瞧見外頭的動靜,但光憑近在咫尺的聲音,他知道那孟爺正來到面前。
「走,我帶你和舒爺打聲招呼。」
隨著聲音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竊竊私語,那些刻意壓低的語調,正說著蜚短流長。
「看來傳聞不假。」
「可不是?唐子凡相貌不凡,有張宜男宜女的面皮,這也難怪……」
還未聽完,東方傾城感覺自己坐著的軟轎動了下,他沿著紅蓋頭的下緣瞧見幾個奴僕走近,似是要帶他回房。
他不禁輕抓歐陽璿的衣角,示意他解釋情況。
「夫人,戌時已到。」歐陽璿不著痕跡地扯出衣角,就怕被這群商賈瞧見,不知道又要扯出什麼流言。
聞言,東方傾城不禁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當了一晚的大佛,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欸,要走了?」
歐陽璿不理會一群男人的抱怨,命人抬起軟轎,避開各席,沿著僻靜小徑回喜房。在行到一半時,東方傾城微抬起手示意他停下。
見狀,他隨即要下人將軟轎擱下,並打發下人先回主廳。
「歐陽,你沒聽見那陣奇怪聲響嗎?」確定下人都走了,他才啟聲。
他是男兒身的事,除了主子和歐陽之外,只剩一個專侍「夫人」的寶汝知曉,所以得讓不知情的人全都退下,他才能開口。
「聽見了。」歐陽璿掏了掏耳朵,看向聲音來源。人影是沒見到,但那細微的聲響,他一聽便知道出自何人。「剛才說要帶去跟爺兒打聲招呼時我就覺得奇怪,明明爺兒就不在那個方向。」
聞言,東方傾城不禁站起身。「你是說剛剛那兩個人?」
「嗯。」見他像是要去找人,歐陽璿想也沒想地便將他拉住。「夫人,你該回房了。」加重了「夫人」兩個字,就盼他別節外生枝。
「歐陽,你不覺得那聲響像是在哀叫嗎?」他不悅道,一把扯下紅蓋頭。「要是在府裡出了什麼岔子,那還得了?」
「你給我冷靜一點。你現在若是衝出去,才會造成最大的岔子!」歐陽璿別開眼,不敢直視他,把拳頭握得緊緊的,就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忍不住朝他撲了過去……
該死,明明是個男人,怎麼可以長得這麼妖媚?簡直是妖孽。
「那你就去替那人解圍。」
「解什麼圍?那姓唐的明顯是靠著姓孟的才能踏進府裡,好藉機攀關係,如今給人家一點甜頭不是天經地義嗎?」見他逼近,歐陽璿毫不客氣地將他推開,就怕自己的心臟承受不住。
「不是吧……」東方傾城微瞇起眼。
雖說只是一瞥,但他對自己識人的眼力還頗為自豪,並不認為那人會如此做。
「管他是不是,反正……喂,你!」歐陽璿不耐地說著,卻瞥見東方傾城在一聲低呼後竟拔腿就跑,嚇得他差點瞪凸了眼,便趕緊拔腿跟上。
該死的!他可不可以別這麼多管閒事?
他現在是「夫人」耶!是啞巴又不良於行的「夫人」耶!
可歐陽璿只能邊跟上邊抱怨,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孟爺……」睇著眼前的孟揚天,唐子凡一退再退,直到無路可退,就這麼被他雙臂圈囚在樹前。
當孟揚天拉著自己,說要找舒仲尹打聲招呼,卻越走越偏離主廳時,便察覺不對勁,原本希冀遇上個下人,好找個藉口脫身,然而八成是所有下人都到主廳忙著去了,才會連只蒼蠅都沒遇上。
本以為孟揚天再怎麼膽大包天,也不致會在他人府裡造次……可卻錯估了這個人對自己的偏執。
「子凡……你可知道我的心思?」孟揚天的眼中帶著邪氣,正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唐子凡裝著傻。「在下駑鈍,不懂孟爺的意思。」
表面上波瀾不興,甚至還能揚著笑,然而腦袋裡卻是不停地思索著,尋找脫身之法。
唐家以織造起家,卻在兩代前開始沒落,如今由自己當家,當然得尋找解套之法,而最快的方式便是先攀上孟揚天,等得到他絲造局的上等絲線,再利用他開拓人脈。
自己明白,想利用他人,當然得要付出些代價。
只是這代價……似乎太大了些。
「真的不懂?非得教我這般心癢難耐?」孟揚天不斷俯身向前。
唐子凡目光閃爍,但就在他的唇欲逼近時,自己腳下忽地一滑,整個人跌坐在地,正巧避開對方的輕薄。
「子凡,你以為這麼做,就能拖延時間,讓人來救你嗎?」孟揚天冷冷地看著他,緩緩地在他面前蹲下。「前頭正開著喜宴,下人們都忙得不開交,是不會走近這裡的,你又何苦在我面前耍些小把戲?」
他不信自己對子凡的好,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受夠子凡揣著明白裝糊塗,今夜,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唐子凡不禁微蹙起眉苦笑。「孟爺,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摔疼了,能不能麻煩你拉我一把?」
孟揚天瞅著他好一會才探出手。「這有什麼問題?」然而手一握上他的,便使勁將人拉進懷裡。
唐子凡一震,神色微凜,更是暗自握緊拳頭。
如果可以,自己還不想這麼快斷了孟揚天這條線,但要是對方太得寸進尺,也只能忍痛放棄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孟揚天大掌扣住後腦勺,逼得自己正揚起手時——
「住手!」
突來的制止聲教唐子凡瞬地收回拳。
抬眼望去,不禁勾笑,慶幸自己的運氣真好。
「是誰?」孟揚天微惱回頭,驚見取下紅蓋頭的「舒夫人」與舒仲尹的隨侍。
「孟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歐陽璿踏前一步,將東方傾城護在身後。
這舉動,並不是想要保護他,而是想要掩飾剛剛那句「住手」,不想讓孟揚天發現那句話並非出自自己的口。
至於開口的那傢伙……等他把臉上的脂粉卸掉,他一定要給他一拳。
「沒事沒事,不過是我跌了跤,孟爺正要拉我一把罷了。」唐子凡輕拍了拍孟揚天。「孟爺,我沒事了,放開我吧。」
孟揚天瞪著他,突然勾起的笑裡有抹警告。
「該不是兩位迷失了方向,不知道怎麼回主廳吧?」歐陽璿在東方傾城的拉扯下,不得不開口問著。
如果可以,他還真不想蹚這淌渾水,可為了不讓後頭的人被掀了底,他也只能自認倒楣了。
「那可真是多謝了。」像是無視孟揚天的警告,唐子凡輕輕推開了他,起身拍著衣上的塵土。當再看向歐陽璿和他身後的「舒夫人」時,不禁道:「聽說南盛不論男女,身形都相當高大,看來傳聞不假。」
自己並不算矮,可看上去,這位「舒夫人」比自己還要高上半顆頭。
「唐爺,說姑娘家高大,不免有些失禮。」歐陽璿陪著笑臉,卻笑得額上青筋都快要暴突。
就叫這傢伙不要亂跑了,難道他會不知道爺兒要他假裝不良於行,就是因為他長得太高大?要是這傢伙真被掀了底,那全都是他自己的錯。
「這倒是。」唐子凡勾起嘴角,走近了幾步。「舒夫人,是在下失禮了,還望你別和在下一般見識。」
東方傾城瞥見他臉上竟有著血跡,不由得輕扯著歐陽璿,對他比了比唐子凡臉上的血跡。
他無力地閉了閉眼。「唐爺的臉上怎麼有血呢?」
「欸?是嗎?」抹抹臉,唐子凡不以為意地笑。「大概是方才給樹枝刮傷了,一點小傷不礙事。」
「那……」
歐陽璿話未完,就感覺身後的人往前走了幾步,他正要制止,卻見那傢伙自袖中取出手絹要遞給唐子凡。
但就在這一瞬間,東方傾城腳下像是被什麼絆住,他頓時失去平衡地往前傾。若是平時,他自是可以輕易穩住自己,問題是,他現在扮演的是不良於行的「舒夫人」……這真是老天要亡他呀。
千鈞一髮之際,唐子凡及時向前一步,將他摟進懷裡。
身體碰觸的剎那,彼此詫異地對視一眼。
「夫人你沒事吧?」歐陽璿這才反過來,快手將唐子凡推開。
東方傾城的怔愕只在瞬間,當他對上唐子凡的眉眼時,他隨即勾起笑,遞上手絹。
這舉止教唐子凡微愕,但也只是瞬間,隨即便揚起淡笑。「多謝舒夫人。」
「好了,那麼就讓小的送兩位到主廳吧。」歐陽璿現在只想趕緊把這礙事的兩人給帶走。
「但,舒夫人不是不良於行?讓他獨自待在這裡好嗎?」
「放心,丫鬟待會便會過來。」歐陽璿強硬地擋著唐子凡,不讓他再看東方傾城一眼。「兩位,這邊請。」
「多謝。」唐子凡緊抓著手絹說。
這句多謝裡,藏有許多意思和自個兒的心思。
一會,歐陽璿領著兩人離開,讓東方傾城待在原地。
這小徑旁雖說燈火不明,但要想看清他的臉並非難事,而唐子凡竟一點反應都沒有……就連孟揚天也沒多瞧他一眼。
這瞬間,他確定了孟揚天是喜男風的,至於唐子凡……分明是個姑娘家。
在她摟住自己時,他碰觸到她的肩頭和背……雖說西引的男子不像南盛那般高大,但也不該有那麼纖細的骨架。
東方傾城皺了皺眉,不發一語。
戌時三刻,一輛馬車停在城西唐府門口,門房隨即打開了門,立刻有人疾步奔來。
正是唐府女總管伏苓。
「少爺,你沒事吧?」她急問。
唐子凡勾起一抹溫煦的笑。「沒事。」
「真的?」年紀比唐子凡還要小的伏苓,不放心地一再追問,那擔憂的神情壓根不像個下人,反倒像是她的娘親,對她百般呵護。
唐子凡笑著,壓低聲道:「放心,一切如我所料。」
伏苓看著主子,確定她身上沒有半點酒味,儘管臉上受了點傷,但她的笑容如往常一樣,這才鬆了口氣。
主子為了重振唐家織造,不惜以自己為餌,花了一些工夫和喜男風的孟揚天牽上線,雖然從中得到的資源和人脈,確實讓唐家織造有起死回生之象,可是孟揚天又豈是能夠讓人玩弄於股掌間的角色?
今晚舒家舉辦婚禮,在主子幾番暗示下,孟爺總算應允帶主子前去,但她們也預料到,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儘管主子說她自有兩全之策,但今天她始終惶惶不安,擔心主子會因小失大。
「可是少爺,要真如你所說的,已經擺脫了孟爺,那往後……」隨著她進入寢房,伏苓惴惴不安地問著。
織造廠裡有幾十口人,現在全都仰賴著孟爺牽線養家餬口,要是得罪了孟爺,只怕往後日子可就難過了。
唐子凡不禁揚起唇角。「沒了孟揚天也無妨,因為我已經找到更好的物件。」
「難道少爺真的攀上了舒家?」伏苓喜出望外。
「沒錯。」
說著,她看向自己在舒府時摟住舒夫人的雙手。
對方那異於姑娘家的寬大骨架和精實身魄……感覺像個男人,可是那張容顏又委實美得過火……
不管如何,今晚她鋌而走險,拜託孟揚天出席舒仲尹婚禮的目的已經達到!
唐子凡拿出那條舒夫人給的手絹,牢牢的攥在手心,就像在抓住得來不易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