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擊(三)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狼崽子們已經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和恐慌之中,他們自加入鐵狼軍的隊伍起,就被訓練為精銳。西亭千萬鐵騎,鐵狼軍又何曾把誰放在眼裡過,只因為他們才是王,是睥睨所有軍隊的所向披靡的王者之軍。然而今天,只因為樹上那個年輕人輕飄飄的一聲令下,他們本就傷亡慘重的隊伍即將再次遭受一次人間煉獄般的無情屠殺。
季華鳶藏身樹上,所有人都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卻難以捕捉到他的身影。他貼在樹壁後靜靜地回過頭來,平靜的目光掃過四周樹上埋伏的黑衣人眼中興奮而嗜血的光,掃過那隆隆滾落的石塊,終於落定在地上那一團團模糊的血肉上。
血腥味已經染透了這片密林,濃郁到讓人窒息,想要大口大口地吸進新鮮空氣,卻不料一張嘴卻是更腥臭的血味填充入肺,讓人直想要趴在地上放肆地嘔吐,吐盡了這一夜所有的屈辱和殘暴。
季華鳶輕輕堵起耳朵來,在大樹的陰影裡慢慢地蜷縮,抱住自己的膝蓋。下麵的痛呼和哀嚎聲難以遏制地入耳來,震得他心都在顫。他的一顆心像是被人死死地攥住,而後又鬆開,就在這驟然的失血和充血之間變得那麼疲憊。季華鳶感到自己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放,可他一時間竟難以回神。
他居然還在想,北堂朝為什麼不在這裡,為什麼他此時此刻竟不能縮在北堂朝的懷裡好好睡一覺。
這仗打得心累,他在心裡想。
戌時三刻,整片山林中再無狼崽子的音息,除了始終沒有露面的晏十七和他身邊那個南懷人,所有趕到這具假屍附近的狼崽子無一倖免,全部慘遭血屠。季華鳶跳下樹來,看著黑衣人興奮雀躍著給地上尚未徹底死去的狼崽子們補上最後一刀,然後將屍體拖到一處,一個黑衣人點了一個火把過來,其他人又開始揀抱一切能燒起來的樹枝落葉。這些人從原本的狼狽慘敗到現在不費一兵一卒徹底血洗了對手,每個人都帶著難以遮掩的興奮。人本身的獸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面對小山堆一樣的屍體或屍體碎塊,火光下,季華鳶甚至能看清黑衣人臉上興奮的潮紅。
沒有人會為了對手的死去而感到荒涼,哪怕這種同類間自相殘殺的局面本身就足以令人心頭恐懼。
“我們勝利了。”三叔走到季華鳶身邊,看著手下那群已經興奮過了頭的弟兄輕輕說道。他轉過身來看著季華鳶:“這次,多虧有了你。”
季華鳶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他終於歎口氣低聲道:“別高興的太早。”
“怎麼?”
“人不全。”季華鳶看了一眼最後一具被拖上屍山的屍體,淡淡地說道:“晏存繼身邊的那兩個親信沒來。”
三叔聞言想了一下,而後又笑了:“無礙。斬殺晏存繼,我們又得以全身而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至於他手下的兩條狗,已經是喪家之犬,又有何可懼?”
季華鳶又沉默了許久,末了他終於沉沉一歎,說道:“也是。”
零散在外的黑衣人們已經漸漸的都歸了隊,那兩名將領簡單地清點了人數之後,所有人都集中在堆起來的屍山之前,三叔一聲令下,一名黑衣人舉著高高的火把上前,將屍山點燃。刺鼻的焦糊味立刻擴散開來,要比之前的血腥味更加難聞,季華鳶微微別過頭去往東面看,夜視範圍很低,他只能看見一片漆黑的樹林。然而他卻仿佛能清楚的看見,母渡江上晏存繼鐵青的面孔,和那陰鷙的雙眸。
他知道,他這一舉將徹底惹怒晏存繼。他更加知道,無論是求救香,還是那一小包給他保命的火藥,晏存繼對他當真從無惡念。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他不該打北堂朝的主意。
北堂朝的逆鱗是他的母后,是他的哥哥。而季華鳶的逆鱗,只有北堂朝。
這一把火是黑衣人最後的歡慶,是他們對死去的兄弟的告慰。季華鳶心中卻明白,這一把火也是這些無知的黑衣人貼在自己身上的催命符。而對季華鳶自己而言,這一把火是他對晏存繼的徹底宣告。
你我永遠為敵,所以不必對彼此有半分心軟與情分。他時刀戈相見,我必毫不猶豫地砍下你的頭顱,相信你也如此。
季華鳶看著那捧火越燒越旺,這一次沒有刻意隔離開周遭的可燃物,火光很快就沖了天。他回過頭問三叔道:“準備什麼時候下山?”
“今夜返回營寨休息,天一亮我們自會想辦法下山。我們的任務不僅僅斬殺晏存繼這麼簡單,之後還要和你們的朝廷交涉,將這件事情掩蓋過去後才能回西亭。”
季華鳶點點頭:“如此也好,我也好和北堂朝告個別。”
三叔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彆扭:“你和北堂王……”
季華鳶冷著臉打斷他:“只是告個別而已,我自己有分寸。你們燒完屍體就回營吧,北堂朝應該還在祁兆上的陵墓給他母后守夜,我要去看一眼才放心。”
“這……”三叔聞言有些猶豫,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有了一種非常玄妙的直覺,那就是不能離開季華鳶。季華鳶見他神色突然冷笑一聲:“還不信我嗎?仗都打完了,您還有什麼可猜疑的?”
三叔終於歎了口氣說道:“那好吧,你這幾日留在王府也好,我會再聯繫你。”
“嗯。”季華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而後轉身逕自往下山的方向去,沒一會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範圍內。
脫離了黑衣人的可視範圍,季華鳶原本從容的步伐突然快了起來,他神色肅冷,一步踏起攀踏於樹上,往東面望去,只見浩渺的江面上早已沒了船隻的影子。
季華鳶冷笑一聲,晏存繼果然坐不住了。這些黑衣人的死期也快要到了,晏存繼絕不是甘於吃啞巴虧的人,他遲早要報復回來的。而季華鳶扯出的這一塊空檔,相信足夠分散相當一部分晏存繼本用來對付北堂朝的兵力,並且能夠為卯七拖延下足夠多的返回時間。他尚且不知道晏存繼會採用何種手段報復自己,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快地趕去祁兆山和北堂朝會合。
“殿下!”晏十七老遠的看見晏存繼負手立于江邊,經過了長途奔跑的雙腿突然一軟,竟然通地一聲單膝跪在了地上,他踉踉蹌蹌地起身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到晏存繼身邊,活像個瘋子一樣大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殿下,弟兄們都以為您……”
晏存繼惡狠狠地豎手打斷了晏十七,黑暗的夜色下,也只有如此近的距離才能看見那個魁梧大汗臉上涕淚縱橫的狼狽。晏十七突然哀嚎一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殿下,請治罪十七!十七辦事不力,崽子們全都、全都——”
晏存繼沒有聽他說完,他狠狠地閉上了眼,沉聲問道:“剩多少?”
“不知道,我們兩個知道情形不對便分開了,我下山找殿下蹤跡,他在山上盡可能地阻攔弟兄們……”
“好了我知道了。”晏存繼又一次打斷了晏十七,他抬頭望著蒼茫夜幕下的東祁山脈,巨大的黑暗的山體似乎在醞釀著無比的哀慟。他的雙拳在身體兩側狠狠地攥緊,一直攥到能夠感到手心傳來的刺痛。晏存繼豁然回過身,身後是護送他泊岸的船隻,還有肅穆立於他身後等待命令的鐵狼軍們。
晏存繼沉痛而嗜血的目光從那些弟兄們的面上一個接一個地咬過去,所有人的面色都沉峻仿佛是熔化了滴落的鐵水。他看見兄弟們猩紅的眼眶,然而卻始終抿緊唇,無聲地立於他的身後,等待他的一切命令。
這支隊伍是他的心頭寶,是和他本人共生死的隊伍。鐵狼軍不容別人的血屠,晏存繼更不容人如此宰割他的狼崽子們!
沉默的軍隊,沒有半點躁動,沒有人站出來哭號著大喊要求衝鋒報仇。然而晏存繼卻聽見了這種聲音,這種聲音正如同平靜的母渡江面下孕育著的那滔天的力量,即將掀起最動盪的血雨腥風。
終於,他一字一字吐聲道:“鐵狼軍聽令。”
鏗地一聲,黑壓壓的狼崽子們整齊劃一地跪地聽令。晏存繼緩緩回過身來,他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座早已被黑暗吞噬的山體,看著那山上經久不息的火光,又將視線逐漸移至西面看起來風平浪靜的祁兆山。
“血債血償,鐵狼軍不接受敗仗。”晏存繼一字一字咬道:“現在,這座山上至少有百餘名鐵狼軍的叛徒,你們誰願往屠之?!”
“末將願往!”晏十七跪行向前一步,鏗鏘有力道:“殿下,給我五十人,屬下會提著老頭子的腦袋和手腳給您交代!”
“好。我給你一百人,我要這群叛黨上下,不留一具全屍。”
“末將誓死完成任務!”
晏存繼低低地嗯了一聲,繼而轉過頭來,他陰鷙的目光掃過剩下的鐵狼軍,而後低聲道:“剩下的人,與我一同前去祁兆山。對了,既然季華鳶給我聽了這幾聲響,現在季華鳶一定在趕往祁兆山的路上,也該到了我們給他照照亮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