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你好,方小雅,又見面了。」
這聲音響起的那一剎那,方小雅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覺,面前蒼白冷漠的少年面孔是那麼熟悉,曾經的許多個日日夜夜,他都是在夢中奪走方小雅性命的可怕人物,於是在此刻,當她驚慌的起身,卻將放在床頭櫃上的一盆蘭花一下子打碎在地上時,走到她面前的柏子仁見狀只是挑了挑眉。
「就這麼怕我嗎?放心,我不是來要你的命的。」
一聽到那個讓人害怕的字眼,方小雅便有點緊張地點點頭,她張了張嘴,卻茫然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過去的幾年裡,她一直以為這個看上去還不大的少年是個鬼,所以才能在那個夜晚那般鬼魅的出現,可是如今,外面的太陽正亮的刺眼,而臉色的確白的過分,但是身形外貌樣樣都出色顯眼的黑髮少年無論從任何一個方面來說,都不像一個鬼魂。
「你看上去很不好,嚇到了,我感到很抱歉。」
淡淡地這般說著,柏子仁在方小雅的注視下緩緩彎下腰,他動作輕柔地撿起地上的那株被摔折了枝條的蘭花,漫不經心地用白皙的手指捏住單薄的莖葉,視線所及,柏子仁仿佛能看到這柱蘭花的生命正在緩緩消失,而緊接著,他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她快死了。」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一聽這話就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方小雅不知道柏子仁這話是什麼意思,而聞言的黑髮少年卻沒有回答,只是將放在桌上的水杯裡倒上半杯水,接著將蘭花插進了玻璃杯子裡。
「你是來拿走我的命的……是嗎?我的債還沒有還清是嗎?」
遲疑地看著柏子仁的動作,方小雅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她就是有些怕這個不大的孩子,而一聽這話,柏子仁只是將視線緩慢地落在她憔悴的臉上,接著淡淡地點點頭道,
「沒錯,還差最後一點,只要用你的命還上,你就可以去投胎轉世。因為你身前所做的這些好事,你的下輩子會比這輩子還要漂亮,還要富有,只要你再繼續忍耐一會兒,等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你會比現在的生活還要……」
「我不要……我不要……」
一聽這話就大哭了起來,淚水滑下來的時候方小雅的臉上帶著憤怒,她用手背擦了擦臉頰,望向面前的柏子仁,眼睛裡是滿心的不甘和哀傷。
「漂亮又怎樣……富有又如何?下輩子?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我不在乎……我早就不在乎了……我只求你告訴我,我怎樣才可以還掉這筆債……我想活下去啊……我很想我很想……我還沒有做完我想做的事,那些孩子們……那些孩子們還在等著我啊……他們每天在村口等著我回去啊……」
低低的哭泣著,方小雅每說出一句話,她的心口就疼上一份,她知道自己的哀求和乞討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可是她還是想告訴面前的這個人,她有多麼的愛著這個世間,愛著那些孩子,她有多想去給那些還生活的困苦的人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即使她快要死了……即使她快要死了……
「你想活著?你知道你現在的狀況嗎?即使你找到了配型,你治好了這個病,你的身體也徹底毀了,你的後半生雖然還活著,但是卻會很辛苦,病痛會一直伴隨著你,而你還要去做那些辛苦而沒有任何回報的事……這值得嗎?」
這般說著,柏子仁的聲音顯得刻薄而無理,他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傷人語言去試探著這個曾經懦弱自私的女孩的內心,而聞言的方小雅只是顫抖著用自己的手去拉住柏子仁的衣角,聲音裡是難以言說的堅定和不悔。
「這世上……要是總講究什麼值得和不值得……董全安就不會為了救我而死了,不是嗎?」
「……」
聞言眼神沉了沉,因為這句話,柏子仁似乎也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些事,老董是他送走的第一條魂魄,而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茫然無措的孩子,曾經蜷縮在被子裡,為了逃避責任而哭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方小雅也成了一個真正的,值得尊敬和佩服的好人。
「對不起,我為我剛剛的話道歉,方老師。」
真心實意的對床上的這個憔悴的女人道了歉,柏子仁接觸到方小雅錯愕的眼神淡淡地笑了笑,接著將手在虛空中撈了一把,接著緩緩地對面前的女人開了口。
「骨髓配型的人三天后便會出現,那個人叫司徒越,是b市人,和您一樣,也是非常珍稀的血液擁有者。你不會死,相反,你會活的很長久很幸福。你欠下的債,早在你意識到自己做錯了的時候就已經還清了,老董沒有怨恨,所以你不必在沉浸在痛苦中……」
這般說著,將手上牽著的那個小姑娘的手放到方小雅的手邊,柏子仁順手打開一個鬼拍濾鏡,接著在方小雅難以置信的眼神中,難得柔和地笑了起來。
「小春說要來看你,我帶她來了,她明天就要去投胎了,我覺得你們可能需要道個別?」
*
杜茯苓坐在方小雅的病房外邊,十幾分鐘前柏子仁就單獨進去了,他則在外面等著。
病房裡的這個叫方小雅的女人杜茯苓也認識,這幾天電視上放了不少這個年輕女人的感人事跡,杜茯苓看了一點點介紹,對於她遭遇的那些事也挺唏噓的,所以在柏子仁提出想過來看看的時候,他想了想,便也跟了過來。
此刻他黑色的眼睛微微地眯著,薄脣因為某些情緒而抿起,白皙的手指間則一下沒一下的轉動著手裡的黑色觸屏筆。
他的手上正拿著一塊類似於平板電腦的東西,這是今年過年的時候全體閻王殿員工集體換新的工作裝備,由閻王爺柏子仁免費提供,可以方便大家備份死亡數據。此刻,杜茯苓的手指在上面輕輕地戳戳點點,黑漆漆的屏幕看上去有些滲人,而上面正顯示著一連串血紅色的文字。
【姓名:唐楊/年齡:60/生平:工人/死因:車禍/死亡時間:2016年4月1日12:31:01】
【姓名:宋裴/年齡:23/生平:大學生/死因:謀殺/死亡時間:2016年4月1日12:31:02】
【姓名:陸天明/年齡13/生平:初中生/死因:溺水/死亡時間:2016年4月1日12:31:03】
……
各式各樣的死亡時間和陌生人名在杜茯苓的面前飛速地劃過,這些都是這個世上每分每秒正在發生著的死亡事件,而很多……不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意外事故,疾病,自殺,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死因,即使和這些人素不相識,可是光是看著就讓人有些觸目心驚。
杜茯苓現在每天都要一點點地審核這些死亡事件,通過死者生平的功德值和其他綜合指標判斷是否有輓回的可能。
如果是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他需要暫時待定這項死亡,等柏子仁的最終審核,而如果是一般性的死亡,則由他直接判定,接著以午夜十二點為時間點,將每天產生的具體死亡人數和信息統計好,各自分配到四個鬼差的手中,最後由他們完成勾魂,引渡以及之後一系列的善後工作。
這套工作體系也是過年之後才開始剛剛實行的,之前因為柏子仁個人的一些問題,黑白無常他們幾個一直分工不太明確,有的時候還需要自己去幹些索命討債的活兒,而現在系統的功能進一步完善,一切都以信息化的形式由他們自己控制,自然也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柏子仁不僅成功的將杜茯苓給套牢了,也完成了系統的又一次升級,伴隨著這次升級,他的身體精神與系統的契合度愈發的高了,這一方面體現在之前留在身上的一些舊疤逐漸地開始消失,肉體強度更趨向於完美,而另一方面則是他能夠更隨心所欲的使用起系統的能力起來。
從前的機械指示和死板命令現在想起來,更傾向於是一種新手練習,而經過了過去那麼多次的磨練,系統對柏子仁的認同感越來越強,於是在這次升級後,柏子仁也沒有太著急的去實驗這些新功能,反而是先把自己的系統數據備份信息拷了出來,接著給自己的這些正式員工每一個人都標配了一份。
柏子仁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能讓杜茯苓更好的接受他的一切,畢竟作為一個活人,杜茯苓是看不見鬼的,但是,柏子仁所不知道的是,杜茯苓從年前就一直在瞞著他一些事,而一直到剛剛,杜茯苓獨自坐在病房前無聊地等待時,他卻被發生在他眼前的一幕弄得徹底無言。
……
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五樓的中間就是一個太平間。
坐在病房門口的杜茯苓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剛剛被推進太平間的死人沒過一會兒又從裡面好好地走了出來,走廊上的醫生護士好像都沒有看見他,而那死人徑直去走廊盡頭的男廁所上了洗手間,接著又慢吞吞地走回了太平間。
「……」
從頭到尾默默圍觀了這一切,頭一次沒有在柏子仁的幫助下親眼見到了鬼的杜茯苓坐在病房門口發了會兒呆,腦子裡卻猛然間想起了一件被他遺忘已久的事。
當初一中芥子氣泄露那件事,他被那個小戰士的魂上了幾次身,之後雖然甦醒過來,身體經過檢查也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杜茯苓漸漸地就還是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
有的時候,杜茯苓會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脈搏心跳。
這還是有一回他和陶秋樺鬧著玩的時候才發現的,當時班裡的好多人都好奇地過來想摸一摸杜茯苓的脈搏,可是摸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能摸到,耳後,胸口,哪裡都沒有跳動。
杜茯苓當時給自己解釋是因為血管比較細,衣服穿得比較多所以才摸不到,因為高中的幾次體檢他都很正常,他的身體還在有條有理地運轉著,各項身體指標也完全正常,而且他還在正常的說話走路,呼吸和身體也是熱的,怎麼可能會心跳停止了?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杜茯苓的猜測可能是正確的,因為當他再一次去摸自己的心跳和脈搏時,那些令人安心的規律跳動又回來了。
於是他就這樣放下心來,當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當然,這些事他自然也不會讓出門在外的柏子仁知曉。
可是當有一天半夜,杜茯苓恍恍惚惚地從床上爬起來去上廁所,卻在公用衛生間的鏡子裡看到了一片空白時,他終於意識到,有什麼不太妙的事情好像被他忽略了。
他好像變成了時而死了時而活著的人,而很可怕的是,他似乎並不能控制這樣的生死變化。
即使第二天,他發現一切又恢復了正常,他依然擁有影子,他依然能跑能跳,可是杜茯苓還是在隱隱的有些害怕,他還在等待著柏子仁回來,他不想讓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沒了,儘管柏子仁有著許多杜茯苓想不到的能力,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杜茯苓不想和柏子仁隔著生死,而在心底深處,他自己也在一遍遍地反覆回想著芥子氣泄露事故那天他所遭遇的事情。
也許是當時被小戰士附身的那場噩夢太真實了,杜茯苓到現在都沒能忘記自己被當做標本解剖在試驗台上的場景,他還記得那把刀切開他的肚皮的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觸感,還記得那種奇怪的藥物在身體裡流動的詭異感覺,還記得那些嚷嚷著成功了成功了的實驗人員的瘋言瘋語,杜茯苓當時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還是小戰士在遭受著這一切,而當所有的事塵埃落定,柏子仁離開之後,杜茯苓也沒能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會被小戰士上身,又為什麼會看到那些遙遠的,連身為閻王的柏子仁都不能親眼看見的情景。
一年後,柏子仁回來了,杜茯苓一方面很高興,另一方面也把這件已經很久沒有困擾他的事情忘在了腦後,什麼也沒告訴柏子仁。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可能是不想讓柏子仁擔心,可能是覺得沒什麼大礙,總之這之後就是孫老五和肖明月的事接踵而至,杜茯苓跟著柏子仁跑東跑西,根本沒有閒下來的日子。和柏子仁做朋友的好處就是每天的生活一定異常精彩,而就在杜茯苓已經接受了自己是柏子仁的好助手,好哥們的身份時,這個和自己一起走過年少無知日子的少年又告訴了他一件事。
他喜歡他。
杜茯苓的人生才走了十幾年,愛他的人都死了,他愛的人也死了。
現在終於又有人願意愛他了,他自然珍惜感激的恨不得付出自己的生命,即使他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年初六的那天,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幾天的黑白無常,回老家過年的方儒牛馬森都回來了,大家各自拜了個晚年,又一起出去吃了頓據說老闆生前是消防隊隊員開的自助烤肉。
可惜,烤肉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好吃,雖然用料良心,價廉物美,但是消防員出身的老闆果然只擅長救火。肉沒熟就罷了,老闆出來給大家道歉的時候直接就頂著一張燒成焦炭的身體大咧咧地跑了出來。
當時在場的所有死人都以為杜茯苓沒有看見這一幕,鑒於黑白無常都會把自己的情景模式調成陽間模式,而牛頭馬面又不得不呆在兩個紙人裡才能行動,杜茯苓通常都是能看見他們的,至於其他的死人,除了像葉十九那樣的非主流,否則杜茯苓除非在柏子仁的濾鏡下,壓根就看不見任何死人。
可是就在那一天,杜茯苓看見了。而現在,杜茯苓又一次看見了。
面前的醫院走廊來來回回地走著許多人……和鬼,有一個肚子上還掛著臍帶的孩子甚至邊哭邊爬到了杜茯苓的腳邊,畸形的腦袋和咧開的肚皮看著就讓人背後發冷。
「對不起,小孩子比較調皮……」
長相溫和,但是臉上的皮膚明顯顏色不太對的女人抱起了地上的孩子,杜茯苓沉默著衝她搖了搖頭,說了聲沒關係,接著目送著女人踩著一地的鮮血和污濁漸漸地走遠了。
……
「哈,這可真不錯……難道我和柏子仁談戀愛了,就順便蹭了個死人戶口?」
乾巴巴地清了清嗓子,杜茯苓明知道這並不是自己說的這麼回事,卻還是皺著眉頭選擇不去想剛剛發生的事,隨手點開了位於記錄最上方的,那個剛剛死亡的孩子的死亡記錄,他想讓自己的情緒因為這些瑣碎的工作而冷靜點,可是顯示出來的畫面卻讓他越看臉色越差。
短短的一分鐘視頻裡,一個渾身濕透的孩子正跪在裝滿水的浴缸邊大哭大喊,而在浴缸旁邊,正有個一臉怒氣,邊罵邊將孩子的頭使勁往水裡沉的中年男人。
「爸爸!嗚嗚!我下次一定考第一!我一定好好練琴!我錯了嗚嗚!爸爸……」
「你不爭氣!你不爭氣!我讓你貪玩!我這個沒出息的!」
「咳咳……爸爸!!別!!!我喘不過氣了咳咳……唔唔——」
「我怎麼生出你這種沒出息的!就知道玩!!就知道玩!!我和你媽媽供你讀書,你就這麼貪玩!你怎麼這麼讓人失望!」
嘴裡狠狠地咒罵著,手上的動作一次比一次狠,對孩子寄予厚望的父親眼睛裡是滿滿的怒火,而他甚至都看不見自己那才十三歲的兒子剛開始還會撲騰著哭喊,漸漸的連聲息都沒有了。
……
手上的選擇鍵滑向了待定,杜茯苓想讓柏子仁看看能不能給這個可憐的孩子一條活路,而不知怎麼的,他不經意間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在他的童年回憶裡,他也是一次次的被母親毆打,怒罵。他曾經以為自己要不就會死於疾病,要不就死於母親的毆打,但是很幸運的是,在遇到柏子仁之後,死好像變成了一件可以輓回的事。
「吱呀——」
病房的門從裡面被推開,柏子仁低著頭從裡面走了出來,神情冷淡。
他的表情似乎永遠都有些過度缺乏,抿的緊緊的嘴脣更是顯得有些冷漠和殘酷。他的漂亮臉蛋明明該很招女孩喜歡,卻因為除了會說人話和木頭沒區別,最終還是選擇了和杜茯苓內部解決這種絕對不明智的道路。
想到這兒,頓時覺得自己撿了個寶,杜茯苓撇撇嘴,揉著耳朵站了起來,剛想抱怨一句你怎麼這麼慢,卻在對上柏子仁眼神的那一刻,被猛地撫上自己心口的手掌嚇了一跳。
「怎……怎麼了?」
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杜茯苓有些忐忑地抓住了柏子仁的手,面前的柏子仁臉色陰沉,和剛剛出來時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他用有些顫抖的手掌反覆地確認了幾遍,平時一貫從容的神情都有些無措,杜茯苓看著他,只覺得心頭內疚揪心的很,而還未等他說出一句話,面前的柏子仁就用一種很恐怖的語氣開口道,
「你……你的心跳呢?你的心跳去哪兒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