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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第28章
  第二十四章

  詠善連馬也來不及備,衝出太子殿,逕自朝安逸閣奔去,侍衛們見他發瘋似的從書房裡出來直衝向殿外茫茫大雪,不知所措下只能在後面匆忙跟著一起跑。

  安逸閣和太子殿都屬皇子住處,相隔並不遠。

  詠善一路狂跑過去,到了安逸閣外,剛好一個人影正從門內匆匆忙忙出來,一個不留神,直撞在詠善身上,差點把詠善撞到階下。

  那人是安逸閣的一個小內侍,本就夠慌亂了,抬頭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詠善,嚇得魂飛魄散,軟倒在地上拚命磕頭,「小的該死!太子殿下饒命,小的因為趕著去太醫院,忙昏了頭一時瞎了眼……」

  詠善聽見「太醫院」三字:心直掉進深淵,一腳把那內侍踹下台階,罵道:

  「還不快去?」

  掉頭直闖安逸閣。

  一路上碰見的宮女侍從,都慌慌張張,忙著端盆遞水在走廊上來往,看見詠善,個個連忙跪下行禮,詠善看也不看。

  趕到主寢室門外,隔門就聽見詠臨大叫,「太醫來了沒有?蠢材!再派人去傳,給我跑著去!詠棋哥哥,你撐著點……」

  詠善心上一緊,霍地掀開簾子。

  嗤!

  發抖的手力道控制不住,拽得過狠,竟把門簾硬扯了一半下來。

  詠棋躺在床上,半邊身子被詠臨托在懷裡,兩頰一點血色都沒有,白得近乎透明,像快融化的雪。

  他不斷發出一陣接一陣沒多大力道的咳嗽,又彷彿在輕嘔,每次身子都難受得弓起。詠臨把白絹湊在嘴邊替他接著,血絲在白色的絹布上化開,怵目驚心的艷紅。

  「太子殿下來了……」

  詠臨正抱著詠棋,急得六神無主,回頭看是詠善,也忘了他是「連兄弟都不放過的禽獸」,求救似的央道:「詠善哥哥,詠棋哥哥他……你快幫幫他!」

  詠善大步過來,把詠棋一把奪了,緊摟在懷裡。

  兩人肌膚貼上,懷裡的那分溫柔觸感,幾乎讓他潸然淚下。

  可這卻不是流淚的時候。

  詠善略一咬牙,收斂了激動神態,一邊命人取乾淨白絹來給詠棋拭嘴,一邊冷靜地發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剛剛還好好的,才喝了補身益體的藥……」

  「誰給你的方子?」

  詠臨一怔,「母親她說……」

  詠善眼神如刀,磨牙道:「母親說的方子,你也敢給詠棋用?」若不是抱著詠棋,他真想起來給詠臨七八個響亮的耳光。

  「怎麼不能用?方子我請黃老太醫看過,對人有益無害。」詠臨氣憤起來,

  「要不是你……你……哼,我又怎麼會不得不弄個方子?」

  詠善聽出古怪,真要追問,外面傳來吊高嗓子的匆忙稟報,「殿下,殿下!太醫來了!」

  簾子被人七手八腳掀開,黃老太醫被人眾星捧月般地迎進來,後面跟著專門為他提小藥箱的太醫院內侍。

  詠臨一把攔住了太醫,不許他行禮,「都什麼時候了還搞這些門面工夫?快點看診,快快!」

  這一點詠善和詠臨倒是心有靈犀,當前給詠棋看病最要緊。詠善見黃老太醫靠過來,二話不說讓開了地方,在黃老太醫耳邊低聲道:「病根必出在詠臨說的那個補身方上,老太醫最要緊先想法子下藥化了他體內這些積沉藥效才是。」

  黃老太醫驚訝地看他一眼。

  詠善無暇解釋,板著臉道:「多餘的話不要問,照著我說的去做。詠臨,你給我出來。」

  留下太醫為詠棋救治,把詠臨叫到另一間屋子。

  兄弟兩人關上門,私下說話。

  「補身藥方是怎麼回事,說清楚。」

  提起這個,詠臨頓時又想起他幹的好事來了,露出不層之色,哼道:「什麼補身藥方?那是我騙他們的。這其實是解藥。」

  「什麼解藥?」

  「你對詠棋哥哥下的藥。」

  「混賬!」詠善臉色陰沉,「我什麼時候對詠棋下藥?」

  「詠善!你敢說你沒對詠棋哥哥下藥?」詠臨驀然拔高聲調,怒目瞪著詠善,

  「你對詠棋哥哥下春藥,幹那些無恥事,你敢說你沒有?」

  「閉嘴!」詠善太陽穴上青筋突突急跳,發出一聲低吼。

  盯著詠臨的眼睛冷厲無情,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幽幽光芒。詠臨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也被這目光盯得脊樑發寒,不再作聲。

  「不錯,我是對詠棋下藥,但我沒要他的命。」詠善低沉的聲音裡,有著壓迫到人身上所有神經的力量,「你,你卻下手要他的命。」

  「我沒有……」

  「你給他下毒。」

  「那方子我叫太醫驗過。」

  詠善雙手攥緊,恨不得一揮拳,把對面這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臉蛋,腦子卻天壤地別的弟弟打機靈點,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只要扯上詠棋,母親連說的話都是帶毒的,何況一個藥方?」

  詠棋昨天在太醫院情況轉好,當時太醫就說過,只要好好休養就沒事了。

  今天卻在喝藥之後驟然虛弱,還咳血不止。

  詠臨再也沒腦子,也猜到裡面有問題。

  他心中動疑,卻不敢相信淑妃真把自己也利用了,處心積慮要弄死詠棋,連連搖頭,強撐道:「不會的,你瞎說,藥方上的各色藥材都是中和平正之效。我不懂藥方,你又懂嗎?這事……這事除非問過太醫,否則我絕不信。」年輕的臉龐上透出驚疑和被至親欺騙的痛苦。

  詠善冷笑道:「我雖不會看藥方,卻懂看人。這藥方是母親出的,對詠棋必定有害無益。」

  他轉身開門。

  詠臨問:「你去哪?」

  「等太醫看完診,我把詠棋帶回去。」詠善停在門旁,寬厚的脊背往上挺了挺,「把他交給你,是我一個大錯。」

  詠善回到主寢室,裡面掉針可聞,人人都肅穆屏息,等待著太醫診斷。

  詠臨不一會兒也回來了,臉色極為難看,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黃太醫幫詠棋探了脈,向詠善稟道:「詠棋殿下似乎真的體內沉積了藥性,若先以銀針引導,然後……」

  「照辦,」詠善擺個手勢,請他自拿主意,和聲和氣道:「只要快點把人看好,別的不用理會。」

  黃老太醫領命,叫內侍把銀針取來,親自給詠棋下針,又寫了方子,叫人趕緊去熬。

  銀針施畢,藥也煎上來,喂詠棋喝下。

  忙亂了足有小半天。

  詠棋本來咳嗽不止,嘴角帶出血絲,現在雖然還在小咳,卻沒開始那麼辛苦,半睜著眼微微喘氣,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賞賜了黃太醫,詠善也不理會誰是安逸閣的主人,吩咐道:「準備暖轎,把詠棋送回太子殿。」

  詠臨心裡疑慮重重,又摻著內疚,嘴張了張,最終沒有開口反對,悶悶道:「我也要陪著。」

  詠善冷瞅他一眼。

  詠臨道:「你要不讓我陪著,就別想把他帶走。」

  詠善臉沉下,「到現在,你還不信我的話?」

  這一問,剛好戳到他弟弟正痛得最厲害的地方,詠臨英俊的臉猛然抽一下,拾起頭來瞪著他,嘶啞著道:「我現在、我現在誰也不信!」

  詠棋最終被詠善帶回太子殿,詠臨死活不改主意,硬跟著過來。

  常得富見詠善瘋了一般衝出去,半天不見蹤影,後來竟把兩位皇子都領了回來,一個病懨懨,一個失魂落魄。

  常得富雖然驚訝,卻不敢多問,照樣吩咐眾內侍宮女伺候,打點出一間單獨的廂房預備給詠臨住下。

  至於詠棋的房間,自然還是原來的那地方。

  詠善和從前一樣,和詠棋一個房,整晚陪著。每日必去的請安又被炎帝免了,他索性白天也待在太子殿裡,把奏折都拿到房中,一邊看著詠棋,一邊批閱。

  黃太醫每天都過來給詠棋請脈,施以銀針,藥也按時煎服。

  幾天下來,詠棋終於漸漸清醒,不再像開始那樣昏沉。

  詠臨見了,又高興又難過,詠棋病體好轉當然是好事,但卻無疑驗證了詠善對淑妃的猜測。

  詠臨內疚不已,頓時沒了以前那股活潑調皮勁,在詠棋面前整天老老實實,一副唯恐讓詠棋不悅的樣子。

  詠棋和詠善之間,也彼此說話不多。

  兩人雖然同處一室,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陌生,偶爾目光相遇,都情不自禁默默別過頭,假裝不在意。

  詠棋偷信之後,時刻提心吊膽,異常心虛,每一次看見詠善,都覺得自己臉上似乎釘了一張「叛徒」的鐵箋,醜陋到不堪入目。

  只怕某一刻詠善忽然當面揭穿他低劣的行為,從此對他只有怨恨不層。

  醒來後,發現自己從安逸閣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太子殿,還要面對詠善,對詠棋來說,真是一種痛苦煎熬。

  詠善面上冷漠,內裡卻如岩漿,愛恨極為強烈,如果他發現恭無悔書信的事,詠棋不敢想像。

  那樣的話,他和詠善之間,就算徹底完了。

  完了……

  詠棋覺得自己像秋後斬立決的囚犯,正一分一秒,看著樹葉變黃,凋零,當葉片飄下枝頭的那一天,他的死期就到了。

  他不想結束。

  但這一切,注定要結束。

  已經注定了。

  詠善又如何呢?

  詠棋對自己的疏遠,詠善從他醒來那刻就察覺到了,卻沒點破。

  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他確實對詠棋下了世人最不齒的春藥,而且得逞所欲,這一點,詠棋現在當然都知道了。

  詠善的感覺,只能用苦澀不堪形容。

  他好像永遠不知道如何得到真正的感情,身為皇子的自己,身為太子的自己,唯一懂的,只有權謀。

  回憶和詠棋的點點滴滴,他看見了很多、很多、很多……想抹去,隱藏,卻永遠也無法抹去、隱藏的權謀。

  觀察、軟禁、壓迫、收買、下藥……

  無所不用其極。

  詠善有時候,把奏招放下,會忍不住端詳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長有力,肌膚年輕潤澤,是一雙富貴人家才能養出來的好看的手,但看著看著,詠善總會覺得,那五指上覆蓋的,極像利爪。

  猛獸才會有的,銳利可怕的利爪。

  他天生就有一雙利爪,用這個去搶,去爭,去把心愛的東西奪到手。

  和他相關的字眼,總充滿血腥味,彷彿是一種從娘胎裡帶來的本能,到這世上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不存在情和愛,只有一雙利爪,不斷的伸出,揮舞,劃向四周。

  這和詠棋身上逸出的與世無爭,格格不入。

  詠棋怎麼可能真的愛上他?

  當小心翼翼的詠棋,被假象蒙騙得暈頭轉向,才剛露出一點愛意,卻忽然得知

  春藥的實情,被詠臨用真相這根棒子一棍子打醒後?

  當他失去了太子位,失去了權利和可以禁錮詠棋的一切後,詠棋怎麼可能還屬於他?

  兩人默默相處,默然以對。

  在相處中,到處是讓他們痛苦萬分,卻不肯捨棄的溫柔。

  在床上扶起身子,餵藥,餵飯,更衣,他們默默的相處著,每一個動作彷彿都小心翼翼觀察著對方的反應,害怕下一刻會遭到對方拒絕。

  但是,沒有任何人拒絕。

  當詠善把勺子遞到詠棋唇邊時,詠棋比任何時候都乖。

  他張開口,順從地把勺子上的東西吞下,不管是湯藥還是食物。

  誰都沒有說什麼,誰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他們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一切彌足珍貴。

  因為,誰都不知道這些沉默的,在空氣中逸滿了憂傷悲哀、疑慮不安,還有殘存的一點甜蜜的接觸,會在什麼時候終止。

  他們深深感到自己辜負了對方,卻誰也沒勇氣戳破這層透明的紙,只巴望著時間再延續一點點,哪怕半個時辰也好。

  他們只知道,眼前的一點一滴,雖然既沉默,又讓自己心底哭泣般的哀傷,但當他們失去這可以抬頭就看見彼此,伸手就可以觸摸彼此的今日後,這失去的一切,都將如他們人生中最美的夢一樣,被他們從此念念不忘的期盼重溫。

  可是,即使他們再努力地延續。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

  這日,天空出奇的放晴。

  彷彿春天提早到了,隱約有雪化的跡象。

  因為雪融,氣溫更低。

  人站在天地間,只覺得自己渺小,頭頂上金燦燦的太陽,腳下卻是冰冷濕滑中硬不硬的積雪,早被來往人的靴印踩得面目全非,再無一點冰清玉潔的模樣。

  詠善已經起床,正在房中翻書,常得富進來稟報:「殿下,廷內宿衛大將軍求見。」

  詠善心裡一跳。

  現任廷內宿衛大將軍是他的表姨父張回曜,不久前被炎帝提拔到這位置,專責保護宮廷內院。

  詠善腦子轉得飛快,面上卻拿著書悠悠閒閒,正眼也不瞅常得富一下,輕描淡寫道:「宿衛大將軍見我幹什麼?沒什麼要緊事就叫他回去吧。」

  常得富應了,出去代他傳話。

  不料過了一會兒,外院傳來隱隱約約的喧嘩聲,不到片刻,腳步聲入耳。

  詠善抬眼往窗外看,穿著宮服的張回曜跨著流星大步,已經闖到廊下,常得富一臉苦相,跟在後面又急又氣地追著,「將軍!將軍留步,太子殿下正忙著……」

  張回曜不理會,悶著頭就往裡面快步走。

  三番兩次求見,都被太子用各種理由擋了,如今實在是沒辦法了。

  他也算淑妃娘家那邊的人,認真計較起來,詠善還要叫他一聲表姨父,和詠善的關係自然和一般臣子不同,膽子也大點。

  詠善看他風風火火過來,知道常得富攔他不住。

  默默歎了一聲。

  詠棋還在房裡熟睡未醒,詠善不想讓詠棋被驚擾,把手上的書丟到二芳,趕在不遠之客掀開門簾前,一步攔在門外,笑吟吟道:「大將軍好威風,這麼一身殺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來抓拿我的呢。」

  張回曜抬頭一見詠善,跺腳歎道:「殿下,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唉,唉!」

  詠善不等他往下說,打個手勢輕輕攔住,笑道:「好一陣子沒請教姨父的圍棋了,都怪這天氣,總是大雪下個沒完。好不容易今天是個晴天,來來,到側廳坐著,我親自給姨父擺棋盤。常得富。」

  「在,殿下。」

  「把父皇賞我的夢湖碧螺春取出來,給大將軍泡上。」

  詠善一邊說著,一邊親熱地挽起張回曜的手,將他請到側廳。

  張回曜是武將,沒有文官那麼多轉彎腸子,這些天多次求見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話。在側廳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開庫取茶葉,張回曜立即起身把房門關上,轉身便道:一太子啊,你這到庭是怎麼了?」

  他這話急促沉重,像有點被人逼急了的樣子,詠善卻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盤擺在桌上,嫻熱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麼怎麼了?」

  張回曜被他這漫不經心的調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這個雖是晚輩,但同時也是當今太子,再急也不能無禮,愁容滿面道:「太子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宮裡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騎著馬在宮裡走,高人一截,謹妃咳嗽一聲,收的問安帖子和禮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們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請安的人競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沒坐熱就告辭,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如今人心惶惶,臣子們心裡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麼了?明明太子在這,為什麼讓別的皇子騎馬過宮?這不是……不是……」

  他急歸急,詠善卻一副沒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將軍過慮了。詠升也是父皇的兒子,他差事辦得好,父皇賞賜他一個臉上有光的騎馬過宮名頭,是名正言順的事。謹妃向來溫婉和善,得眾人愛戴,她生個小病,大家去請安問候,送點禮物,也沒什麼。」

  「殿下!」張回曜忍不住把音調提高了一點,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斷,別人都說您是火眼金睛,怎麼這光景卻什麼也瞧不出來了?先是騎馬過宮,後是代傳各官進言,您的五弟詠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邊,也不知道下了什麼藥,現在能隨時見到皇上的就只有他了,連您這個太子要和皇上說句話,都要通過他才能傳到皇上耳朵裡。他想傳什麼,就傳什麼,您想想,這豈不危險?」

  「姨父說得言過其實了。」詠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們,不是也能見到父皇嗎?父皇旨意裡面說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養病,受不住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後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見我們了,自然會召見的。」

  張回曜來見詠善,是曾和淑妃商量過的,懷著攸關天下生死的大計過來,不料說來說去,話頭都被詠善不鹹不淡的繞開,不禁氣血上湧,猛然站起來,居高臨下對著擺弄棋盤的詠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極,咱們明白說話。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詠善眉頭一抽,把手虛虛在半空一壓,止住張回曜,沉聲道:「姨父,禍從口出,小心說話。」

  「都這時候了,還能怎麼小心?」張回曜連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連謹妃娘家人也得意了,前幾天謹妃幾個娘家弟弟,全一個個升了官,其中一個叫鄧伯通的,本來只是個小侍衛頭,竟被皇上一道旨意,連越幾級升為宿衛副將,當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也不用說,都是朝中要緊地方的副職,我看要不是他們實在資歷太淺,恐御史們一窩子上奏反對,說不定連正職都給他們了。」

  詠善淺笑,「姨父你現在當著宿衛大將軍正職,怕他們那些副職的幹什麼?」

  張回曜道:「現在還說什麼宿衛大將軍?我剛剛接到聖旨,命我下個月卸下原職,要調到京外去。聽說很快,連殿下兩個舅舅也要被調出京城,到外地當宮。」

  「哦?」

  「什麼?太子竟一點也不知道?」張回曜驚道:「往日皇上擬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過來讓太子過目的嗎?難道現在連太子幫批奏折和過閱旨意的事,都一併被取消了?」

  詠善搖頭,「奏折我還在看,父皇發下的聖旨,體仁宮的內侍也常送抄本過來,不過並沒有和此有關的。」

  張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詠升藏起來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淑妃滿門的盼望就是他們家的太子詠善,對威脅詠善地位的詠升當然極為敬視。

  張回曜情急之下,連五皇子都不稱了,對詠升直呼其名,怒罵一聲。

  然後沉下聲音,豁出去地道:「現在局勢已變,殿下一定要當機立斷,採取行動。」

  詠善驟然沉默。

  張回曜話已出口,如離弦之箭,再沒有猶豫遲疑的餘地,緊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應當明白情況有多嚴重。皇上提拔詠升派系的人,打壓殿下派系,佈置綿密,最後發動就在頃刻之間。殿下,絕對不能再猶豫了,否則,廢黜的聖旨一下,全盤皆輸,殿下難道要娘娘像麗妃一樣淪落到冷宮中嗎?」

  又道:「幸好,現在殿下兩個表舅卸任的聖旨還未下,他們掌著都城東門和南門的禁衛軍。如今大家逼到絕路,只有背水一戰,只要殿下點頭,我立即代殿下聯絡眾人。再過三天就是送冬節,宮裡會有慶祝,每年照例,這一日京城城門守兵都會調動一番。我們可以趁著這機會發動,京城東門南門禁衛在外挾制,派一部分兵馬把城中重要官員都看守在家裡,不許走動,剩下的人把守宮門,將皇宮圍成密不透風的鐵桶。我眼下還仍是宮中宿衛大將軍,宮中侍衛都要聽我指揮,等時機一到,我就帶著宮廷侍衛,先以平叛名義斬殺詠升謹妃等,再到體仁宮向皇上奏報經過,請皇上起草聖旨,詔令天下讓太子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後,則可為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頤養天年。如此大事可成!」

  這一番計劃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經過周密計算佈置,幾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來。

  張回曜不知在心裡斟酌過多少次了。

  所以一口氣說出來,侃侃而談,極為誘人。

  詠善聽了,卻是心裡一寒,「你都和誰商量過?」

  張回曜會錯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

  「混賬!」詠善驀然露出怒容,「結黨營私,圖謀不軌,還妄想逼宮,你們都瘋了嗎?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餘威在,能讓你們幾個小人逼得退位?」

  張回曜作夢也想不到詠善忽然動怒,愕然萬分,「殿……殿下……」

  詠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慄,低喝道:「閉嘴!不許再說一個字。立即給我回去,就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別說父皇,我就先動手宰了他!」

  不再給張回曜任何開口的機會,霍然站起,把門猛地一拉,擺出送客的架勢,冷冷道:「我這地方再怎麼寒傖,畢竟也是太子居處,以後請大將軍照規矩請安拜見,若再無禮擅闖,別怪我不念舊情。」

  張回曜抱著拋頭顱灑熱血的激情而來,不料熱臉貼上冷屁股,對詠善既失望又生氣,還摻雜著一股大勢難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站了半天,終於狠狠跺腳出門。

  正巧常得富親手捧著兩杯剛剛泡好的御賜上茶過來,被撞個正著。匡當!兩隻珍稀的景德官窯青山綠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地。

  「哎呀,大將軍……」

  常得富才一開口,張回曜隨手一揮,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幾步,一言不發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還被推得七葷八素,轉了個圈才站穩了腳,張回曜背影已經在半月門處一閃不見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著頭腦,只好訥訥地到詠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詠善表情清清淡淡,什麼也瞧不出來,「算了,也不是你的錯,兩個杯子算什麼?不值得哭喪著臉。」

  他轉身回房去看詠棋。

  詠棋傷寒加上藥性相沖的毒性,到如今身子還很弱,睡多醒少。

  這時候還沉沉睡著。

  詠善再沒有心思裝模作樣的看書,坐在床邊,低頭審視他心愛的哥哥。

  俊逸的臉色帶著病中的蒼白,好不容易曾將養過一陣,有了點血色,如今這些成果一絲都不見了。

  連睡著也蹙著眉。

  這麼不快活?

  詠善輕輕往那清秀標緻的眉上輕撫,恨不得撫平上面凝結的憂慮,但無論柔柔地撫了多少遍,終究撫不平。

  他心裡難受,極想歎氣。

  想到會驚醒詠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變了。

  我要是走錯一步,可能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是不是已經下錯了一步。

  詠善在心裡默默地說。

  他性格冷傲剛毅,像這樣對未來沒有信心的話,從不肯出口。

  此刻對著睡著的詠棋,在心底低聲說這幾句,剎那間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撐不住了,這根本不會自保的人可怎麼辦?

  他這樣柔弱纖細,又是金枝玉葉,要是將來要遭人欺辱,還不如現在死了::

  詠善發疼的心臟被什麼狠狠一扯,雙手伸直,十指覆在詠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熱的肌膚滑膩動人,透過指尖,詠善感受到詠棋虛弱但穩定的脈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間最令人感動的聲息。

  哥哥。

  詠善總是從容不迫的臉近乎猙獰的痛苦扭曲著,幾乎把雪白牙齒咬碎,十個指頊用力到打顫。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純白錦緞,晶瑩無瑕。

  他,捨不得。

  詠善在心中長歎一聲,把雙手顫抖的縮回來,快凍僵似的揉搓著手腕。

  人人說他面冷心冷,刻薄無情。

  其實,他也怕冷。

  小時候真羨慕詠臨,天冷了,哥哥會毫無顧忌地幫他搓手,兄弟倆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裡一對小雛鳥。

  他也想和詠棋,當一對小雛鳥。

  如今,不指望了。

  自從詠棋知道春藥的事後,詠善對這些過去的美夢,就再也不指望了。詠善心中無限煩惱,千頭萬緒,還要勉強自己冷靜下來一根根抽絲剝繭,看清全局。

  他坐在詠棋床邊,一邊撫著詠棋微熱的臉龐,一邊沉思不語。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躡手躡腳地進來。

  詠善聽見動靜,皺眉道:「我誰也不見,不管誰來了,一律擋駕。」因為怕吵醒詠棋,聲音放得很低。

  「殿下,這個人小的實在擋不住。」常得富苦澀地道:「淑妃娘娘已經在側廳等著了,娘娘她不許小的通報……」

  詠善滿腹憂愁,又添一重。

  他慣了把難受都壓在心裡,表情也沒怎麼變,疲倦般的閉上雙眼,半晌睜開,打起精神站起來,「我去見她。」

  到了側廳,淑妃鳳容寒霜,端坐上首,見了詠善還有後面跟隨的常得富進來,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太子,把門關上,我們母子說點家常。」

  常得富一聽她說話的調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蟬,連氣都不敢喘,嘴巴閉得緊緊的趕緊後退出去,臨走前還萬般小心把房門帶上。

  側廳中只剩淑妃和詠善兩人。

  母子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氣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壓得胸口抽疼。

  淑妃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太子趕走了張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著桌腳,彷彿為了壓抑隨時會爆發的怒意,不肯將視線正投到詠善臉上。

  對待母親,詠善無法用上對付張回曜的方法,輕歎一聲,低聲道:「母親如果要談張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請立即離開吧。詠善實在不想對母親無禮。」

  「無禮?」淑妃冷笑,轉過臉看著詠善,「好一個太子,你倒真讓我刮目相看。想當初你果敢幹練,現在反成了一團軟泥,甘心等著你父皇發落。我知道,你不是糊塗,你只是為了那個詠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這個母親在你心裡,再也算不上什麼,可憐我還為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擔心皇上廢黜了你,拋出性命不要,也要讓你避過詠棋那樣的命運,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當狼心狗肺。不錯!我圖謀不軌,結黨營私!你倒說說,我好好一個後宮皇妃,結哪一個的黨,營哪一個的私?你若有一點為人子的良心,怎說得出這樣傷透人心的話?。」

  她得到張回曜的回報,失望悲憤,加上局勢危險,覆巢之禍隨時降臨,懼怒交加,恨得詠善咬牙切齒,一開口就言辭嚴厲。

  但這一次來,主要目的還是勸動詠善,而不是發洩怒氣。

  淑妃犀利地譏諷一番,顏色稍緩,又換過一種口氣,歎道:「孩子,母親何嘗願意你去當背棄親父的逆子?只是天家無骨肉親情,你在乎親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個沒仁義的,瞻前顧後,到頭來只有你會吃虧。詠善,你要相信母親,這宮廷裡頭,只有母親會為你們著想,你要真落到詠棋這樣的下場,母親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廢太子,被那些小人凌辱踐踏,我就整晚整晚的無法闔眼。」

  說到一半,眼眶已經盡紅。

  淑妃站起來走到詠善面前,一把握著詠善的手,顫聲道:「我在宮裡活了二十年,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現在不是固執己見的時候,我們都被皇上逼到懸崖上了,一個岔腳就要摔個粉身碎骨,你難道不明白?」

  她握著詠善,兩手寒若冰雪。

  嬌嫩如蔥的十指,現在白得透明,因為近日微恙消瘦,連骨節都突顯出來,實在是形容憔悴。

  詠善明白,淑妃現在所作所為,確實出自母親七腸,全力要為他力挽狂瀾,看著淑妃擔慮憂疑至此,心裡難過,反握了淑妃的手,輕輕為她揉搓取暖,緩緩道:「母親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當機立斷……」

  「絕對不可。」詠善平穩而斬釘截鐵地道。

  他請淑妃坐下,慢慢道:「母親,不是兒子膽怯,逼宮之事,千萬不要再提。父皇,絕不是無能之輩啊。母親細想一下,舅舅和姨父雖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邊的下屬是否曾被更換?您怎麼知道那些新來的人裡頭,有幾個是奉父皇密諭來監視他們的?動手的時候,如果軍中居然站出一個人來,拿出皇上密旨,奪了他們的兵權,那又如何?到時候謀反罪名坐實,個個都是抄家滅族之禍。這樣倉促的計劃,處處都是破綻。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幾十年,兩個城守將軍加一個宮中的宿衛將軍才多少人馬,區區伎倆,父皇一根手指頭就可以讓他們灰飛煙滅。」

  淑妃聽他娓娓道來,字字在理,越發透心發涼,臉色慘然。半晌,怔怔道:

  「照你這麼說,難道我們只能等死?」

  詠善沉吟不語。

  一陣沉默後,才輕輕道:「母親說我們已被逼到懸崖上,岔一步就會粉身碎骨,這話一點也不錯。不但是懸崖,還是晚上的懸崖,一點光都沒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睜大眼睛看清全局,認準懸崖到底在哪邊,要往左跨,還是往右跨。」

  「你是說……」

  「父皇要對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驀地一跳,連忙追問:「好孩子,這話你有幾分把握?」

  詠善苦笑,「現在,只有五分。」

  看著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擔憂之色,詠善柔聲道:「有五分,就已經不錯了。若按姨父的主意辦,我有十分把握賭我們會一敗塗地。多想無益,母親請回吧。請母親記住我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絕不要灰心喪氣,做出倉促之舉。」

  循循叮囑後,親自攙扶著淑妃,將淑妃送出太子殿。

  眼看著淑妃轎子遠去,才返身回來,對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從現在開始,除了奉旨而來的,別的人我一個都不見,就算淑妃娘娘親到,你也給我擋著。」

  「是。」

  詠善走了兩步,想起一事,又轉回過來,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來了,趕緊迎到廳裡,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著醒著,都要立即報上來。」

  常得富趕緊點頭,「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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