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我們可以有自己的小花園……
拿包過包裹的牛皮紙背面當畫圖紙,有隨興如印象派畫家的筆調,也有兒童塗鴉的線條,像是一大一小兩個人拿著畫筆,一起描繪夢想中的家園,畫完之後,她們以展現世界名畫的自信,興高采烈地將畫攤開在那個綁著辮子、穿著長馬褂的男人面前,一臉嚴肅的男人竟也認真無比地欣賞起來,然後提起筆,在上頭認真注記──
爬滿藤蘿的土牆內,是凱特的花園。
藍色圓形尖屋頂,屋頂上站著只小貓的,是小天使的書房。
有著白色水車的木屋,是他的工作間。
蒼勁的字迹在那張塗鴉似的圖畫裏,恐怕是最容易辨認的訊息了吧。
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傑作,隨著他們逃離戰火的流浪足迹,畫紙邊緣變得破爛而卷曲。但她總是將它貼在他們每一個短暫落腳的「家」裏,她的床邊。
當外頭可怕的轟炸巨響徹夜不肯停止,她就看著那張畫,背後是母親的懷抱,溫柔地在她耳邊哼著她早已不記得歌詞,旋律卻深深烙印在腦海裏的那首歌……
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我的小天使會幸福地活下去。
那張畫紙的下落呢?在她記憶裏,那些可怕的東西最後一次轟炸過城鎮時,她們匆忙逃離,卻來不及帶走。
轟!砰──
她看著傾倒的牆和燃燒的火焰,將所有小小的夢想,摧毀殆盡,她笨拙的構圖,母親隨興卻浪漫的填色,還有父親蒼勁的字迹,被戰火吞噬,燒得一點也不剩……
砰砰砰……
「唔?」梁安祺睜開眼,恍恍惚惚間還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倒是發現自己又趴在桌上睡著了,這一起身,不只雙手又痛又麻,肩膀和背脊的僵硬程度也讓她痛苦地呻吟出聲。
砰砰砰……那碰撞聲再次響起,她終於認出那是敲門聲,昨晚忘了關上的窗灑進一柱刺眼的陽光,看樣子時候不早了!她終於想起什麽似的,椅子被她匆匆忙忙的動作撞得向後倒,接著她以訓練有素的神准踩過淩亂無章、機關重重的地板,來到窗邊。
底下,爬滿藤蘿的土牆外,曠野一片翠綠,似乎是清晨時下了一場驟雨,草木被洗得瑩澤翠燦,一個小女孩站在土牆外朝著她臥房所在的方向張望。
「唷──」她衝著小女孩招手,「馬上來!」
砰砰砰……這次這些聲音可不是她的傑作!門外的小丫頭面無表情地聽著屋內各種奇怪的撞擊聲,顯然習以爲常,她索性蹲下身,看著門前長滿青苔的台階上,正在緩慢爬行的蝸牛。
這座位在安平城外,傍著和歌溪而建的奇怪莊園,據說在很早很早之前,小女孩尚未出世時,被附近居民稱做「怪人住的怪莊園」。
可不是嗎?誰會把房子蓋成圓形尖椎頂,漆成天藍色,屋頂上還擱了只貓雕?另一棟緊臨溪畔,水車日夜不停地被河水推轉,屋檐下圍著一圈檐廊的小木屋,還漆成了白色。
據說,在十三年前,小女孩出生以前,怪異的梁家父女搬到了這裏。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過去、來自何方,只知道這對父女,老的裝扮怪,前額剃禿了,腦後紮根辮子,還有著一身從沒人見過的功夫和醫術;小的樣子怪,發色和眼睛極淡,五官特別突出,和海外那些金頭發藍眼睛的番人倒有些相似。
雖然梁家父女被附近的居民當成怪人,但梁師父的醫術很好,他還有一門特別的獨門功夫,梁師父稱爲「推拿」術,梁安祺又是縣城外唯一的女大夫,所以他們的醫館生意其實不錯,門前石階沒被雜草給掩沒了。
三年前梁師父過世了,梁安祺其實也懂推拿術,她這間開在城郊的醫所照理來說不該門可羅雀,但是啊……
一個人會窮,不外乎先命後運,但左右一生最大的仍是人格。梁安祺雖沒有雄厚的身家,但好歹她的父親梁羽給她留了座莊園和一身好醫術,加上梁羽生前也算廣結善緣,命底不算好,運勢卻也不算太差,梁安祺好歹也能跻身小康之家,成爲小富婆。
怪天怪地,最該怪的是自己。如果讓小女孩來形容她這位義姊爲什麽至今兩袖清風,那麽她會這麽比喻──
如果有人告訴梁安祺,她床底下十尺埋著黃金十萬兩,她會先想:十尺,看樣子要挖很久,反正黃金也不會長腳跑了,不如等她吃飽睡飽,有力氣了,再來想想,要怎麽輕輕松松把黃金十萬兩挖出來。而她這一想,可能端午中秋都過了,到了大過年那時,她還是窮哈哈。
說她懶,她還理直氣壯,她窮歸窮,自給自足也餓不死,幹嘛累死自己?
小女孩將蝸牛移到不會被踩扁的一旁,擡頭看了一眼牆上橫出的鐵杆上懸挂的黑色貓頭鷹形木牌,歪七扭八勉強可辨識的白字寫著──
包有效醫所
嗯,這是安祺姊寫的。原本梁叔叔那字迹蒼勁有力的招牌,因爲也開始斑駁了,被安祺姊收了起來保存好,換上她自己寫的。來看病的人之中要找得出看得懂梁安祺寫什麽的,根據小女孩的調查是──沒有!
因爲梁安祺寫得一手爛字,梁師父成功說服了小女孩的母親趙大娘,讓梁安祺繼續免費教她識字,以便梁師父不在後,由趙怡之替病人寫藥方。
其實,趙怡之隱隱明白,獨力扶養她的母親很想讓她念書,而安祺姊因此故意不把字練好,對安祺姊一向嚴厲的梁叔叔對此一直睜只眼閉只眼,就是最明顯的佐證了。
一陣莽莽撞撞的腳步聲之後,門被打開了,梁安祺亞麻色的長發隨手用一根細毛筆盤起發髻,袖管卷到手肘上,那張可能是快清晨時才不小心趴在桌上睡著的臉,依然亢奮地衝著她笑眯了眼。
「進來吧,我收拾一下咱們就可以出發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梁安祺自顧自地往白色木屋裏走,今年就要滿十一歲的趙怡之倒是沈著淡定地走進門內,不忘順手替她把門帶上。
「我吃飽了,這是你的。」趙怡之將母親給梁安祺准備的兩個夾了酸菜的窩窩頭放到桌上,「要吃完。」她強調。
「誼母還准備早點給我?她真是太細心了。」梁安祺一邊手忙腳亂地換上正常點的衣著,一邊試著把一頭亂發起碼整出個不那麽亂的樣子──用手指拚命地梳開糾結的發,嘴裏咬著疑似她昨天用來綁荷葉包蘿蔔糕的細麻繩。趙怡之看著她俐索地用麻繩把亂發綑成一束便了事,轉身去換鞋襪,只好沈默地自己倒了杯水來喝。
桌上的陶壺還有水──當然了,這是她昨天來替她煮的!趙怡之常常慶幸自己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說不定照顧梁安祺久了,她還得對她負責。
雖然安祺姊是好人,她也很喜歡她,但她可不想當烈士。
受得了這女人的不是烈士是什麽呢?
「快好了。」梁安祺穿戴好──不太要求的話她看樣子是已經穿戴好了,反正腰帶是束好的,衣裙皺得不像話而且可能好幾天沒洗也勉強湊合了,起碼她沒穿反。然後她跑回藍色圓屋去拿她的藥箧。
趙怡之便趁這時去把負責拉車的「豆子」牽到外頭,豆子是頭驢子,牠的驢棚被蓋在可以稱爲工作坊的白色木屋旁,因爲偶爾需要牠拉石磨。
在梁安祺提著藥箧跑出藍屋時,趙怡之還能悠閑地折回木屋裏,替她帶上窩窩頭和水袋。反正她一定會忘記。
兩人這便出發了。
安平城是離皇都最近的縣城,由梁安祺家門外右手邊那座竹子橋,過了和歌溪,直直往東走,不一會兒就能到了。至於往皇都最方便的道路之一,則是過橋後左轉順著和歌溪,一路往北。
即便是雨後,和歌溪的水勢仍然平緩,果然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和諧如歌,左右兩邊拔高的堤岸是自然堆積而成的,土堤上冒著小白花的翠嫩草叢中可能藏著地鼠或兔子洞,豐年裏一只只吃得肥滋滋,還三兩成排站在路旁傻不愣登地看著她們的驢車經過。
小小年紀已經是鄉野之間熟練小獵手的趙怡之,淡漠卻肅殺的眼神瞥過那一群肥兔子,遺憾地想著,可惜今天有事,要不然抓一只回家,今晚母親和安祺姊都能加菜!肥兔子們果然感受到她可怕的殺氣,一下子全蹦跳著逃走了。
「誼母有要買什麽嗎?」駕著車的梁安祺問道。
趙怡之沈默良久,才道:「沒有。」
梁安祺瞥了她一眼,看見她腳下穿的是新鞋,誼母肯定想給怡之置辦一件能配新鞋的衣裳,「那買新衣服好了。」
「別亂出主意!」
「我問好玩的,你這丫頭以爲我昨天沒問誼母嗎?誰才是亂作主啊?撒謊的是小狗!」
趙怡之漲紅了臉,嗫嚅道:「皇都的東西太貴了,別買,明天我到縣城裏隨便買買就好了。」母親確實拿了買衣裳的錢給她,但她並不希望母親辛苦攢起來的錢花得這麽奢侈。
「老娘我有錢哩,我偏要。」梁安祺哈哈笑。
趙怡之瞪了她一眼,「不要亂花錢!」
「我偏要!撒謊的小狗咬我啊,哈哈哈──」
趙怡之目露凶光,拿起窩窩頭便塞進梁安祺大開的嘴裏,「專心駕車,你這笨蛋。」
這條驿道,並非皇都對外的主要道路,大多只有農戶使用,每月趕集市以外的日子幾乎就只有牧童偶爾會在草堤上放牧,於是一路上盡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涼風送爽,春神的裙擺拂掃而來,作物像波浪般搖擺;有時會經過成片樹林,有翠雲嘉蔭遮擋日頭,偶爾則需要停下車,禮讓放牧的羊群牛只或散步的母鴨帶小鴨,倒也很悠閑。
對她們倆而言,每個月上皇都采買,一直都是值得期待的事,雖然得坐上半天的車,考量到回程時不能拖到日頭下山,她們甚至只能在皇都的南市逛一逛,吃點東西,買到該買的、在縣城較難買到的用品,就得回家了。
皇都真的好大,而且充滿了驚奇,光是立於正南門兩邊,不知用什麽石頭雕的,竟然通體光潔如玉的石獅子,就是她們個頭的兩倍高,城門也是仰起了頭還看不盡全貌的雄偉崇隆。
趙怡之第一次跟著梁家父女一起造訪皇都時,回程甚至一路吱吱喳喳沒停地和梁安祺討論著,那樣厚重高大的門,到底要怎麽開啓跟合上?一個位在皇都邊緣最小的南市,她們都還不曾走遍全部,街道兩旁爭妍鬥麗的布旗與造形五花八門的燈籠就已經夠讓她們眼花撩亂,更何況是那些玉堂奂奂,飛甍雕翠,不知做什麽名堂的高樓與建築,真希望有一天能把它們逛透!
這天,梁安祺還是趁著趙怡之不注意時,給她買了翠綠色裙子和湘色上襦,還給她多帶了條鵝黃色發帶。她自己則買了書、墨條、皮紙……皇都賣的貨物品項總是特別齊全,她原本想來買比較好的鹿角膠做的松煙墨和竹紙,不過因爲買了衣裳錢不夠,但也無所謂,反正都是要消耗掉的,品級次等的也能用。另外還有一些較難得的花草種子;還順道去找了鍾表匠替她調整懷表。
懷表這種舶來品,在縣城裏,就是幾個有錢的員外們都當成寶在顯擺的,近年皇都裏小康之家也開始時興擺上個別致的小鍾,所以皇都才找得到修鍾表的師父。梁安祺這只懷表是父親留下的,從她有記憶起就見父親帶在身上,也不知道它怎麽來的。幫她修表的是過去常年讓她父親看診的一位廖師父,雖然廖師父已經老得耳朵重聽,光禿禿的頭頂都冒出花斑,還有著喜歡拿修表的玻璃透鏡在來客臉上巡視的怪癖,不過性格和他的修表技術一樣嚴謹而且實在,梁安祺總是藉著修表的機會,順道給老師父看診。
廖師父的鋪子並不像一般的鍾表匠鋪子那般新穎,昏暗擁擠而且堆滿了各種趙怡之沒見過的怪東西,所以她總是找藉口要到外頭去晃晃。梁安祺看完診走出鋪子時,也要眯起眼,等好一會兒才能適應外頭的日光。
「我看這一回,小老板非拔了維少不可!」
閉著眼的當兒,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真正引起梁安祺注意的是「維少」這稱呼。皇都的市井之徒口中的維少,只有一個人。
「嗳,龔老大去的真不是時候,維少這些年好不容易闖出一點名堂,但那樣的出身就是在龔家也難以立足,往後維少怎麽可能跟小老板競爭呢?」
「維少最多也就是庶出,能爭什麽?」
「可是我聽說……」
「道聽塗說,最好別亂說!」那人用力拍了同伴後腦杓一把,緊張地四下張望,趕忙拉著同伴一起躲進了暗巷。
梁安祺這才想起,前陣子皇都商會的主席龔天問仙逝了。
說起龔天問,三歲小孩都知道,他可不是單純的商會主持。說穿了,能擔任皇都所有商號行會的主席,沒有一點來頭,是坐不穩這位置的。
在皇都,所有妓院、賭場、當鋪、澡堂、煙館、酒樓、瓦舍,這類有黑道關照的鋪子,如果背後大老板不是龔天問,起碼也有他的分股,說他是皇都的地下皇帝也不爲過。
龔天問只有一個獨子,也就是方才那群人口中的小老板,今年好像三十了吧,要接下大位不是問題。但是龔天問在外頭還有一個私生子,多年前還把他帶回龔家認祖歸宗,這私生子就是他們口中的「維少」,龔維忻。
「發什麽呆啊?好了嗎?」趙怡之顯然逛得盡興了,回到廖師父的鍾表鋪子前就見梁安祺呆站著發愣。
「噢,好了,走吧。」梁安祺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應。
算了吧。先不說她幫不上忙,實際情形她也不清楚,瞎操心有什麽用呢?
離開南市以前,她們通常會在城門附近那家便宜實惠的小吃鋪子吃過東西再走,雖然每次都點最便宜又最容易吃飽的糯米腸,配鋪子供應的熱茶,便算把晚飯也解決了,不過因爲這家鋪子的糯米腸又香又紮實,盡管不是什麽名貴又具有特色的點心,倒也足夠讓兩個丫頭每個月期待吃上那麽一回了。
兩人趕在日頭西斜時,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皇都。
一路上,梁安祺都心事重重,趙怡之也想著要怎麽樣才能替母親分擔家計,賺更多的錢,所以兩人始終沒察覺彼此異樣的沈默。直到路旁的河邊出現明顯的、不該出現的「東西」。
「你什麽都沒看到。」趙怡之搶先開口,「不吉利的東西不要亂碰。」
來不及了,梁安祺已經讓驢子停下來。
「我看那人好像還沒死。」
「你怎麽知道?要是死了怎麽辦?」
「應該說,要是沒死怎麽辦吧?見死不救可是會天打雷劈的,死了就把人埋了呗。」
「要是那人是被人謀殺死的,你還幫忙埋屍,這就是幫凶了!假裝沒看見快跑吧!」
「怡之啊,你看大老爺辦案看得入迷了?」她聽說怡之好像在鄰居的幫忙下,到縣城的衙門裏幹些跑腿的小差事。
說話間,梁安祺已經爬下土堤,走近那個趴在河邊,一身是血的男人身邊。趙怡之只得把驢子拴在路邊的小樹旁,然後跟上去。
這種一身是血的,肯定來路不善。趙怡之一臉無奈。
梁安祺探過那人的頸脈,確認一息尚存,然後撥開披散在他臉上的亂發,雖然臉上同樣是各種毆打的傷痕,但還是能辨識出輪廓,「啊……」難道是老天爺聽見她的懸念,把人送到她面前來了?話說回來,這條河是流經皇都的香河,到了她們一會兒將要經過的小山丘時,香河會分出一條支流流經安平城,那條支流就是和歌溪。
「你看,如果不管他的話,他可能會成爲浮屍,然後可能一路漂到我家,到時屍體已經又爛又臭了,不如趁現在先處理好。」梁安祺頭也沒擡地檢視著男人的傷口,一邊道。
「……」趙怡之無言。反正她就是有理由插手,她還能怎樣?
「去拿擔架吧,他身上有多處骨折。」她對趙怡之說著,立刻就打開藥箧做簡單的處理,趙怡之啐了一聲,仍是去拿拖車上的簡易擔架。
這擔架是梁安祺的父親做的,平時在車上就是車子底板的一部分,危急時拔下來就是擔架,畢竟這車的作用在過去就是載著梁羽到各地去看診,有必要這麽設計。
一個人拔起擔架並且扛著擔架往回走,對小丫頭片子一個的趙怡之而言竟是輕松自若,梁安祺看著她單只手臂夾著擔架往回走,忍不住好笑地想:要是這人沒骨折,說不定怡之一個人可以把他扛上車呢!
當然,她是不會把這種事丟給怡之的。
兩人合力將男人移到擔架上。
「如果有人經過,就找人幫忙吧。」趙怡之還是希望盡快丟了這燙手山芋。
但是梁安祺想了想,龔維忻還是暫時別回皇都比較好,恐怕皇都現在沒有醫所敢收留他。
更何況,先不說她和龔維忻並不算沒有任何交情,梁安祺認爲這一定是老天爺給她的啓示!她爹說過,做人不可打腫臉充胖子,被欠了錢,就要討錢,晚個十年八年都不遲,龔天問可是欠她爹和她一大筆「保管費」。梁安祺就怕龔維忻真如那些小地痞所言,被他的異母哥哥給「拔了」,到時要向龔家那個魔窟討錢可就難了,比起龔維惇,梁安祺還是比較信任龔維忻。
「說什麽呢?我自己就是大夫,難道把傷患丟給不懂醫術的普通人嗎?」兩人將擔架在車上固定好,坐上了車,梁安祺一邊說道:「怡之啊,我知道你擔心我,不過別忘了我是大夫,既然身爲大夫,我早就有覺悟了,更何況你應該相信我的能力,在這個世界,除了我爹,最了解我的就是你了,不是嗎?」
是沒錯。但是沒有任何人喜歡自己的家人卷入危險之中吧?安祺就是她的姊姊,她的家人──趙怡之是如此認定的。她瞥了一眼後頭的男人,也只能安慰自己,看樣子他的傷勢很重,不至於亂來。現在只祈禱這男人的身分不要太複雜了。
梁安祺看了一眼趙怡之糾結的模樣,決定還是別告訴她這個男人的身分比較好。
回到家時,因爲路上的耽擱,最後一縷夕照已經幽渺無蹤,她們大老遠就看見屋子裏有火光和炊煙。
大概是知道這兩個丫頭老是爲了省錢,在皇都吃點東西就當作晚餐,趙怡之的母親通常會在這一天的傍晚前過來,做晚飯之余也順手整理一下屋子。以前是顧忌著梁師父還在,她若過來操持家務會惹人閑話,三年前梁師父一走,這就成了慣例。
「我們回來了!」兩人先把龔維忻擡進門,然後安頓豆子和車。
「有人受傷了?」趙大娘並不奇怪醫所裏來了傷患,只是那名傷患重傷的程度讓她有點擔心,怕兩個丫頭卷入了什麽紛爭之中。
「傷勢有點重,我先處理他,你們先吃吧。」
盡管梁安祺這麽說,趙大娘和怡之仍是熟練地在一旁幫手。
趙大娘將做好的飯菜在還溫熱的竈上蓋好,叮咛怡之今晚留下來幫忙,又給兩個丫頭燒了足夠的熱水,才回家去。
白色木屋有一間給病患休息的小房間。安置了龔維忻,送走趙大娘,把怡之趕去洗澡吃飯,梁安祺沒有休息地立刻開始處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和髒汙,如果不是那雞婆的丫頭在一旁拚命催她吃飯,她可能還會乾脆餓肚子。
等到稍微能喘口氣時,都深夜了。
趙怡之已經在她的房裏先睡了,梁安祺索性便坐在床邊,看著床上也許還得昏迷一整天的龔維忻。
他身上中了毒,幸好還難不倒她。
話說回來,這家夥的體魄和骨骼真是精實得讓自小習醫的她眼睛一亮──這就是爹以前常說的,練武的絕佳材料了啊!也因爲資質好,這才能挺下來,換作旁人早就命喪黃泉了。
梁安祺想起第一次見到龔維忻時,也是陪父親到皇都去看診。
那時候她和父親剛搬到這裏安定下來,父親的能力與名聲很快就傳到皇都,當然也因爲皇都有許多珍貴的資源,父親還在時每個月固定上皇都兩趟,都會帶著她。
梁羽會允許當時才十四歲的女兒在皇都自個兒探險;他不是爲了讓她受到嚴密的保護才帶著她。在他發現自己得了絕症後,不得不結束長達八年、沒有方向的追尋,在安平城外定居下來。他希望在自己離開人世以前,把女兒磨練得能夠自食其力──把她交給某個男人當然也是一種選擇,但是讓他信任的男人在他過世以前一直沒出現,更重要的是,只要他走了,在這個世界,女兒便無依無靠,連娘家都沒有,教她在任何狀況下都能保護自己遠比找個男人托付更實際。
從小到處流浪慣了,梁安祺當時膽子也很大,頭一次上皇都,自己一個人亂逛,良家婦女都不敢接近的黑街,她逛大街似的也就走進去了。
她的面貌很容易引來側目,她早就知道了。但她並不想以母親給她的容貌爲恥,所以總是光明正大,擡頭挺胸。父親說過,不想畏畏縮縮地低下頭,就要有足夠的實力對抗想逼她低頭的勢力,她當然很清楚這一點。但她不知道在黑街,「雜種」也是一種「商品」,是會被抓到妓院去待價而沽的。
當她被四名混混包圍時,心裏想著,看來這次要不挂彩地全身而退,應該很難吧?父親才不會問她遇到了什麽麻煩,只會問她:打贏了沒有?
只要輸了,就是蹲馬步練拳練一整天!
那打贏了呢?要知道在父親給她的標准裏,只有全身而退不受傷才算是贏啊!她說她贏了,或者就算她真的打贏了,是沒有用的!
所以,她真的很討厭打架。
「各位兄弟,大家出門在外,何不給個方便,小弟剛剛看前面那家酒樓生意火旺,酒菜肯定是不差的,不如讓小弟請各位大哥喝幾杯?」梁安祺身上向來有男裝也有女裝,完全不倫不類,而且動作也大剌剌的,在外頭遇到麻煩,就假裝自己是男孩子。何況花錢消災,絕對比練拳練一整天好!
那四名地痞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一陣嗤笑,「小姑娘,少裝模作樣,我們哥兒們剛吃飽,你識相的話想陪酒倒也可以,不過要換個地方。」
「我沒胸沒腰沒屁股,你們會賠錢的。」她梁安祺從小就出來混,第一課學的就是能屈能伸!
其中一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放心,那些酷好狎玩雜種的大老爺不在乎這點。我看你挺識相的,會讓你少吃點皮肉疼……」說著,就朝她伸出手,而另外三人則將她的去路完全堵住。
在那千鈞一發的當兒,梁安祺飛快地想著,大喊「我有花柳病」有用嗎?或者狠踹其中一人的蛋蛋趁隙脫逃是更可行的方法?一個對四個,她就是雙拳雙腳都用上了,也夠叫她吃力的了!
然而就在她猶豫未決的當兒,有人比她早一步踹了那伸手抓住她衣領的男人胯下。
「哦──」男人彎下身抱住有滅種危機而且劇疼不已的蛋蛋,痛到跌在地上打滾,看樣子那人絲毫沒有腳下留情。
梁安祺突然想,難怪她爹不喜歡穿短褂,要是站姿還習慣踩三七步的話,被人冷不防從屁股後偷襲也有可能啊!
男人的同伴像被捋了須的老虎轉過身,一看清來者何人,卻瞬間畏縮成病貓。
「維……維少!」
「別擋路。」
這個臉蛋比她方才看到的花魁姑娘還俊俏,穿著一身貴氣白袍的少爺,是縣太爺或郡守的兒子之類的嗎?在梁安祺的印象裏,流浪過這麽多地方,她看過最跩的小白臉,都是背後有個有權有勢的爹在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