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人(一)
季華鳶那日離了林郊,心中也知自己是過於魯莽了,卻怎奈怒氣衝天,想到北堂朝有新人在懷,更是覺得見也不願見上一眼,只恨不得出去避兩天清淨,也好做下一步打算。
季華鳶尚且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只是心知東門的觸角在帝都四通八達,他在帝都是絕對藏不住的。於是便只是朝了帝都的反方向走,一心想著先找一處民宅安置下來,再作打算。
卻不知怎的,這北堂朝不知在哪裡找來的名叫秋雨來的人,竟真把秋雨給招來了。季華鳶行至半路,天邊突然烏雲集聚,狂風卷石,遠處已有雷聲陣陣。季華鳶氣急敗壞地一腳踢開腳下的沙土,向左右望去,荒山野嶺,哪有人家,便硬著頭皮咬著牙朝預定的方向趕路。
可是這人腿終歸是趕不過天象變幻的。
沒過多一會,就聽身後上空轟隆一聲巨雷,震得季華鳶耳朵都酥了,定在原地,還來不及快跑,暴雨已兜頭傾下,瞬間就將季華鳶拍了個通透。
“真他媽的爽死了。”季華鳶真是氣得狠了,此時竟也忘了想自己是堂堂華鳶才子,只是一邊罵著一邊尋了少林木的地方飛掠而去。
此時他滿心詛咒著的,不光有北堂朝,還有那個叫什麼秋雨來的災星。
北堂朝回到王府時亦是濕透了。身邊人誰能想到會有這一場暴雨,饒是翟墨手腳再快,荒郊野外,也是找不來車的。東門人自然是自行散去,北堂朝本也打算騎馬快回,卻突然想到了自己身邊還有一個柔柔弱弱受了傷的秋雨來,更是心下鬱塞。
翟墨看見北堂王狼狽地將秋雨來放在馬背上,那鐵青的臉色,堪稱駭人勝過那暴怒的雷聲,心中暗道,一定要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好不容易回了北堂王府,雲寄已是出來迎了,老遠看見被北堂朝摟在懷裡的秋雨來,雨水沖去了他臉上的血,只剩下一道傷口泛起白皮,看起來格外嚇人。雲寄亦是嚇壞了,上前去接過倒在北堂朝肩上的秋雨來扶著,問北堂朝道:“王爺,這是怎麼了?”
北堂朝鐵青著臉,怒哼一聲便往自己院落走,竟是理也不理雲寄。雲寄更是害怕,探詢的眼光去看翟墨,卻見翟墨只是為難地勾了勾嘴角,便追北堂朝而去,亦是沒留下一言一語。
“發生什麼了?”雲寄低下頭,輕聲問懷裡受傷了的人。
秋雨來睜開緊閉的眼,眼神中全無之前的害怕,一抹冰冷的恨意劃過,他咬著牙,死死地吐出幾個字:“季華鳶。”
不知這名字與雨神沾親帶故的人是否恨意靈驗,就在秋雨來恨恨地對雲寄說著季華鳶的行徑之時,季華鳶那邊亦是黴運連連,叫苦不迭。
他本以為出了山林會有農家,卻不想自己在這烏雲密佈雷聲滾滾的暴雨天裡迷了路,待他好容易從林子裡走出來,卻發現自己本意南去,卻是從西口出來了。這林子西面是一條蜿蜒數千丈流經十幾個城區的江,名為母渡,江寬水深,平日裡波光粼粼甚是好看,在此暴雨中卻是如張開利爪的豺狼般,水流湍急,險象迭生。
季華鳶有了一絲絲的絕望,天越來越黑,暴雨沒有一點要止歇的意思。在這環境裡等上一夜,他鐵打的身子也要鏽死了!
天無絕人之路,正當季華鳶不知所措之時,卻突見遠遠的竟是來了一艘船。這船不似一般小船、只能在波濤裡無助地搖晃,而是一艘吃水多、行駛平穩的貨船。季華鳶遠遠的見那船漸漸駛來,愈發清晰地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竟是想笑又想哭,只覺得胸中前所未有的透亮。
雨天打不著火,好在貨船上剛好有頂著風雨出來收帆的人,季華鳶落虹出鞘,劍鳴隱隱,在這滔天的水聲中,竟也格外引人注意。那人老遠見江岸邊似有一人,又隱約聽見劍鳴吟吟,連忙折了回去叩主艙的門:“主子,岸邊有人。”
“知道是什麼人?”裡面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那侍者聽了,更是畢恭畢敬,饒是知道裡面人看不見,還是躬下了腰回道:“尚且不知,只是遠遠聽見了劍吟。”
裡屋人略一思忖,道:“如此水聲可聞劍吟,定是把好劍,好劍配英雄,我們不妨搭他一把。”
“是。”侍者畢恭畢敬地應道,轉身去叫船長靠岸下錨。
季華鳶見了那船速漸漸慢了下來,在風雨中緩緩轉向,向自己這一岸靠來,心中大呼是個俠士!
只片刻,那船就停到了季華鳶身前不過幾丈之處,船板放下,那侍者在暴雨中朝季華鳶喊道:“雨天水急,我家主人請公子船上一敘。”
季華鳶大聲應謝,連忙跑去上了船。站在船上環顧,才發現這是一艘漁船,私下裡俱是腥氣。
“我們是運江魚進帝都的,船隻簡陋,還請公子體諒。”
季華鳶受人恩惠,哪好挑三揀四,連忙是一揖拜下,道:“您救我於此窮途之中,已是大恩,怎敢挑剔。”
侍者客氣過後便不再說話,只是引了季華鳶去主艙,叩門道:“主子,奴才已請了公子上船。”
“快請進來。”裡面的人說道。侍者應是,便替季華鳶開了門。
這一開門不打緊,季華鳶嚇了一大跳。這船板破爛腥臭,船艙裡卻是一片暖玉金飾,燦燦輝煌之景,季華鳶看那屋裡鋪了狐裘的躺椅上,一人衣袍華麗,背對自己而臥,身旁還有兩名秀美的女子替他捏著腿,心下的敬意陡然間一絲也無。
那躺椅上的貴公子聽身後沒了聲音,還道季華鳶懾于屋內華麗之派,不敢進入,懶懶道:“英雄不必擔心身上雨水沾濕地毯,放心進來便是……”
他語音還沒落,突覺頭頂上方有人,猛地睜開眼睛翻身起來,卻見季華鳶一身雨水狼狽,青絲貼腮,眉目間卻滿是桀驁:“承蒙主人大恩,華鳶就不客氣了。”
晏存繼順著那人面目看下去,只見這人一身黑衣黑靴,手執亮色寶劍,面如冠玉,目如星辰,舉止亦是不卑不亢,心下震驚,面上卻毫不顯露。
“華鳶……你是季華鳶?”晏存繼收起每間紈絝之色,緩緩問去。
“正是。”季華鳶全然不顧自己身下淌出的雨水已濕了人家一片地毯,心中有些得意,縱然是落到了今天的地步,終歸還是有人認得季華鳶這三個字!
季華鳶正是暗中得意,卻見對面那人面無表情對自己道:“華鳶公子大名,如雷貫耳。在下西亭晏存繼。”雖是奉承的話,眼中卻無半分敬意。
這下輪到季華鳶大驚了,他一愣,繼而不可置信道:“你是晏存繼?”
“是。”晏存繼好整以暇地答道。
“那你知道這裡是哪兒嗎?”
“南懷母渡江。”
季華鳶只覺得今天真是奇事怪事倒楣事都聚到一起去了,暗恨自己怎就掉以輕心漏了身份給他,面上卻是一副毫不正經的樣子:“你是西亭大王子,幹嘛在這大雨天來南懷受折騰?”
晏存繼看他一眼,道:“西亭與南懷交好,父王讓我來南懷小住,也好互贈些禮物。”
季華鳶心下冷笑,西亭與南懷交好,這王室人就是與尋常人不同,此等逆天大謊也可說得這般大言不慚。只怕這人指日呼月,也會有人撫掌叫好。
“可華鳶並未聽說西亭有使團前來,王子既是明訪,又為何藏身於這破舊的漁船之中?”
晏存繼眯起一雙桃花眼,望著眼前人,只道:“你我素昧平生,我告知你真實身份,已是誠意,你又何必刨根問底。”
季華鳶輕笑道:“我正要問,你我素昧平生,你身份如此機密,卻輕易告之於我,又是何居心!”
晏存繼笑了,他飛身躺回自己華麗奢侈的躺椅,一直跪地默不作聲的侍女又給他捏起腿來。晏存繼伸手從榻邊小幾上撈出一串葡萄,自己吃一顆,道一聲“酸”,隨口吐了,便一顆接一顆地捏了下來喂給身邊的侍女吃。那侍女酸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是不敢落下一滴。
“王子此番,又是為何。王子想要華鳶看什麼,直說便罷,這暴雨江上,華鳶總是逃不出去的。”
晏存繼笑了,一串葡萄轉眼間已都喂了身下侍女:“我告知你我的身份,是因為你是季華鳶。我此番不再理會你,也因為你是季華鳶。華鳶公子才華蓋世,怎的卻想不透我的心思。”
“我要下船。”季華鳶快步繞到他身前,沉聲道。
“別急,我這船再有半日也可抵南都,此時船外江面一覽無盡,暴雨天,公子下了船,也是死路一條。我又不會吃了你,再在我這船上待上半日又何妨。”
“你油腔滑調,我怎知你是何居心。”季華鳶冷哼道。
“無論我是何居心,剛才沒殺你,此刻便不會再反悔。你,好生呆著便是了。暴雨江上,你我相遇,我們也可稱是,有緣人。”晏存繼說著伸出手,指尖在季華鳶臉畔滑過,見那人皺了眉退後一步,笑道:“果然好姿色,難怪盛傳北堂王為你丟了魂,可見傳言不虛,你當得起。”
季華鳶怒道:“王子的消息未免也太遲了,我兩年前便與北堂朝劃清界限,再不來往。還請王子,放尊重些。”
晏存繼笑意更盛:“你們南懷人自詡文明,卻也將我西亭人看得太傻。劃清界限,呵,不如你來告訴我,你身上穿的,不是南懷影子機構東門的衣服,又是什麼?”
季華鳶抿起唇,道:“我既是入了東門,也與北堂朝再無瓜葛,只是,為國盡忠而已。”
“為國盡忠。”晏存繼撫掌大笑:“好一個為國盡忠。你若是真的為國盡忠,剛才便應拔劍殺了我,不然,也可惜了你這落虹寶劍。”說著,目光已是落在了季華鳶腰間的落虹劍上。
季華鳶心下愈發森涼,他下意識地將落虹向身後掩了掩:“你從何處識得落虹?”
晏存繼笑望他,忽地起身,從季華鳶腰間抽劍而出,季華鳶大驚,正欲出手,落虹已是落在了自己頸間。
世事造化,方才他拿這劍指著別人,現在,就輪到自己了。
晏存繼卻收手不再駭他,麻利地撤了劍,在眼前細看,笑道:“這本就是我的劍。”
“胡言亂語!”季華鳶怒道:“把劍還我。”
晏存繼並不生氣,只是笑著吻了吻劍根,似是真有感情一般,道:“我這美人如今跟了你,也算是相得益彰。”說著就將劍插回到季華鳶腰間,提了聲音叫道:“阿九,帶華鳶公子客房休息。”
門外之人聞言立刻開了門,行至季華鳶身邊,低下頭,卻有意無意地板起身上的肌骨,道:“公子請。”
季華鳶回頭望去,卻見晏存繼淡淡地笑看著自己,眸光幽深,只覺得背後一陣說不出的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