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那方姓小吏與山官客氣了幾句,手下就把物什都翻了出來。
“劉鉤勝,魚鉤的鉤,勝利的勝。”
士兵們第一次記檔的時候,山官才曉得狗剩這樣的名字是入不得正宗的,當時可愁壞了不少不識字的新兵,四處請了有學識的人幫忙改名字,也是那時候山官才曉得鴨蛋是還有個“楊利鑫”的正經大名的……
“好名字,紹隊長好福氣!”文書吏恭維道。
山官心情舒爽的笑了起來。
狗剩上一世也在農村長大,他們小的時候還有取個賤命好養活一說,不少同一輩的都有個諸如牛蛋、樹丫等之類的小名,再過幾年這風氣就漸漸消失了,頂多叫個毛毛或寶寶之類的愛稱,狗剩在柳樹屯過了這些年,倒也沒覺得彆扭!
所謂疑鄰盜斧,狗剩心裡憋著氣,看山官什麼都不順眼,見花伢和小九都沒改名字,越發來氣,只在外人面前鬧開不好看。
山官看著耐放的蠶絲紙上在自己名字旁邊端端正正的寫著狗剩新鮮出爐的大名,心裡止不住的歡喜,刻意忽略狗剩明顯不快的神色,與那文書吏又寒暄了幾句,推說還有事便告辭出來。
直到山官駕上了驢車,狗剩也沒說話,一貓身跟著花伢和小九鑽到了後面,留山官徒勞的伸手站在車把旁。
驢車輕輕晃悠著,狗剩心裡轉了好幾個念頭,以前還當人還小,每每不當回事,現在卻是想說也說不清了……
“肚子餓了沒?先吃點兒東西怎麼樣?”山官在外面問道。
花伢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狗剩的臉色,等了半晌見人沒有應話的跡象,便沖外面喊了一聲,“不用了,大哥,直接先給小九找好了學堂,我們回去弄吃的!”
山官“唔”了一聲,抖了抖韁繩,讓驢子快走了幾步。
“狗剩,我打聽過了,三代內的血親都可以去軍營試試,你看小九這樣,是先去試一試還是直接去學堂呢?”山官不甘心的指名問道。
就是才剛見面一天一夜,作為大哥當然知道自家小弟弟多喜歡讀書,原也沒有送小九去軍營的意思,不過拿來當個幌子罷了。
車裡的小九聞言,卻是小臉一白——能去軍營可是別人盼都盼不來的機會,天朝這十五年也不過征了兩回。
花伢又去偷瞧狗剩。
狗剩心裡火氣“蹭蹭”往上冒,拿了自己的命去冒險,還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哩!
所以說,這就是代溝,於參軍這件事上,有上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在前,無論如何狗剩也生不起好感。
“你大哥不願意,我們還回柳樹屯,先跟老先生學!”狗剩壓低聲音對小九說道。
小九瞪著烏黑的雙眼,嘴唇動了動,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山官在外面,面上也微微沉了下來,“小九,你自己說是要回柳樹屯還是留在嘉興城?”
小九身子一縮,習慣性的去看狗剩和花伢。
狗剩用力捶了一下車壁。
“大哥,狗剩哥!”花伢忍不住叫道。
“叫小哥,沒規矩!”山官呵斥道。
花伢就噤聲了。
“我們屯子裡出來的當然比不得城裡人規矩,討米棍子才丟了幾年嘞,就開始擺什麼譜,躁不躁人。”狗剩語氣平靜的說道,不知為何腦仁“嘭嘭”的痛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橫衝直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山官沉聲問道,“我難道說錯了?”
驢車慢慢前進,前面一段路有些坑坑窪窪,不大正規的驢車晃悠的越發厲害。
狗剩緊緊的抓著屁股下的凳子,身子還是止不住的晃動,額角一脹一脹的,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跳出來……
“咚——”
狗剩的頭重重的撞在車壁上,老舊的車框發出“咯吱”一聲,狗剩的身體軟綿綿的往車廂外栽去。
“狗剩哥!”
花伢尖叫了一聲,撲過去拉住狗剩。
“……大哥,狗剩哥不好了……”
山官心裡一驚,靠在邊上把車停下來,手一撐縱身一跳就進了車廂。
“怎麼了?”
“狗剩哥、狗剩哥突然就……”小九帶著哭腔說道。
山官從花伢手裡打橫把人抱起來。
狗剩面色慘白,氣若遊絲,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嘴裡不停的念叨著什麼。
“狗剩,狗剩……”山官輕輕搖晃著人,連聲喚道,把耳朵湊到狗剩嘴邊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我帶你們小哥去看大夫,你們把車趕回去!”
花伢應了一聲,從車廂裡爬出來,熟練的抖動韁繩趕著驢子往前走。
山官輾轉把人抱到好幾個醫館裡,診費花了不少,卻沒大夫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瞧著小兄弟身體並無大礙,只脈象弱了些,這為什麼昏迷不醒,實在是……不若先抓幾副溫補的方子,回家好好照料著,興許兩三天就醒過來了……”
還是有個老大夫心慈,說了一番實話。
山官跟著狗剩看了幾本醫書,也幫忙挖過草藥,多少還是懂點兒藥理,知老大夫說的是不假。
“那麻煩大夫開方子!”
溫補的方子原就是現成的,老大夫撿了副不算貴的,又刪減添加了幾樣,給先抓了五劑。
山官懸著一顆心把人抱了回去。
花伢和小九眼圈紅紅的,聽到聲響,一起迎了出來。
“大哥……”
還沒說話,兩人就又要抹眼淚。
“大夫說要好好休息!”山官低聲說道。
“快進去,快進去!”小九拉著山官的衣袖連聲說道。
花伢把藥包接了過去,仔細的收在炕桌的抽屜裡……
夢裡,一片紛擾。
爭執聲、謾駡聲、哭叫聲……
劉俊濤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回老家住一陣子了,是了,新來的部門經理助理長得高高大大,笑聲格外爽朗,年近三十從沒有牽過一次女生手的男人忽而就有了飄忽的感覺,不出半年,那名助理就成功的晉升為了組長,接著愛情也有了豐收……
拿到大紅的喜帖的時候,劉俊濤在租來的單間裡悶了一下午,敖紅了眼睛,連見面的勇氣都沒有,偷偷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過去,只是想讓人知道還有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是那麼的愛慕著……沒想到,有著如此清爽外表的人也會刻薄的,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整件事在公司裡鬧得風風雨雨,他的未婚妻頂著兩顆核桃般的眼珠在辦公室門口哭罵,仿佛自己是什麼罪大惡極的壞人,而至始至終那個老處男不過是發了一封郵件!
諷刺的是再活一次,靠的恰恰是為了躲風頭回老家住了大半個月聽人說嘴學來的養兔子常識。
再接下來,原來的城市與公司都不能呆了,拎著巨大的行李包輾轉了好幾個城市,日子越過越不如意,遠在偏遠鄉村的父母又不知從哪兒得來了消息,一輩子沒出過縣城的老人家被這消息驚得恨不得躲到雲層裡,如此,連老家也不敢回,在外頭饑一頓飽一頓的又混了幾年,窩窩囊囊的死在了一場交通意外中。
也許是這樣事對上一世的自己造成的創傷實在太大等等,總之這一世慢慢恢復了記憶,近兩年已經不會有新東西再莫名其妙從腦海裡冒出來,狗剩還以為那就是全部了……
或許是山官強勢炙熱的感情做了導火索,情緒一度激烈的狗剩終於揭開了最後的枷鎖,人生最後幾年不堪的記憶蜂擁而至……
“咕咚。”
炕上的人吞下了喂到嘴裡的骨頭湯。
山官看著狗剩紅潤起來的臉頰,高高懸起的心總算有了點兒著落。
已經五天過去了。
“……就算你不醒了,我們還是一家人……”
“你那些念頭,想當別想,你不怕人閒話,我怕別人戳我背脊骨……”
“你醒過來呀,狗剩,你醒了,什麼話都好商量……”
“你不醒來,誰去接爹娘過來,狗剩,你不是最喜歡吃好吃的媽……”
山官頭兩天還一味說狠話,後面就什麼樣的都說出來,只盼著人能醒來。
“大哥,你去吃飯吧,我來看著小哥。”花伢走進來,輕聲說道。
小九自己在屋子裡看書,因為狗剩一昏,給他找學堂也耽擱了,聽到花伢的聲音也走了出來。
“不用,你幫我把飯菜端進來。”山官眼睛都不錯的說道,繼續小心翼翼的喂狗剩喝湯。
一天兩副補藥,隔天抱去與大夫診脈,銀錢流水般的花去,不過五天,已經去了幾十兩的銀子,這當口卻沒人去心疼那個。
山官上午要去軍營,下去回來就一動不動的守在炕邊上,幾天人就瘦了下去。
花伢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去廚房給山官把飯菜都裝進來。
“大哥,我給小哥念書聽,好不好?”小九怯怯的問道。
“對,對,試試這個!”山官猛地站起來,“你小哥醫書呢?放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