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深人靜,柏子仁睜著眼睛無精打采地看著宿舍的天花板,意識卻很清醒。
趙春生的呼嚕一下一下打的格外的有節奏,肖明月也從最開始的低聲咒罵到逐漸睡著了。
杜茯苓倒是還醒著,柏子仁每隔一會兒都能感受到來自床下的輕微振動和杜茯苓的悶笑聲,估計此刻他還在群裡和那幾個半夜不睡覺的死人胡說八道。
這般想著,柏子仁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杜茯苓和白羡生他們幾個居然會出奇的投緣這件事,他之前還真是沒想到。原本他還挺擔心杜茯苓會不習慣之類的,現在想想可能都是他想太多了。
自從那天講和之後,杜茯苓好像就不再在他面前故意做出那副討巧賣乖的樣子了。原本壓在他心頭的那些憂愁和痛苦一夜之間散的乾乾淨淨,煥發出別樣生機的杜茯苓比柏子仁記憶中的那個陰沉,自卑的他好了太多,也讓柏子仁越發地在意了。
【黑無常】
杜茯苓,都一點了,快去睡覺!城西一個殺人犯還等著我去索命呢!(#‵′)
【茯苓糕】
發財哥好狂霸拽!不過索命這種事就不用告訴我這種未成年人了吧╮(╯_╰)╭
【白無常】
哎呀小朋友怕了嗎?下次讓老闆帶你來看索命現場好不好呀~閻王
……
群裡的提醒讓柏子仁回過神來,撇了眼屏幕,果斷無視那幾個刷屏一天的人的話,柏子仁索性退出了鬼信的聊天界面準備關機睡覺,但緊接著,他卻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廁所發生的那些事。
刺刀,屠殺,村莊,穿著偽軍軍服的中國人。
那些觸目驚心的畫面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腦海里,讓他一回想起來都覺得心情複雜。對於柏子仁這種出生在和平年代,並沒有經歷過真正苦難的現代人來說,那些對於每個中國人來說分外恥辱的歲月,是他難以想象的。而從那些零碎的畫面和他之前收到的那個漂流墳來推測,一中這所學校很有可能就是建在一個抗戰時期的村莊舊址上,所以才會保留了這些東西下來。
「可是他們的鬼魂去哪兒了呢……」
低低地喃喃自語著,柏子仁有些想不明白,下意識地戳開了自己的系統面板,在功德指數那一欄,他的數值顯示著9876,距離下一次系統升級還差將近一千多的功德值。
因為之前忙著開店,最近又忙著開店,所以柏子仁最近都沒有出去找過生意。正巧今天也睡不著,柏子仁想了想,還是決定在這所透露著古怪的學校裡轉轉,看看情況。
這麼想著,調開情景模式切換成了陰間模式,柏子仁從床上坐了起來,低頭看了眼自己半透明的身體。接著他從上鋪緩緩地飄下來,卻發現睡在他下鋪的杜茯苓已經傻乎乎地抱著個手機睡著了。
輕輕抬起手給他蓋好被子,柏子仁垂眸看了眼杜茯苓,下意識地勾了勾嘴角。
做完這一切,他慢吞吞地離開了宿舍。可是他剛一離開,床上的「杜茯苓」卻忽然睜開眼睛,接著機械般的轉動了一下眼睛,微微地笑了起來。
……
【黑無常】
誒,杜茯苓怎麼不說話了?真睡了?
【白無常】
估計被老闆叫下去了?
【茯苓糕】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黑無常】
嘔,杜茯苓你笑的好噁心,純爺們都是這麼笑的好嗎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茯苓糕】
*#dgrwyudea=hfdiij
【白無常】
我怎麼覺得哪裡不對勁?這是盜號了嗎?
【黑無常】
臥槽不是吧?老闆不是睡他上面嗎?閻王老闆這是咋回事啊?你家茯苓糕腦子壞了咋辦啊?
……
而這一切對於杜茯苓來說都不得而知了,因為就在剛剛他正在和趙發財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忽然就被一陣奇怪的涼意襲上了心頭,接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意識像是離開了身體,杜茯苓再醒過來的時候,耳畔是一陣哭喊和喧嘩。僵硬地動了動身體,他發現自己躲在一個像是黑暗,骯髒的地窖般的地方,腿上則綁了木條和繃帶,連動都動不了。
「你們這群鄉巴佬!快點把八路交出來!不然太君就把這些娃娃給宰了!拿這娃娃的皮做鞋!」
一個男人大喊大叫的聲音從地窖外面傳來,杜茯苓像是被驚醒般下意識地湊到一邊的門縫往外看去,可是這一看,卻被外面那十幾個被吊在樹上,低低哭泣著的孩子嚇了一跳。
「俺們不知道……俺們真的不知道……求太君放過俺的孫子……求求太君……」
有個穿著破舊小褂子的老太太跪在地上給那些穿著日本軍裝的矮個軍人磕著頭,連牙都掉光的乾癟嘴脣開開合合著,枯黃的臉上淌滿了淚水。而在老太太的身邊,還跪著大概二十幾個衣著襤褸的老人。
「俺們這個村子裡只有些老人和娃娃了……年輕人都沒了……那是真心沒膽子藏什麼八路啊……求求太君放過這些娃娃……求求你們嗚嗚嗚……俺們可以拿全村的玉米面來換……」
光著腳磕著頭,赤身穿著條破褲子的老漢雙手合十,老淚縱橫地嗚咽哀求道,
「求求太君……俺的小孫女只有三歲……家裡就這麼一個獨苗了……放過她吧……」
像是聽到了老漢的聲音,其中一個被吊在樹上的小姑娘微弱地喊了聲爺爺。老漢一聽雙眼都瞪直了,哭喊著就要跑上去,卻被一個怪腔怪調的日本士兵一把推倒在了地上,狠狠地踢了幾腳。
「巴嘎!!」
「娟娟啊……娟娟啊爺爺的娟娟……」
老漢被踢的胸口劇痛,凄慘的叫喊聲讓所有跪在地上的老人家都發起了抖,而那個最開始說話的,翻譯官打扮的男人見狀得意地笑了聲道,
「不識抬舉!你們這些老傢伙別給我裝蒜!我們是看著那小八路跑進來的!怎麼就會沒了!他的腿上有傷,根本就跑不遠!只要你們交出那個八路,我就放了你們和這些娃娃,否則我們就殺光這個村子裡的所有人!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一聽這話那些日本士兵都笑了起來,揮舞著手裡的刺刀像是一群禽獸一般猙獰地喊著一些怪裡怪氣的語言。而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人聞言只是低低地哭泣,磕頭,無論這些日本人怎麼逼問,他們就是說著不知道,不知道。
「哼!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太君爺爺們的刀有多利!」
幾番威逼都沒有成效,一邊的日本軍官已經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那個漢奸翻譯官見狀惱火地咒罵了一聲,接著手一揮,幾個日本兵立刻心領神會地來到了捆著孩子們的樹下。
「你們既然說不知道,那我就來幫你好好想想!老眼昏花的就是記不住事!見點血不就好了!」
閃著白光的刀刃亮的人晃眼,老人家們一陣哭嚎,卻阻止不了這些喪心病狂的屠殺者的動作,伴隨著一陣讓杜茯苓發冷的,刀子捅進肉裡的聲音,兩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孩子就這麼在他的眼睛底下沒了。
「啊啊啊!!老虎!!俺的老虎!!」
孩子的親人像是瘋了一般撲上去,但是剛邁出步,就被日本人一槍給射穿了胸口。整個村子裡的人都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逼紅了眼睛,這些已經上了年紀,一輩子都只握過鐮刀鋤頭的老人家絕望地哭著喊著,凄凄慘慘的聲音襯著地上的幾具屍首,讓根本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杜茯苓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恥辱,痛恨,悲憤和愧疚。
在這個他壓根不認識的地方,他卻被這些陌生的情緒包圍著,哭的快要喘不過氣來了。而在他的腦子裡,他卻清晰地聽到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在衝他斷斷續續的說著話。
「小柱子,哥就把這封信交給你了,記得把它交到延安,交到我們的同志手裡去……這封信可以救很多人……記住,就算是死,你也不能把它丟了……至於你小春姐那邊,你也記得給帶句話,就說我在外頭有別的相好啦,我是個沒良心的男人,讓她別等了,別等了……」
腦子裡亂糟糟的,外頭的屠殺卻依舊還在繼續,日本人每殺死一個孩子,就會像在慶功一般集體怪叫幾聲。那些老人已經哭的連力氣都沒了,可是他們把頭都磕破了,那些殘忍的日本人都沒有任何反應,而一直到一半的孩子都已經被殺了,吊在樹上的一個渾身都在發抖的孩子忽然邊哭邊喊道,
「俺知道那個人在哪裡……求你們別殺我……也別殺我爺爺……」
這話一說出來,所有聲音都停了,日本人的眼睛亮了起來,而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人也一個個停下了哭聲,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那個孩子。
「小孩……你知道?那你告訴我啊?告訴我,我就把你放了,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漢奸笑著走到了那孩子的身邊,嘶啞的聲音裡是讓人噁心的黏膩。而那孩子只是抽搭著張張嘴,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跪在地上的老人家就忽然站起來,衝著那孩子破口大罵道,
「沒骨氣的軟骨頭!!給日本人賣命的狗!!你爹媽就是讓這些日本人給害死的!!你現在居然為了自己的命就要賣了救俺們幫俺們的八路軍!!你這個沒良心的娃!你!!」
老人家的話沒有說完,子彈就穿過了他的胸口,那被吊在樹上的孩子大叫了一聲,接著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爺爺倒在了血泊裡,閉眼前還不忘衝自己伸了伸手。
「不準說……不準說,就是死,也不準說。」
還活著的村民見狀都大哭了起來,因為哀傷,因為無助,也因為這絕望悲苦而遠沒有盡頭的命。
他們只是這片華夏大地上最普通,最樸實的老百姓,他們怕死,怕的要命。可是國門破了,千萬老百姓的命……早就沒了。
數萬萬中國人還活著,卻沒了尊嚴,沒了家鄉,沒了親人,什麼都沒了。為了能活下去,他們一次次跪著向這些禽獸求饒,哭嚎,送上糧食和雞鴨,只為了能苟延殘喘的活在這世上。
可是就連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些都是錯的。
中國人不該向侵略者下跪,中國人不該向屠殺者求饒。
每個人都懂這個道理,可是活著再苦,也好過死了啊?
舒坦的日子,幸福的日子,吃得飽,穿的暖,沒有戰爭的日子……他們一天都沒有過過,他們又怎麼甘心就這麼死了?!
終於有一天,瘸著腿的小戰士帶來了希望的消息,這些心裡早沒了指望的村民從小戰士的口中聽說了延安,聽說了八路,聽說了中國人民終於要站起來的好消息。
老鄉!中國會有救的!終有一天!我們會把這些欺負我們的人都趕回去!終有一天!我們會把他們欠下的都討回來!
那些毀了我們家鄉殺了我們親人的日本人才是我們的仇人!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哪怕是死!哪怕是死!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
小到路都走不穩的稚子,大到滿鬢白髮的老翁。
村子裡的人再沒有發出過一聲哀求,他們筆直筆直地跪在地上,卻不再哭泣,不再顫抖,親人的鮮血撒了一地,日本人的叫罵刺耳難聽,可是這一切,仿佛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杜茯苓渾身顫抖,哭到眼睛充血,可是僵硬的,不屬於他的軀殼,無論他怎樣掙扎都無法動彈。
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從沒有像此刻這般仇恨而痛苦過,他沒有經歷過這場浩劫,沒有目睹過這段歷史,可是當他透過小戰士的眼睛看到這一切時,那種幾乎將他心臟撕裂開來的痛楚卻讓他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國仇家恨。
「對不起……對不起……」
微弱的像是小鵪鶉一樣的聲音從喉嚨裡發出來,杜茯苓甚至分不清這是自己在說話還是這個小戰士在說話。
而一直到天全黑了,外面的那些魔鬼一般的日本人才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屠刀。
一村子的人都死了。
他們為了保護小戰士能活下去,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因此而活下去,而心甘情願地死去了。
生來如草芥,死後如塵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歷史的豐碑上刻著無數英雄人物的稱號,卻沒有給這些像是泥土一般死去,不知葬在何處的平民留一個位置。
而直到他們死了,他們也沒能變成鬼。
殘忍的日本兵為了發泄自己的憤怒,把這些已經死了的老人孩子身上全都澆上油,大火點燃了屍骨,灰燼被尿液污穢覆蓋。生命受到了褻瀆,因為戰亂和流亡,這些可憐的殉難者連鬼都沒有做成,就像是混進泥土裡的沙子一樣消失了。
而在最後的最後,這些日本兵還把某種異常可怕的東西留在了這片無辜的土地上,用村民的骨灰將那些東西全都掩蓋了上去。
被大火燒光一切的廢墟中,小戰士在那些掃蕩了幾天的日本人終於不甘心的走了之後,才終於艱難地從地窖裡爬了出來。
藏在衣服裡的信熱的發燙,在他身體裡的杜茯苓看著他跪在那些灰燼和髒污裡整整磕了幾十個頭,一直到額頭淌下了鮮血,弄花了他稚嫩的臉,他才哭著站了起來,把那些黑灰都用手一把一把的抓起來,用衣服包裹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等做完了一切,他就回來……
——把他欠的,全都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