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再回房,詠棋已經醒了,正坐在床邊,偏著頭找襪子。
詠善進門瞧見,情不自禁道:「怎麼起來了也不說一聲?哥哥找什麼?」
他們這些天彼此心存芥蒂,都不怎麼開口,詠善話一出口,不覺怪怪的,見詠棋頭緊張地一低,抿唇不說話,頓時心裡難受。
暗道,為了那藥的事,他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原諒我。
腸胃裡縮得冷冷涼涼。
詠善裝作不在乎,落落大方地走過去。
新準備的長布襪掛在黃花梨木架子上,乾乾淨淨,雪一樣的白,料子極好。
詠善取了襪子,在床下單膝跪了,握住詠棋垂在床邊的右腳。
那腳晶瑩白嫩,剛從被窩裡出來,暖暖的,握在手裡,說不出的舒服。
他本來一心要幫詠棋穿襪子的,這一來滿心地下想放手,只盯著手裡白皙得沒有一點瑕疵的腳看。
詠棋被他握得渾身發燙,臉上熱辣起來,好像被人握住的不是腳,而是自己一顆怦通怦通的心。
他緊咬著牙,才能勉強自己不一陣陣顫抖,保持著安靜的姿勢。
居高臨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弟弟臉上,寫滿憐惜不捨,滿腔愛意柔情。
如果可以一輩子都這樣被他看著,縱死也甘心了。
只是……
利用詠善的信任,偷取了詠善密格中書信的自己,不可能有這樣的一輩子。
一旦詠善發覺,一切,那麼溫柔親暱的一切,都會遏然而止。
他再不會被詠善這樣深深凝視,珍愛。
詠棋難過地輕歎一聲。
這歎息把詠善驚醒過來,還會錯了意,不敢再肆意亂來,默默幫詠棋把長襪套上。
右腳之後,又換左腳。
然後再給詠棋把靴子也穿上,低聲道:「好了。」
他想問詠棋剛才歎息什麼,忍了忍,終究沒有問出口。
如果詠棋就此反問他為什麼要對自己下藥,詠善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能言善辯,通讀詩書,下藥這種事在宮裡也司空見慣,任誰問他,他都能流暢說出一番教人啞口無言的理由。
唯獨對詠棋。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種思戀、渴望、得不到的痛苦、想得到的焦切。
那種不惜一切、不擇手段的心情。
即使舌燦蓮花,也說不出來。
詠棋下了床,兩人在房裡愣看著,許久都沒什麼話。
安靜得,彷彿一呼一吸,都會被對方聽見。
本該叫宮女內侍們進來伺候的,兩人卻不約而同的討厭這個想法。
詠善輕咳一下,正經八百地道:「今天放晴了,哥哥,出去走動一下?」
詠棋搖頭。
「那麼,寫寫字?」
詠棋沉默,沒吭聲。
詠善偷偷瞧他,見他似乎有些猶豫,忍著難過道:「如果是我妨礙了,我出去就是。」
詠棋臉色微變,似乎有些詫異,又像狐疑,還帶著點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詠善一眼,彷彿怕他真的掉頭就走掉似的,半天後,搖了搖頭。
詠善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想從這些沉默又不好琢磨的動作裡瞧出點什麼。當詠棋輕輕搖頭時,詠善心裡驀地怦一下,隱約生出點希望來。
難道……
難道他不怨我了?
「這樣想,心跳得更快,雖不確定,已有頭暈目眩之感,他這樣的人,居然也緊張得口乾舌燥。
躊躇了半天,默默一咬牙,乾脆把事情說白,只要能過了這一關重新和好,不管哥哥要怎樣重罰,自己只管豁了性命應承下來就是。
他想個明白,跨出一小步,和詠棋臉對著臉,惴惴不安地低聲道:「哥哥……」
「哥哥,天氣放晴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和詠善同時響起,其音量和音調,把詠善刻意壓低的小心聲音完全掩蓋了。
這永遠都在不適當時候冒出來的小混蛋!
詠善恨得咬牙切齒。
詠臨從房門出來,看見兩個哥哥都在,趕緊進來,「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陽,詠棋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今天算斯文了,快步走進來。
換了往日,這樣難得的隆冬晴天,早讓他叫喚得整個王府都能聽見,上竄下跳興奮地攛掇別人去郊外冬獵。
自從詠棋病倒後,詠臨真的老實了不少。
見到詠臨出現,詠棋臉色又是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和詠善拉開兩步。
還是……無法面對詠善煙一白自己的罪行。
剛才詠善靠近過來,讓他的心像上了弦的箭,弓拉得滿滿的,那樣的氣氛,他差點就想跪在詠善腳下,把自己做的見不得人的事情,一五一十通通說出來。
他辜負了詠善。
他利用了詠善。
第一次去冷宮時,他就得到了母親的授意。
他一直、一直,都享受著詠善給予的一切美好溫柔,卻居心叵測地要背叛詠善。
是他,趁著詠善不在的時候,利用詠善的關愛允許,利用詠善對他的珍惜思念,輕易打開密格,偷走了恭無悔的書信。
差一點,他就有足夠的勇氣,開口痛快地說出來。
然後任憑發落。
只差一點。
詠棋真不知道,自己是該感謝忽然闖進來的詠臨,還是該生他的氣。
「怎麼了?」詠臨看著面色古怪的兩個人,悶悶地問。
經歷這些事後,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個惹禍精了。
難免比從前小心許多。
見到哥哥們臉色異常,立即在心裡回想是不是自己又闖禍了。
好像沒有啊。
「沒什麼。」詠善終於恢復過來,答了他一句,頓了頓,又道:「下次進來,先打聲招呼。多大的人了,雖然是兄弟的房間,也不該沒禮貌的亂闖。」
「誰沒有打招呼?我在門口吭了聲才掀簾子的……」詠臨低聲嘟囔。
三人都有各自心事,對著也是悶悶的,又不知為什麼覺得尷尬,應付著各找事幹。
詠棋在書桌展了紙,心不在焉地練字,詠善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想,也不敢太妨礙他,在房裡尋了個角落坐下,翻看剩下的奏折。
詠臨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卻不甘心就這樣走。他找不到合適的事幹,在房裡東看看西看看,想起從前雖然調皮,兩個哥哥都挺疼愛他的,現在怎麼成了人見人嫌的那個?鼻子酸酸的,有點想哭。
不過,好像自己也是罪有應得。
也不知道哥哥們以後會不會永遠都這樣討厭他。
詠臨一邊想,一邊在房裡觀天望地,他如今不敢亂嚷嚷亂翻東西,憋得比誰都難受,老實了一會兒,終究忍不住去找詠棋,要幫他磨墨。
詠棋輕輕道:「不必,我也不寫多少,這麼點墨夠寫了。」
他是無心之言,對詠臨而言卻好比一盆冷水澆到頭上。
詠臨只好踅到看奏折的詠善身邊,盯著詠善看了半天,才低聲問:「哥哥,母親今天來了?」
「嗯。」詠善抬起頭來掃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聽門口的小內侍說的,他說你還攙扶著母親,送到門外。」
詠善不置可否,只道:「母親最近身子不好,你該去看看。」
詠臨猛然沉默。
過了一會兒,露出孩子似的倔強,恨恨道:「她騙我喂詠棋哥哥吃毒藥,我……我再也不要見她!」
詠善看他瞪大銅鈴般的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好像一輩子也長不大的小老虎崽子,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
詠善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喃喃道:「你這蠢東西……」
舉起手上的奏折。
啪。在詠臨腦門上輕輕拍了一下。
詠臨腦門上挨了一下,卻並非全無所得。
王少心裡不知為何,猛地輕鬆了不少,好像詠善那一奏折拍得正是地方,又把他拍回了自己這個弟弟該有的位置。
他嘴巴裡嘀咕了一下,站起來伸個懶腰,重新坐下,興致勃勃地看詠善批奏折,偶爾牢騷一句,「每天看這些東西,也不知有什麼趣味?」
詠善又好笑又好氣,一邊盯著奏折,一邊隨口道:「憑你也敢對這些發議論?這些東西是弄來玩的嗎?還講趣味。東北一場雪災,壓塌房屋無數,朝廷就靠著下面官員的奏折報告災情,該發放多少賑濟,怎麼安撫百姓,設多少粥場,還要提防有人趁國難貪污賑災銀子,稍一個地方照顧不到,百姓輕則凍死餓死,重則因為活不下去引起民變,朝廷就難以收拾了。虧你還是皇子,若江山到了你手上,也不知道糟蹋成什麼樣子。」
詠臨才說了一句,就被詠善侃侃教育了一通,聽得眉頭直打結,捂著嘴打哈欠,「好哥哥,我知錯了,你少教訓兩句。我又不是太子,不懂就不懂。」
詠善被他一言提起心事,好像喉嚨被堵了一下,片刻後才淡淡道:「不懂就算了。像我這樣,未必是福氣。」
詠棋正彎腰在書桌上練字,聽著這話,無端地筆尖一顫,把好不容易寫到一半的一幅字給毀了,不動聲色地把廢宣紙捲起來,擱了筆。
詠臨有聽沒有懂,使勁眨了兩下眼睛,剛要開口問,常得富正巧這時候跑著小碎步匆匆進來,抹著腦殼上的汗向詠善稟報,「殿下,殿下猜得真準,王太傅真的來了。小的已經把他老人家請到廳裡去了。」
詠善一凜,猛站起來,懷裡幾份奏折嘩啦掉在地上。
他這一站,才知道自己實在太緊張了,好像繃緊了隨時要斷的弦,忙按捺了自己,止了常得富伸手,自己彎下腰,緩緩把地上幾份奏折一一拾起。
藉著這一點功夫,人已經冷靜下來,直起身輕輕一笑,「看我,這幾天下雪,著實想念太傅的課了。常得富,你去和王太傳說,我換過正經衣裳就過去。」
詠棋猶豫一會兒,走過來道:「我也是太傅的弟子,和你一起去見他吧。」
詠善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雖然都聽太傅的課,我和哥哥又怎麼同呢?」
竟用這麼一句教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擋了詠棋,到隔壁廂房讓宮女們伺候著換上正裝,前往側廳。
詠善進到側廳,王景橋就坐在裡面。
好茶已經沏好,老太博像往常那樣,一身整整齊齊的官服,矜持地正襟危坐,手裡端著茶,正抵在顫巍巍的唇上輕輕吹著。
一眼瞅見詠善進來,趕緊放下了茶碗,有些老態地站起來。
「殿下。」要給詠善請安。
詠善跨前一步,雙手一伸攔住了,溫聲道:「說了多少次,太傅是我的老師,這種俗禮就免了吧。」
親自攙扶著王太傅坐下,自己也撩衣襬坐下,「最近大雪天,太傅好幾天沒來講課,我心裡幾番念掛著。天冷,老人家晚上要蓋厚點,萬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對了,我這裡剛剛得了一襲長白山的白狐狸皮,裁了當坎肩,這種天穿最好不過。」接著就喚常得富來,吩咐道:「開庫門,把上次那頂級的長白山白狐狸皮取出來給太傅。」
常得富答應一聲,小跑著去了。
詠善一番和風細雨,又問候身子,又送東西,王景橋的老臉卻仍是皺著一道一道坎,似有滿腹話說不出來,隱隱約約地神色教人瞧著難受。
他按著規矩,先站起來謝了詠善的賞賜,坐下後,沉吟丁一會兒,開口道:
「殿下還有下棋的興致?」
廳裡的棋盤是張回曜來的時候,詠善親自擺下的,因為沒有吩咐,內侍們也不敢擅自撒掉,仍舊擺在原處。
詠善聰明絕頂,這句再尋常不過的話,聽在他耳裡,好像一錘子砸在心窩上似的,立即渾身的神經都扯緊了,腦子裡轉著念頭,臉上卻不動聲色,裝作不懂地問:「琴棋書畫,是父皇常叮囑我們也要涉獵的。怎麼?太傅覺得現在不是下棋的時候?」
王景橋歷經滄桑的老臉紋絲不動,只幹幹地道:「不,下棋很好。殿下,我們來下一盤?」
「好。」
兩人隔著放棋盤的小桌對面坐下,擇了黑白,擺開棋局。
常得富取了狐狸皮過來,看見兩人在棋盤旁邊,知道要下棋了,也不敢打擾,悄悄退到門外。
詠善選的是黑子,坐在桌旁瞅著棋盤,一邊把黑琉璃做的棋子捏在指上,一邊悄悄打量太傅的神色。
這老太傅是父皇身邊信得過的老臣,這種時候,絕不會無緣無故過來。
既然來了,一定是有話要說的。
靜心等待他開口就是。
兩人捏子對著棋盤,一個字也不說,彷彿真的全心全意思考棋局,偌大側廳,頓時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
王景橋不吭聲,詠善也按捺著自己,默默等著。
不料兩人你一子、我一子,棋子漸漸擺在棋盤上,佔了大半,王太傅還是一個字沒說。詠善心裡不踏實起來,他原本就沒心思在棋上,一躊躇,連下錯了幾個子,被老太傅抓住機會,竟把左下的一條大龍給吞了。
詠善看了看棋盤裡零落的黑子,將手裡的棋子放下,苦笑道:「太傅真是國手,這盤我認輸了。」
王景橋抬起頭,混濁的老眼珠子裡藏著幽光,盯著詠善,輕輕問:「殿下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輸嗎?」
詠善福至心靈,站起來走到老太傅面前,雙手一合,作揖長拜,直起身後,低聲道:「學生愚鈍,請太傅指教。」
「殿下聰慧睿智,棋已經下得極好,老臣不敢說指教二字。」王景橋拖著又沉又長的調子道。他請詠善坐下,斟酌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若說殿下的棋藝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老臣有一番話,不知道太子願不願聽。」
詠善屏息,懇切地看著自己的太傅,「太傅請教導。」
「與人下棋,要先看明白對手是誰。請殿下看看老臣這頭白髮,」王景橋用手撫了撫自己滿頭白髮,意味深長地歎道:「殿下,您是在和老人家下棋啊。和老人家下棋,最要緊的是什麼?」
什麼最要緊?
詠善抿著唇:心裡閃過無數個答案,最後都沒說出來,只虛心道:「請太傅賜教。」
王景橋眼中掠過一絲欣賞,點了點頭,語重心長地道:「最要緊的,是要沉得住氣。」
「沉住氣?」
詠善咀嚼這幾個極有內涵的字,正要再問。
王景橋已經慢慢地站了起來,「棋下完了,老臣也該走了。」
詠善見他扎手紮腳地行禮告辭,知道留不住,也再討教不出什麼,又溫和地叮囑了一番注意身體。
常得富在外面聽見,趕緊捧著狐狸皮進來,把狐狸皮給了王景橋,又周到地吩咐兩個太子殿的小內侍給太傅捧著,送到宮門外。
王景橋再次謝了賞,謝絕詠善親送,跨出廳門,走了三四步,不知為什麼,又遲緩地轉了回來,對詠善道:「有一件趣事,是老臣在外面官員裡聽說的,告訴殿下,讓殿下也笑一笑。」
詠善問:「什麼趣事?」
「好像是上任江蘇巡撫蘇煥的夫人,有三個娘家兄弟,姓宋。他們的父親宋老爺子可是個起名字的好手,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因為缺錢,給大兒子起了個名字,叫宋錢來,後來果然有錢了。生二兒子的時候,又想要光宗耀祖,就起了個叫宋名來的名字,沒想到又應了,這二兒子就中了科舉。生三兒子的時候,宋老爺子就打算給這兒子起個名叫宋棋來,結果被宋老夫人指著鼻子大罵一頓,你這死老頭子,有錢有勢後就想換妻了?還要送妻來,你作夢!」
這故事倒有趣,詠善莞爾一笑,「這宋老爺是個奇人,給兒子起名,花的心思真不少。」
王景橋不置可否,慢吞吞道:「給自己兒子起名,哪個當父親的會不花心思呢?可憐天下父母心,說的不正是這個。」
說完,再次告辭,轉過身,拖著老邁的身影,一步一步緩緩去了。詠善目送了太傅,咀嚼著他的話,離了側廳,沿著迴廊慢慢向房間走。
王景橋精通老莊,是朝中公認的智者,似句句無意,又似句句點著了根源,讓人似懂非懂,滿心知道他要提醒什麼,但朝無數個方向去解,又都是解得通的。
聽過王景橋一番提點,詠善一顆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從懸在空中變成泡在冷水裡,漲了一點點,隨著水波上上下下,卻仍是觸不到實地。
這太子面上風光,錦袍底下遮起的雙腳卻是光的,踩在荊棘刺上,淌成滿地殷紅,痛得不知幾何,卻還不能露出半點不自在。
詠善一邊想著,一邊裝作沒事人般的閒庭信步,踱到門外,正巧聽見詠臨在裡頭說話。
「好哥哥,就讓我摸摸又怎樣?我保證輕輕的,絕不弄疼你。」
詠善眉頭一抽,驟然加快腳步,掀簾子跨進房裡。
詠棋坐在床邊,詠臨就站在他跟前,還彎著腰,正扭著脖子細細往詠棋臉上瞧。
聽見身後動靜,詠臨轉過身子,看見是詠善,好像見到救兵似的,趕緊道:
「哥哥你快來看看,詠棋哥哥是不是又不好了?我瞧他不對勁似的,想摸摸額頭探下多熱,他偏又不肯讓我摸。」
詠善聽明白事由,冷冽的臉轉為開切,走過來對著詠棋問……哥哥覺得身子怎樣?這病總是反覆,真教人頭疼。」
伸手貼在詠棋額上探了探,吃了一驚,「早上不是好一點了嗎,怎麼一會兒就燙成這樣?快躺下。」
詠臨在旁邊渾不是滋味。
從前他和詠棋最為親密,自從這些事後,詠棋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對自己一日比一日疏遠。
別說像往日那樣寵溺縱容,連手腳額頭都不肯輕易讓自己觸碰,好像他忽然之間得了瘟疫似的。
倒是對從前極不願接近的詠善,態度曖昧不明。
憑什麼詠善一伸手,哥哥就乖乖不動了呢?
正滿腹嘀咕。
「詠臨,去叫太醫。」詠善一邊把詠棋扶到床上躺下,一邊吩咐詠臨。
詠臨雖然心裡酸酸的,對詠棋的病還是挺在意的,聽話地應道:「知道了,這就右。」
詠臨一走,房中只剩兩人。
裝出來的清靜安詳,彷彿轉眼就被瞧不見的思緒全部擠走了。
兩人目光一觸,頓時又各自別開去,偌大的房間,好像狹窄到令人非要張著肺呼吸似的。
詠善垂著眼,默默幫詠棋掖好被子,靜了片刻,低聲道:「我知道哥哥心裡有話,只是不肯對我直說。不管好聽不好聽,索性哥哥大發慈悲,今天就把要說的都說了吧。」
他說的其實是指春藥一事,可詠棋卻完全想岔了,腦海裡冒出來的,只有偷信二字!
心內大震,抬起沾著水氣的黑瑪瑙般的眸子瞅了詠善一眼。
懼色滿面。
心道,他果然都知道了。
末日臨頭,也沒此刻可怕。
詠棋渾身激烈顫抖,雙唇猛然發青,又由青轉紫,上下兩排牙齒咯咯咯咯,竟然懼得不斷碰撞,彷彿整個人隨時會顫成無數碎片。
詠善想不到自己只說了一句,詠棋就激動成這樣,色變道:「哥哥不要急,鬆一口氣再說話。」心中悔恨不盡,深怨自己當日貪享身體歡愉,居然幹下這般蠢事。
哥哥這樣的人心田澄淨,萬萬禁受不住。
想不到只是提一下,就氣急成這樣。
他把詠棋連被子一同抱在懷裡,緊摟著央道:「哥哥,哥哥,你別嚇我。你要怎樣都好,不要這樣對我……」
詠棋滿腦子天翻地覆的崩潰,卻清楚聽見了後面一句,詠善那「不要這樣對我」六字,好像往他心窩上插了六把刀子,卡在肉上拔也拔不下來,痛得他渾身打顫,從被中伸出發抖的雙手,用力反抱緊了詠善,咬著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詠善見他騰出手,本以為他要推開自己,沒想到剛好相反,卻是緊抱不放,心裡一愕,瞬間暖成一片陽光下的海洋,眼睛放出歡喜光芒。
兩人隔著一床軟被子,抱在一塊,好似永遠也不分開般。
詠善把臉湊過去,輕輕贈著他的髮鬢,柔聲問:「好哥哥,你好些沒有?」
詠棋在他懷裡一陣陣發抖,雙唇顫了半天,才嘶啞地道:「你……你還肯對我好嗎?」
詠善仿若重生般歡喜不盡,忍不住往他熱熱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只道:「我對你好,一輩子都對你好。好哥哥,從前的事我再不敢了,饒我這一遭。」
心焦灼一片,也顧不上太醫什麼時候過來,一邊說著,一邊把嘴贈到詠棋唇邊。
輕輕吮一下。
見詠棋乖乖的沒動,只覺得一切像在夢中般美好,簡直不可能是真的。
那觸感,卻偏偏如此真實。
詠善又試著用唇碰了他一下,詠棋愣愣的,眼裡滿溢著解釋不清的東西,悲傷、恐懼、懷疑、期盼混在一起,逼得眸中碧波蕩漾,水靈靈地顫動。
詠善看著那眸子,那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眸子,好像陷在籠裡的小兔子一樣,讓人瞧著情不自禁就想摩挲,親暱,安慰,好好的疼。
詠善問:「哥哥,我們和好吧。從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詠棋怔怔看著他,遲疑地問:「你真的能都忘了?」
「哥哥都能忘了,我怎麼不能?」詠棋不敢置信,狠狠甩了兩下頭,清逸的臉透著連氣都不敢喘的懷疑和緊張,戰戰兢兢,「你別騙我。」
「不騙哥哥。」
詠棋腦門上一熱,心上繃緊的弦一鬆,差點暈過去,結結巴巴問:「詠善,詠善,今後你……你還會對我這麼好嗎?」
詠善愣了一下,咬牙道:「我要是對你不好,罰我活該被父皇廢黜幽死在內懲院。」
詠棋濃密的睫毛一眨,大滴眼淚連串淌在被上。
他喉嚨梗塞著,什麼也說不出來:心裡想著這毒誓怎麼如此不祥,詠善實在不該說這樣的話。
但內心深處,卻隱隱約約安寧下來。
他原以為永遠失去的東西,好像,還穩穩當當在那。
詠棋抱著詠善,哽哽咽咽地哭起來。
發熱的身子縮在弟弟懷裡,哭得渾身汗水淚水,好多天的憂慮愁苦,像要在這難得的一刻噴湧而出。
他一點,一點也不想,失去這個曾經讓他顫抖畏懼,恨不得遠遠逃開的人。
他無法忍受,自己不再被這弟弟深深的,無怨無悔的愛著。
從前,詠棋並不知道世上有這麼一份珍寶,不知道,所以不在乎。
現在,他試過了,再也撒不開手了。
兩人多日來相敬如冰,彷彿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此刻相擁相抱,才知道心裡缺的那塊,又回來了。
抱著多時,恨不得天地就這樣停頓,不再日昇日落,不再理會宮廷帝位,任何旁人的性命前程。
可願望,只是願望。
腳步聲響起,有人掀開門簾,匆匆走了進來。
「殿下,」常得富在身後緊張地道:「聖旨到。」
詠善心裡咯登一下。
詠棋倚在詠善懷裡,才覺得好些,忽然聽見來了聖旨,想起很久未曾見面的父皇,不免驚懼起來,惴惴不安道:「父皇怎麼忽然派人宣旨?」
詠善展顏笑道:「哥哥也是金枝玉葉,怎麼聽見聖旨二字就嚇成這樣?我是太子,父皇自然常有旨意過來,沒有倒奇怪了。」
讓詠棋躺回床上,又叮嚀,「好好睡一會兒,等詠臨把太醫叫來了,再讓太醫給哥哥診脈。」轉身要走。
詠棋扯住他的衣袖,看見他回頭,在床上撐起半邊身子。
「不必叫太醫,我原沒有什麼要緊的病。」詠棋臉頰微紅,沉吟一會兒,低聲道:「今天這心病一去,我就什麼病都沒有了。」
詠善何曾聽過這靦腆哥哥如此大膽地說話,又驚又喜,一時竟不知說什麼了,癡癡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等我回來。」
回過身,領著常得富邁開大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