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天白大將軍一生最大憾事,便是沒有兒子。他先後娶的一妻一妾,為秦家生下的都是女兒。雖然大女兒美麗、小女兒聰明,但始終無法彌補他「無後」的遺憾。
將軍的小女兒在一個梅花盛開的芬芳雪夜裏出世。
彼時,將軍正接了令又要前往北漠,出發那日早上,大腹便便的愛妾突然腹疼,緊接著臨盆;將軍前腳都已經出門了,幸好還沒去遠,硬生生被管家派人追了回來。
「又是個女娃?」一身威武大氅還沒除下,將軍行色匆匆來到產房門口。一聽聞幫忙的嬤嬤報訊,濃眉一擰,轉身就走。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竟是連看也不想看自己的骨肉。
裏頭,精疲力竭的小妾一聽見將軍的話,忍不住委屈地哭了出來。穩婆、嬤嬤也跟著忙了這大半夜,此刻又急急勸慰,亂成一團之際,沒人有餘暇注意到剛剛出世的嬰孩。
「哇!」突地,角落響起稚嫩哭聲,壓過了房裏的一切聲響。
那哭聲如此嘹亮,在白雪紛飛的夜裏,傳得好遠。讓已經步下臺階準備離去的秦將軍忍不住駐足,回首。
這麼有精神的娃兒,生得是什麼模樣?像她爹,還是像她娘?
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即使再失望,將軍還是在猶豫了片刻之後蜇了回去,打算只看一眼。
被包裹在乾淨布巾裏的新生嬰孩抱到將軍面前,只一眼,將軍緊鎖的濃眉就鬆了,威嚴的長臉上,慢慢浮現極淺的笑意。
「哭得這麼大聲,可是委屈妳了嗎?」將軍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女兒說。
說也奇怪,女娃兒聽見父親的嗓音,哭聲慢慢減弱了。眼睛還睜不開,小臉蛋又紅又皺,頭髮只有一小撮,怎麼看,都是個醜娃娃。
「將軍大喜,您看看,二小姐長得這麼像您!」嬤嬤見將軍折了回來,忍不住乘機大肆稱頌起來,還順勢往前走幾步,伸長手,把女娃往將軍那兒推,爭功似的想讓當爹的看得更清楚點。
「別過來,先抱進去吧。」將軍沒打算抱女兒,手一揮要斥退太過熱心的嬤嬤,卻不慎揮中了她的胳臂。
嬤嬤吃痛之際,沒抱穩小姐,眼看著初生幼兒就要摔落地面!
「當心!」旁邊有個等著伺候將軍上馬的小廝,他忍不住開口示警,一個箭步上前,適時搶接過了小小繈褓。
低頭一看,女嬰此時睜開了眼,正啾著小廝看。這是她來到世間第一個見到的人。
下一刻,小小臉蛋一皺,嘴兒張開,瞬間哭聲再度震天。「嗚哇!」
那麼小的人兒,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響呢?小廝有些目眩地凝望著她,困惑極了。
他抱得小心翼翼,雙臂牢牢護住,深怕又跌了這嬌弱的小人兒。自己也還是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看著更小、更脆弱的她,一股保護之情油然而生。
「抱小姐進去。」將軍斥責嬤嬤,「這麼冷的天,還下著雪,把孩子抱出來做什麼?快讓她吃奶去。」
可不是下著雪,片片雪花正無聲地飄落,融入地面。嬤嬤被罵得頭都抬不起來,趕緊接過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娃,匆匆進房去了。
小廝安靜地緊跟在將軍身後離開,積了薄雪的地面踏出兩行腳印。將軍雄偉身影穿過宅院,直往側門走,一路上一言不發。
到了西側門,管家和副將已經等在那裏。門外駿馬鞍轡齊備,秦將軍翻身上馬,接過管家遞過來的皮袋,目光卻落在那個手腳俐落、正忙著調整馬鍾、鞍繩、馬鞭的小廝身上。
他剛剛救了自己女兒一命。將軍默默想著。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在將軍府幾年了?」破天荒地,將軍開口問著無名小廝,口氣溫和。
小廝抬起頭,五官雖還有幾分稚氣,但眼神卻超乎年齡的成熟篤定。
「回將軍,他叫江萬翼,今年十一歲。他娘是大廚房裏幫傭的,前年得病死了,我看他孤兒可憐,便讓他留在府裏打打雜。」這是管家手下的人,所以便代為回答。
「萬翼,名字起得挺神氣。」秦將軍又打量他一下,「才十一歲就這麼高了,體格不錯。你不怕冷?」
大雪天裏,小廝只穿著破舊布衣短打,卻毫無瑟縮模樣。他站得挺直,極專注地望著將軍,搖了搖頭。
將軍一生征戰沙場,手底下帶過上千上萬的大軍,目光自然精准。他看得出這孩子絕非庸碌之輩,而且難得的是,神態目光都沒有一般孩童的毛躁驚慌。
「你過幾年大點了,有心的話,來我軍隊裏吧。」將軍這般說。
接過小廝拉過來的韁繩,將軍準備策馬離開。
小廝聞言雙眼一亮,始終安靜寡言的他,終於開了口:「將軍,我現在就能去。」
將軍微笑,「軍中很苦的,你還吃不消。」
「我不怕。」江萬翼一字一句都極慎重。所謂三歲看一生,將軍瞇起眼,看著立在雪地中的江萬翼。雪花如鵝毛般片片飄落,沾濕了他的肩。年少卻堅毅的臉上,毫無懼色。
將軍又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點頭,對隨行的副將說:「劉副將,帶他去馬廄選匹馬,動作快點。」
這就是准了,要帶他同行。江萬翼欣喜若狂,眼眸閃閃發亮,氣息也短促了些。他隨著副將急步去了。
「將軍,這樣好嗎?」管家有些焦急地搓了搓手,「他才十歲出頭,帶在路上可能礙事,萬一耽誤了將軍的行程!」
「不打緊,他挺得住。我不會看錯人的。」將軍篤定說道。
他又回頭望了一眼被白雪慢慢鋪上的大宅屋頂,後襯是一片堆積雪雲的夜空,偶有瑟縮星光一閃,又被雲遮住。
將軍跋扈霸氣的臉上,似乎流露了一絲罕見的猶豫。
「將軍,那麼二小姐的芳名,可是要從長計議,還是您要請先生… … 」眼看將軍就要離開,這一去又是好一陣子不會回來了,管家連忙請問。將軍搖了搖頭,神情有些落寞,「女孩子家又不上學讀書,隨便取個名字就是了。」
這也太隨意了,管家雖然不甚同意,又不敢違逆將軍,只是更焦急地搓著凍得冰涼的手。
一陣勁風刮過,挾著雪花與細碎冰屑,刮在人臉上挺疼的。不過,奇異的是,風中送來一股冷香,特別濃郁,令人神往。
「這是什麼香味?」將軍脫口而出。
「梅花。」江萬翼牽著馬,和副將一起走回來了。他朗聲回答。
「是,梅花都開了。」將軍出神了片刻,方說:「叫雪鬱吧。」
雪地裏濃郁的香氣中,將軍一行人策馬離去。急促的馬蹄聲漸遠,天地間又恢復寂靜潔白,只剩一陣幽香,冷冷的在夜空裏縈繞。
一去便是多年,江萬翼再次見到那個女娃兒的時候,她已經九歲。這些年來,他跟著秦將軍征戰奔波,果然沒有辜負將軍的期望。軍中每年吃不了苦的逃兵無數,但江萬翼就算是隊伍裏最年幼的小小兵卒,再苦、再累都沒有退縮。
他從來不曾爭鋒搶功,但交代下來的使命絕對精准完成,不管是刷馬背、搬糧草、謄地形圖、守夜、巡邏、練騎射… … 日積月累下來,九年時光讓少年長成年少男子,也讓江萬翼從隨軍的小廝,成為英姿颯颯的騎兵。
因為是從將軍府帶出來的,算是從小看著長大,有著一份莫名的親切感。尤其江萬翼寡言老成,惜字如金,所以兇悍莫名的秦大將軍,私底下特別信任江萬翼。
像這一夜,將軍在自己帳中收到緊急軍報,整個人呆住時,身邊便只有江萬翼一名親信。
「你說什麼?」
「屬下……一路小心護送,可就在沐哈河口附近…… 遇到突襲。」信差兵自己都受了傷,支撐不住,單膝跪倒,說話也上氣不接下氣。
「惡鬥之後,軍糧…… 全給搶走了,弟兄受傷,二小姐…… 不知去向。」秦天白受封了守邊大將軍,也就是要常駐北漠了,本準備把家人接過來,但大房裏夫人和大小姐靄香不願離開繁華熱鬧的京城,而二夫人之前已經染病身故,才九歲的二小姐主動央求要來北漠,這趟就先由侍衛護送她前來。沒想到還沒抵達,就發生了意外。
「人不見了?」將軍好半晌才回過神,開始暴跳如雷,「不過是一個小女娃,你們居然守不住?」
「屬下無能。」那名拚了命趕來報訊的信差猛磕著頭謝罪。
「可曾看清楚敵軍?是北蠻,還是馬賊?」江萬翼冷靜地追問:「是走散了,還是確定給擄走?往哪邊去了?」
問題連連,信差卻語焉不詳。北方有內憂及外患,外族虎視耽耽,近年在秦將軍的威勢下暫時不敢妄動;而到處流竄的馬賊通常只搶糧草馬匹,擄走小孩!尤其是女娃― 對他們沒用,除非… … 除非,是要用來威脅北漠軍的統帥秦天白。想到這兒,隨後趕來帳中的副將等人面面相觀,流露憂慮神色。河口附近有湍急水流,還有險峻山谷,就算在當地土生土長的人都可能迷路遇險。天色已晚,入冬的北地寒風凜冽,太陽下山之後更是冷到刻骨,九歲的小女娃流落在外,怕不要一個時辰就凍死了。
當下秦將軍下令兵分兩路,各帶精兵二十,往河口方向出發,開始搜索。江萬翼對附近地勢極熟,自然也在隊伍裏面。
當顆顆明星開始在墨黑的天幕閃爍之際,地麵點點的火把光芒也與之互相輝映。他們翻遍了出事的地點,連草叢都不放過;順著河流往下找,也順著山谷往內尋,卻是找了大半夜,都沒有發現任何蹤影。
「有埋伏!」遠遠地,一聲警示的清嘯讓眾人警覺。
說到底,這一切都可能是陷阱;說不定北蠻打算用秦二小姐當餌,要把秦大將軍給誘出來,然後展開突襲。
瞬間,火把相繼熄滅,以免暴露自己的方位。漆黑寒夜中,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場惡鬥蓄勢待發,但敵暗我明,真的打起來勝算極低。為了自身安全,眾人都已經安靜無聲地準備撒離。江萬翼卻依然全神貫注在尋覓著蛛絲馬跡,不肯放棄。
就著微弱的星光,他敏銳注意到,地上似乎有狼群經過的痕跡。
除非有獵物,狼群不會輕易來到離人煙這麼近的官道附近。江萬翼憑著這一點,一路追著足跡而去,脫隊之後,往山谷裏越走越深,越走越遠!
果然,他終於追上幾隻在徘徊的狼。而狼群一發覺他逼近,便迅速散去之後,牠們覬覦的獵物赫然出現。
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巨石邊。
這就是秦雪鬱了。上一次見她時,她還是甫出世的幼嬰;這一回,已經是個小女娃,只不過不再有震耳的哭聲,她動也不動,毫無聲響。
江萬翼搶上前去,伸手一摸,只覺心也跟著一涼。
她全身僵硬冰冷,他差點以為她已經死了。
但他跟著察覺了她極微弱的氣息。江萬翼立刻解開大氅,把小小的身子擁進懷中,再密密包住,用自己的體溫試圖溫暖她。
「沒事了,沒事了。」他發現自己喃喃在說,心坪坪跳著,好大聲。抱著她往回走時,江萬翼這才注意到附近的地勢。巨石後頭就是山崖,底下是山澗,只差一兩步,秦雪鬱就可能摔個粉身碎骨,到時,就算沒有凍死,也會給狼群分食精光,就是神仙轉世,也救不了她了。
懷中的女娃開始微微顫抖,江萬翼抱得更緊,腳步也更急。他想要儘快把小姐帶回安全之地。
但還是慢了一步。才剛離開山崖邊,江萬翼便敏銳警覺到附近有人。下一刻,風聲過處,鋒利尖刀已經破風對著他劈過來!
暗叫一聲不好,他側身硬生生以左肩擋去這一刀。要不然,剛剛救回來的小姐,可能已經成了刀下冤魂。
他的肩正天殺般的狂痛,鮮血直冒,一滴滴落在地上。咬牙拔出腰間的佩刀,一手還要緊護著秦雪郁,江萬翼過人的冷靜此刻便派上用場。
他定心細聽辨位之後,方才閃電般地出手,噗的一聲悶響,極精准地劃斷了剛剛暗算他的賊人咽喉!連看也不曾多看一眼,他跨過了屍體,繼續疾速前進,直到走上官道,與將軍一行人會合。
「找到了?」秦將軍明顯地鬆了一口大氣,即刻下令眾人回營。今夜情勢十分詭譎,加上冰寒刺骨,此地實在不宜久留。
一路快馬加鞭回到北漠軍駐紮地,江萬翼隨著秦將軍來到居所。他安靜得就像一抹影子,把昏睡中的小姐交給駐營大夫,確認無事之後,退了兩步,高大身子晃了晃。
下一瞬間,頹然跪倒。
因為他太安靜,也因為他太會忍,眾人直到此時才驚駭地發現,他的左肩膀乃至於手臂已經完全被暗紅鮮血染濕,觸目驚心。
「小江,小江!你撐著點!」
「大夫,快過來看看!」
眾人亂成一團,江萬翼只覺眼前開始發黑,嘈雜話聲逐漸飄遠,他心裏的念頭只有一個!幸不辱命,小姐救回來了。
秦雪鬱不過休養了兩天,就恢復了元氣,可以下床四處閒逛玩耍了。此發現,她完全不是嬌滴滴的京城千金,反而像個土生土長的北地小孩。
傍晚,炊煙四起時,還有星光閃爍,第一顆閃亮明星已經早早在天際顯現。營裏是放飯休息時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江萬翼雖然受了重傷,還是因為救將軍的女兒才受傷,但之後像是沒事人似的,沈默而盡責地跟著帶兵出操、練騎練射,甚至分配到的雜務也樣樣做到,一件不少。
「小江,你好歹也休息一下吧。」
「可不是,你才剛受傷,去去去,到旁邊坐著。」
「一隻手也這麼逞強,看了真礙眼!」
「我只是受傷,可沒殘廢。」他總是淡淡說,埋頭繼續做事。
「放著放著,誰要你賣命?」拗不過弟兄們的好心,江萬翼硬是被推到火堆旁邊取暖休息。肩頭的傷還是陣陣灼痛著,一天下來的激烈活動讓傷勢加劇,尋常人絕對吃不消的。但江萬翼就有本事硬忍下來,直到無人注意之際,方才讓自己喘口氣,休息片刻。
一個小小的身影無聲地蜇近,在他身旁站定。秦雪郁像大人一樣把小手背在身後,偏著頭打量端詳他。
江萬翼本來是隨意靠在堆得比人還高的柴薪捆上,見秦二小姐過來,便站直了身子,態度一點也不隨便,即使她才是個九歲的孩童。
「我爹要我好好謝謝你,他說你救了我的命。」小女娃的嗓音清朗好聽,明亮烏眸直盯著他,「爹還說,你救過我不只一次了。你從前就認得我?」
高大的江萬翼要蹲下來才能與她平視。他對小女娃道:「是,我認得妳長久了。」
秦雪郁越發困惑,她真的不識得這英武男子。
「你是誰?」
「我叫江萬翼。」
「江、萬、翼。」她慢慢跟著說,還把他的名字小聲念了幾遍,像是用心記憶著這三個字。「你也跟我爹一樣,是將軍嗎?」
他搖搖頭,被童稚言語逗笑,「自然不是。」
「那你以後會當將軍嗎?」
江萬翼還是微笑,沒有回答。他看出了她的渴望,忍不住溫聲反問:「小姐想當將軍?」
小女娃的眼睛突然一亮,慎重地用力點頭,「我要跟爹一樣,當最威風的鎮北大將軍,騎好高好大的馬!」
換成別人,一定馬上告訴她,女孩兒家是不可能當將軍的。但江萬翼不是別人,他只是專注靜聽,眼神、唇際的微笑都好溫和。
「是嗎?妳會騎馬?」
女娃小臉一揚,「我自然會,我五歲開始就練騎馬了。」
「那妳還想騎馬嗎?」他溫聲問。看她猛點頭,滿臉都是渴望,江萬翼便說:「我明天幫妳問問,找匹小馬給妳騎。」
「我會騎大馬。」人小志不小呢。旁邊來來往往的軍中弟兄無不嘖嘖稱奇。小江一向是隊伍裏最年幼的,沈默寡言,習慣聽命行事,若非必要,絕不開口。結果此刻看他蹲矮身子,全神貫注跟個小女娃說了這麼久,實在難得。
「會騎大馬了?真是了不起。我幫妳找。」他想了想,又說:「那,妳今年吃了壽麵沒有?我也幫妳煮一碗來,好不好?」
秦雪鬱詫異極了,小嘴兒微微開啟,「你怎麼… … 什麼都知道?」
明日正是她九歲生辰。沒有人知道,自然也沒人幫她賀壽。但江萬翼是記得的,畢竟多年前的那個大雪夜,也是他投身北漠軍之始。
震耳的嬰兒哭聲還猶在耳,她已經長成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女娃了。歲月如流,怎能叫人不感慨?
「二小姐、二小姐!」一路尋來的,是負責照料秦將軍飲食起居的僕婦。她滿臉憂慮地上前來,拉住秦雪鬱的小手,「快別這樣亂走,要是又走丟了,將軍會砍了我們的頭!快跟我走,要吃飯了。」
「可是,我還不餓… … 」好不容易遇上個願意跟她說話的大人,秦雪鬱往他身旁靠了靠,不想走。
「妳先回去,明日再來,好不好?」江萬翼溫言哄著滿臉不願的小女娃,「我會一直在這兒,哪裡也不去。」
「你會幫我找馬?還有煮壽麵給我吃?」
「我自然會。」即使對著小女娃承諾,他還是如此慎重其事。
「小江,你自己的傷還好吧?」嬤嬤皺著眉,忍不住出言關切,「將軍特別說了要放你三日的假,不必分擔雜務,你就該好好休息呀!」
江萬翼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面對旁人,又回復了慣常的惜言如金。
之後,嬤嬤牽著秦雪鬱走開。邊走,小姑娘還邊提問。
「嬤嬤,妳怎麼叫他小江?」對九歲孩童來說,二十歲的男子自然不小;清甜可愛的嗓音透著困惑,「他不小了,不是該叫他老江嗎?」
「瞎說,小江才二十歲,哪裡老了?」一老一小應答聲漸漸遠了,江萬翼臉上的笑意還是縈繞不去。隔日,他真的幫她找來了一匹初長成的母馬。傍晚,還請負責伙食的廚房特別煮了一碗面。北地不比京城,面裏只是些油蔥花,還丟了幾片臘肉,一大碗熱騰騰的,是尋常兵卒們吃的分量。小女娃自然吃不了,只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只好是江萬翼負責收拾吃光。
就這樣,他身邊多了個小跟班。養傷之際,他教她設陷阱捕鳥、使鞭,在空閒時還幫她做了一張小弓給她玩。有時眾人聚集在談論戰役、兵法時,也讓她跟在旁邊聽。
秦雪鬱是個很精靈的小孩,從不惹麻煩,對於北漠簡陋的飲食住所也一下子就適應了,用皮繩紮起辮子,穿著北地小孩慣穿的皮襖、棉褲,細嫩臉蛋讓挾著細沙的勁風刮得紅通通的,笑聲清脆可愛,大夥兒很快就習慣江萬翼身旁跟著的小影子。
酷寒的正月過去,軍營裏過了個熱鬧的年之後,甫開春,秦將軍就率軍打了個漂亮的大勝仗,逼退先前步步進佔的外蠻好幾百里。消息傳到京裏,皇帝龍心大悅,準備論功行賞。為了這件事,秦將軍特別把江萬翼叫到帳中。
「小江,北漠是留不住你了。」將軍盤腿坐在鋪著毛皮的地上,神色認真地對愛將說:「這一回出兵,你帶的先鋒軍破敵有大功,要論賞,你絕對排在前頭。加上你之前救了郁兒,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謝你。」
「那只是屬下的本分!」
「你先聽我說。」將軍揮了揮手,有些不耐,「你在北漠也要十年了,就算再待十年,最多也只能升到小隊長。你的能耐又何止如此?正好兵部現在要人,不如趁這次推舉的機會,讓你回京城去好好闖一闖,闖出點名堂來,也不辜負我這幾年的栽培。」
江萬翼一雙超乎年齡的成熟黑眸定定望著將軍。意氣風發的大將軍在北漠待了這麼久,雖然五官依舊冷厲霸氣,卻也有風霜的痕跡了,尤其髮鬢更是有著一抹灰白。
照說是極好的機會,但江萬翼卻沉吟著,流露出罕見的猶豫。
「將軍!」
「回京的隊伍明兒個就要起程,你回去收拾收拾,天一亮就跟他們走。」秦天白察覺了愛將的欲言又止,濃眉一鎖,冷聲質問:「你無父無母,一點牽掛也無,為何猶豫?難不成是怕了?」
軍旅生涯便是如此,接令要去哪兒,就得去哪兒,一點也由不得人。但這一回,江萬翼真的不想走。他想留在將軍身邊效命,殺敵衝鋒,捨身赴死也不足回報將軍栽培之恩。
何況,他先前還答應了二小姐幫她做根新的鞭子,皮都鞣好了,鞭把用的木頭也選妥,他這一走,誰來完成呢?
「去吧,別讓我失望。」
將軍令下,江萬翼自然聽從。他永遠是最盡責聽命的部下。
那一晚,他在燈火中漏夜趕工,直到天色濛濛亮起。當第一道曙光照耀在一望無際的黃土大漠時,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
二小姐對於江萬翼的離去,只困惑了一會兒。之後,小小年紀的她神色如常,一點也沒有異樣,還是能吃能喝,騎馬射箭,有模有樣。「小姐,妳不想念小江嗎?」跟她混熟了的士兵們有時忍不住問,「之前妳可是成天跟在他身後,看你們挺有話說的。」
「可不是,小江只跟妳說話,跟我們半天都講不出兩個字!」
「小江走了,妳不難受嗎?」
秦雪郁睜著烏亮大眼,小臉蛋上全是詫異,彷佛覺得問題極突兀似的。
「自然是難受的,就像打了敗仗一般難受。」小小年紀的她,回答卻震動了一群大漢。「但… … 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難受,一咬牙就過去了呀。」
眾人陷入一片死寂。一雙雙歷盡沙場風霜的眼,全都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果然將門虎女,能說出這麼大氣的話。秦雪郁這個女娃兒,真的不簡單!
「這話是誰教妳的?」好半晌,終於有人慢吞吞地問。
「是小江。」她揚起他臨走前特地為她做好的小馬鞭,臉蛋一抬,眉宇間已經隱約有著銳利霸氣,假以時日,絕對不容小覦。
但隨即,她笑開了;笑容是女娃特有的調皮淘氣。「可是,我還是覺得他該叫老江,不是小江。」
眾人聽了,也都跟著笑起來。「說得是,對妳來說,他真是老江了。」笑完,卻是一陣惆悵。大家都跟沈默又可靠的小江處得來,昨日還看他在營裏忙,今兒個他已經人在天涯,不曉得走到哪兒了。
「難得你們投緣;只不過,當兵就是這樣,說調就調,根本由不得人。」說著,一個年紀跟江萬翼差不多的士兵歎了一口氣。
大家都靜了,一時之間,都各自戚歎起來。
「老江,他會回來的呀。」清脆稚嫩的嗓音在一片靜默中響起。小小女娃不知為何非常篤定。
而不管老江還是小江,都成了絕響。江萬翼這一走,便再無音訊,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再也沒人聽聞過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