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在u省災區的第一百六十個小時,這一天,柏子仁和傅凜是在一片刺目的陽光中甦醒過來的。
l市內的通電已經基本完成,淨水的提供也逐漸在落實,大批的志願者涌入災區,或許是因為這個國家已經不是第一次遭受這樣的災難,所以大家在悲痛之餘,顯然能夠更為理性而冷靜的應對這些危機,而不是忙手忙腳,不知所措。
「呼……昨天晚上我們倆怎麼在這兒就睡了啊……」
睏倦地披著件外套,只草草睡了三個小時的傅凜從鋪蓋上爬起來,精神看上去倒是還行。
這幾天他一直在和柏子仁到處收屍渡魂,救命尋人,雖說從軍這幾年比這辛苦的日子多了去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回了柏子仁身邊,他下意識地就開始精神放鬆了,而聞言的柏子仁也有些疲憊地眨了眨眼睛,好半響才緩緩道,
「不知道,今天是第幾天了……」
「第六天?第七天?我也記不清了……我去給姚謙他們換崗,你在收容點在待會兒吧……」
這般說著,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傅凜說完這話卻沒有得到柏子仁的回應,而等他疑惑地轉頭看了身邊人一眼時,卻發現柏子仁的表情顯得有些莫名的複雜。
「第七天了,我記得唐首長是說過從第七天開始就不再搜尋生還者了是嗎?」
「恩……因為理論上都過了七天了,應該是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你是學醫的,你也清楚啊……」
這麼回著,傅凜的表情也顯得有些沮喪。他們這些天不眠不休地在每一處廢墟中搜尋著生還者的消息,包括他們在內,無數的志願者,解放軍戰士,還有家屬都沒有放棄。可是這種尋找註定是艱難而痛苦的,伴隨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那些始終沒有找到家人的人也在一點點地陷入絕望,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親人生還的幾率也在逐漸地變小,而一直到此刻,他們基本上可以不再進行撒網式的搜索,因為按照正常的人類生存狀態,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這七天,也已經是極限了。
想到這兒,兩個人一時間也有些沉默。柏子仁站直身體和傅凜一塊往回走,一路上兩人都顯得有些若有所思。
這幾天一次性地看到那麼多的死亡,說實話除了壓抑,更多的是一種疲憊。
雖說在這其中,也不妨失去生命也要救助他人的英雄,或是不懼生死勇敢守護家人的人物,但是對比起收容中心的那些精神恍惚的倖存者,柏子仁和傅凜都還是覺得有些無奈。
失去孩子的母親的哭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在黯然神傷,無數的家庭破碎,無數的生命消逝。
他們原本久別重逢,本該是溫存的好時候,如今遇到這種情況,兩人除了偶爾的一些交流,平時也拿不出太多的時間和心情來閒話家常。
傅凜拿出十二分的精神陪在柏子仁的身邊,白天和隊員們一起進行高強度的搜救,晚上則和柏子仁一通出去繼續工作,他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起這次事情結束之後的又一次分別,而一直到在災區的第一百六十個小時過去了,柏子仁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來這件事。
「這次結束……你會去哪兒?」
柏子仁這般問著,捏了捏傅凜的手。聞言的傅凜愣了一下,用複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著用堅定的語氣輕輕道,
「我要回b市,是唐首長要求的,之後我會回軍區去……」
預料之中的答案,不過柏子仁還是感到了淡淡的失望,他知道這次在這兒的見面原本就是兩人意料之外的事,現在想來也只是在給了他一點希望之後又加注了他的失望。
「恩,好。」
淡淡的語氣,卻也可以聽出柏子仁此刻的情緒,傅凜有心說些什麼來緩解一下兩人之間略顯低沉的氣氛,可是柏子仁一聲不吭的樣子卻讓他的心裡無比的內疚起來。
「說起來,姚謙那天看到了我們,沒事嗎?」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一句,自從那天起也沒見過幾次姚謙的柏子仁淡淡地問了一句。聞言的傅凜愣了一下,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小聲地笑了起來。
「沒事,他不會出去說的,他就是嚇著了……而且我給了他個好處,他高興壞了,更加不會想我們倆的事了哈哈……」
「好處?」
「恩恩,好處。」
抿著嘴故意含糊不說是什麼,傅凜擺明了想賣個關子,柏子仁挑挑眉,不置可否,心裡卻難免有些好奇,所幸收容點也不遠,他們倆牽著手往前走著,沒一會兒就到了。快到地方的時候,他們倆不約而同地鬆開了彼此的手,感受到柏子仁冰涼的溫度離開自己,傅凜有些失落地抿了抿脣,沒忍住地就又抓住了他的手。
「等回去之後!我一定要申請休假,暑假你等著我,我回去看你和蔣阿姨,好不好?」
帶著點衝動意味的承諾,不過對面前的這個人來說,卻也令人信任。
而聞言的柏子仁只是眨了眨眼睛,傅凜的動作有點粗魯,但是他意外地感覺還不錯,他沒指望過讓這個人做出什麼妥協,但是他能想到自己的感受總是好的。這般想著,他小小地勾了勾嘴角,接著淡淡地點了點頭。
「好。」
……
「解放軍同志……你們剛從外面搜救回來嗎……你們有沒有找到一個叫盧愛華的人?沒有嗎……好……好,謝謝……」
「你好你好……你們是志願者……你們有沒有找到一個叫盧愛華的人啊……沒有嗎……好的,謝謝……」
此時的收容點裡,正有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在和來往的人說著話。她的頭髮蓬亂,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睡好覺了。這裡的l市人大多數都認識她,因為這個叫盧秀的姑娘自從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尋找著自己的母親盧愛華,可是伴隨著時間的過去,其他人的親人生或死的消息都逐漸傳來,只有這個姑娘還是沒有得到一點自己想要的消息。
「姑娘啊……坐下來先喝點水吧,我聽說啊,從今天起,就要開始慢下搜救的動作了……都七天了,你媽她呀,恐怕是……唉,你也要想開點啊……」
有個看不過去的老人看著她一刻不停的樣子有些難受,他也是這次遇難者家屬中比較特別的一位,因為他的三個子女和四個孫子孫女都死了。
原本一個好好的三世同堂大家庭,就因為這一場大災變得只剩下他一個,老人的心情也可想而知。那些親人的屍體都是他一具具地找回來的,見到的時候哭也哭了,罵也罵了,可是哭罵之後,也只能繼續活著。
「謝謝您,但是我還得繼續找下去……今後要是沒人找了,我就自己接著找。我相信我媽一定還活著,她不會死的,不會的……」
勉強地勾著嘴笑,看得出來,盧秀的心情並不好,但是她還是衝每一個從外面回來的搜救者詳細地問詢著情況。雖然她心裡知道,已經第七天了,無論是政府搜救隊伍還是民間個人,或許都已經開始放棄了,可是每每想到自己的母親還沒有下落,盧秀就不想放棄,也不願放棄。
她的母親盧愛華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從她四歲開始這個女人就是她的全部。
她把她從路邊的垃圾桶邊上撿回家,給她飯吃,讓她讀書,把什麼好的都給了她,即使她們之間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但是在如今這個關頭,不到最後一刻,盧秀還是不想放棄一絲哪怕能救回自己母親的機會。
在她差點被凍死在路邊的時候,是這個善良的女人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當初的盧愛華沒有放棄她,如今的盧秀,又怎麼能放棄呢?
想到這兒,眼睛沒忍住紅了,盧秀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別人相信自己,可是她就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母親還活在這個世上,並沒有死去。
「我媽一定還活著的……地震的前一天我還和她通過電話,我現在好後悔……我當時應該堅持回來的……我為什麼要因為和她吵架就不回家……如果我在她邊上,她至少還能有個陪著她的人……嗚嗚……」
疲憊地坐在一邊,因為依舊沒有母親的消息,盧秀哭的斷斷續續的。
她想起了之前和母親之間發生的衝突,想起了那場促使自己離開l市的爭吵。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但是那次吵架的內容她還是記得清清楚楚,但是現在留在心裡的,已經沒了當初的惱怒和失望,只有濃濃的懊悔。
多年前親生父母的遺棄,一直是盧秀深深自卑的原因。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在因為自己是被盧愛華撿來的而感到難受,即使盧愛華從沒有虧待過她,可是她還是會覺得不自在。
在心底,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見見自己的親生父母,問問他們為什麼要拋棄自己也好,問問他們過得怎麼樣也好,總之,能見上一面就好。
於是在上個月,當有一天,她從自己的教室走出來的時候,她看到站在走廊上的那對穿著得體的中年男女時,她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而等他們淚眼破碎地自我介紹完之後,盧秀才恍恍惚惚地明白,原來……這就是自己多年未見的爸爸媽媽。
「秀秀……跟我們回家好嗎……爸爸媽媽後悔了……今後我們一定好好待你……你和我們回家吧……我們送你出國,給你最好的一切,你原諒爸爸媽媽好不好……」
親生父母的一字一句情深意切,對於因為家裡貧困而並沒有讀大學只能將就著念個夜校的盧秀來說更是個誘惑。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一方面她沒辦法割捨自己和盧愛華的感情,而另一方面她卻也在渴望著親生父母的那點血緣親情。
於是在回到家中後,她向盧愛華試探性地提到了這件事,可是聽到這件事後,盧愛華並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難受或是生氣,反而只是微微地愣了片刻後,就衝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秀秀,和他們回家吧,那是你的爸爸媽媽啊,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著他們嗎?」
輕輕柔柔的語氣,仿佛一點不在乎盧秀的存在,就這麼毫不在乎地同意了。盧秀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不敢相信他居然就是這個反應,而盧愛華居然就真的這樣答應了。
那一刻,盧秀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她覺得自己在盧愛華的眼中可能並沒有多麼重要,是因為自己到底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嗎……
當時心都冷了的盧秀當晚就和盧愛華大吵了一架,接著便跟著親生父母連夜走了。她沒有收拾任何東西,仿佛那些廉價的衣物沒有一點值得自己留戀,可是當她人生第一次離開盧愛華,來到親生父母身邊,享受到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時,意外地卻沒有任何的欣喜或是開心。
而就在某一天,她從電視中看到l市大地震的消息時,那一瞬間,她只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天崩地裂。
「秀秀!你不要去!那裡很危險!盧女士的安危我們會找人問問的!你一個小女孩過去太危險了!」
「那是我媽!我為什麼不能去!她把我從四歲養到二十歲!她是我的親人!她是我的媽媽!!」
哭喊著衝自己的親生父母大喊著,盧秀一路從外省回到l市,可是當時整個城市已經淪為廢墟,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盧愛華,現如今,只能依靠著這樣漫無目的的四處詢問才能得到一點點消息。
「媽……我錯了……嗚嗚……你到底在哪兒啊……我錯了……」
周圍的許多人都在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她,可是難免,也會有人在這種時刻用一些過分的語言發泄著自己的情緒。
「哭什麼哭,晦氣死了!不就是死了媽嗎?都拖到現在了,肯定是死了,都不用想了……還找著幹什麼……」
略帶厭惡意味的聲音,但是每一個字都讓盧秀的臉色變得越發的難看起來,她沒有反駁,也沒有吭聲,她只是蜷縮著坐在一旁,一直到確認每一個搜尋者都沒有她想要的消息,而從今天開始,確實就要停止大範圍搜索後,默默地從邊上的戰士那裡要了一副手套和一把鐵鍬。
「你要那個幹嘛?你不是想出去自己找吧?別開玩笑了,現在外面到處都是廢墟,我們在搶修和施工,你根本就找不到,而且你一個女孩……」
戰士用無奈而善意的眼神看著面前這個固執的女孩,可是盧秀卻只是一言不發地低著頭。她也覺得自己這樣是在給別人製造麻煩,但是沒辦法,她沒辦法放棄,她做不到。
這般想著,盧秀拿起工具就想往外面走,而正巧這時,柏子仁和傅凜從外面走了過來,再看到盧秀的一瞬間,柏子仁就停下了腳步。
「你要去找你媽?」
這般問了一句,盧秀擦了擦眼淚,輕輕點了點頭,她認識這位熱心的醫護人員,這些天也是他一直是在給大家處理著傷口,做著災後防疫工作。而見狀的柏子仁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又問了句。
「你覺得她還活著?」
「是。」
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盧秀說完自己也覺得有些窘迫,她的臉上漲紅一片,眼睛也都是血絲,可是她說出來的話還是讓那些坐在帳篷下面,顯然已經放棄尋找的人都愣住了。
「才第七天,我沒辦法就那麼接受我媽死了。換做是我被壓在下面,我相信我媽也不會放棄找我……那是我的親人啊,她被壓在下面那麼痛苦,我沒辦法代替她受一點罪,現在還要放棄她,那我還配做她的女兒嗎?我一定要找到她,只要她還沒放棄,我就要找到她……」
這般哭泣著說著,仿佛是聲音裡有感染力似的,不少人也仿佛感同身受般小聲哭了起來,那些原本坐在那兒沒有吭聲的人中漸漸站起來幾個,他們也去自己找了工具,跟在了盧秀後面。
「再找找吧……說不定我兒子也在等著我呢……」
「是啊……再找找吧,我那老婆脾氣那麼大,肯定不甘心這麼死了……」
「我哥他塊頭大,這麼幾天說不定也能撐得住,我要去再找找……」
大家這般說著,一個個便走了出去,這幾天余震的幾率小了很多,大多數時候人也是可以自由出入的,而目送著他們離開的柏子仁和傅凜站在原地,好半響,兩人才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幫幫他們?」
「恩。」
*
死者死去的第七天,傳統稱之為頭七。
據說在這一天,死去的人會回到親人的身邊,而當夜幕降臨,所有此刻正在這片華夏大地上的人都在為一個地方點燃著一盞盞長明燈。
通電之後營地的唯一一台電視面前,此時正坐著滿滿的人。他們一個個面色疲憊,精神去卻還好,他們人有的手裡還拿著水或是麵包,而所有人都在專注地看著此時電視上轉播的來自各地對災區的祝願。
「我是f省人,這輩子我從沒去過u省,但是我知道,那是個好地方,我希望那裡的所有同胞都能夠挺過去,因為大家都在惦記著他們,災難可怕,人情卻暖……」
「叔叔們加油!阿姨們加油!你們是英雄!祝你們平安!」
「u省加油!逝者安息!u省加油!逝者安息!」
各種各樣的聲音,各型各色不同行業的人,所有身處於災區的人都在通過這個小小的電視看著外面的情況,眼睛裡不時落下點點滴滴的淚水。
「傅凜那小子還沒回來嗎?」
站在營地外,擔心地往外看,唐雲和身旁的姚謙說了句話,而聞言的姚謙立馬敬了個禮,接著板著臉一本正經地道,
「報告首長!他還沒回來!」
「唉,他就是熱心,其實都七天了……哪還能找著人啊……也就他有那個好心幫著再去找……說起來,那個姓柏的小大夫也去了?他們倆關係倒是不錯?」
這般感嘆了一句,唐雲來回踱著步,心裡又是覺得滿意又是覺得無奈,可是他這無心的一句話,倒是弄得姚謙一下子僵住了臉,腦子裡不知道怎麼的就想起了一副他本該早就忘記的畫面。
漫天的星光下,兩個親昵溫存的年輕人。他們的笑容很美好,也挺浪漫。姚謙沒談過戀愛,但也不是傻子。那種氛圍真要是說沒什麼貓膩那簡直鬼都不信,更何況,他那麼了解傅凜那貨的為人。
「咳,還成吧。」
乾巴巴地回了一句,姚謙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顯得比較得體,畢竟他是收了傅凜好處的,那隻被他一路從山上帶下來的狽現在正被姚謙拴在帳篷裡當軍犬使呢,天生毛絨控的姚謙沒別的愛好,就喜歡養個小動物,可是貓貓狗狗什麼的他又嫌不刺激,當初在山上他表面上沒表現出來,但是傅凜早看穿了他的假正經,這次才順手拿那小怪物做了人情,於是姚謙此刻也順水推舟地開始幫著傅凜蒙人了。
「是嗎?我記得傅凜不是和你關係不錯,怎麼現在反而天天和這大夫在一塊了……」
明顯沒聽進去姚謙的話,唐雲這人還蠻敏銳,搞得姚謙心裡一下子警鈴大作,可是他們的對話還沒來得及進行下去,外面卻忽然傳來幾聲驚呼,接著一群人便大喊了起來。
「他們回來了!找到了!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