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牛(二)
北堂朝在東門守到夜裡,將手頭的亂子都分門別類地落實給屬下處理,然後才帶著花豹剛剛交給他的厚厚一摞鐵狼軍的檔案回到王府。然而他的轎輦還沒停穩,就被老早就等在府門口的秦如海攔下了。秦如海急火火地小跑到轎門口,一迭聲地催他進宮。
直到這時,北堂朝才知道晏存繼幾乎就在翟墨出事的同時遇刺了。雖然他心裡非常希望那個無賴乾脆死掉才好,但是他的理智卻又告訴他,晏存繼要是真的死在南懷,這事可就大了。雖說西亭和南懷之間的刀光劍影現在只隔了薄薄一層窗戶紙,但就是這薄薄的一層窗戶紙,誰都不敢輕易捅破。之前的雨嵐山行動,他們之所以敢對晏存繼下手,那是因為晏存繼是自己長著腿跑到雨嵐山去的,深更半夜荒郊野外,誰能說得清楚他是怎麼死的。然而如此公然行刺可就不同了,全世界的眼睛都看著呢,你南懷敢說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之前季華鳶告訴他那些長老有刺殺晏存繼的意頭時,他並沒有太相信,只當是季華鳶讓晏存繼誇大其詞給繞暈了。可是現在,秦如海竟然真的告訴他,晏存繼身中兩劍,一劍在腰,一劍在胸上側,都是逼近要害之處,北堂朝終於當了真。
他終於意識到,這事情也許確實沒他想得這麼簡單。
北堂朝歎了口氣,吩咐起轎。然而轎夫還沒把他抬起來,他又叫了停,北堂朝掀開簾子問同樣等在府門口的朱雀道:“找到人了嗎?”
朱雀舔了舔唇,一改往日的話癆,非常謹慎地說道:“屬下找到的時候,人已經進宮了。”
北堂朝點點頭,嗯了一聲:“和晏存繼在一起呢?”
朱雀猶豫了,他訕訕地低著頭,幾乎有些不敢看清北堂朝的臉色。然而轎子裡那個本應醋海翻天的男人卻非常冷靜,北堂朝看著朱雀微微有些尷尬難言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這幾日就跟在我邊上。”
“是。”朱雀忙不迭地答應,一路小跑過來從侍衛手裡牽了馬,隨北堂朝一行向宮裡趕去。
北堂朝在殿外卸了佩劍,而後直接快步進殿,空蕩蕩的大殿回蕩著他急促而不失穩重的腳步聲,北堂朝突然愣了一下,而後苦笑著繼續走。這兩天每日每夜的折騰,各種亂子一起爆發,他的腿竟然就這樣好養賴養地快要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心急的緣故,竟然也都不覺得疼。
北堂治依舊坐在高高的黃金龍椅上,將頭埋在兩摞堆成山的摺子裡頭。他聽著北堂朝進來,提著御筆在摺子上勾勾畫畫,連頭都沒來得及抬一下,只是張口問道:“秦如海都跟你說了?”
“是。”北堂朝歎口氣:“人呢?”
“清醒著呢。這傷受得算是老天垂憐,差一寸就是心口要害,然而,卻偏偏差了這麼一寸,所以……有大驚卻無大險。”北堂治說著,歎口氣,嘴角的笑說不出是松慰多一些還是嘲諷多一些。他和北堂朝一樣,對晏存繼這個人都是恨之入骨卻又生怕對方在南懷出一點事。
北堂朝聽北堂治親口說了,這才敢放寬心,他嘲諷地笑了一聲:“晏存繼倒真是幸運。”
北堂治抬眼看著他,語意深長:“應該說,是南懷幸運。你應該知道,如果晏存繼在帝都出了事,對南懷意味著什麼。”
北堂朝低頭不語,過了片刻,他突然開口道:“再給我一些時間,風營,尚且沒有參戰的把握。”
“是啊……”北堂治隨手扔了御筆,倒在龍椅背上揉著鼻樑長歎:“不是打不起,而是,還沒那麼大把握,而朕不想打無把握之仗……這個關頭眼上,無論晏存繼遇刺與我們有沒有關係,我們都是要替人背黑鍋的。”
北堂朝說道:“臣弟明白,我立刻增派人手保護晏存繼。”
“沒這麼簡單……”北堂治歎息著,那兩眉間擰起的川字與北堂朝疲憊時一模一樣,這兩兄弟的模樣並不非常像,但是一舉一動間,卻是非常神似。北堂治睜開那雙疲憊卻扔難掩清明的眼睛,看著北堂朝,別有深意地說道:“朕聽說……季華鳶進宮了……”他說著,突然輕笑了一聲:“而且這消息本還是封鎖的……也算他懂事,偷偷摸摸混進宮來,還記著想辦法托晏存繼身邊的人跟朕知會了一聲。”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北堂朝:“吵架了?”
北堂朝臉一紅:“我們之間大概是有些誤會……但華鳶也不是存心和晏存繼勾……”
北堂治笑著打斷他:“朕知道。若不然,他也不能費那心思來和朕報備……朕起初聽說晏存繼遇刺後清醒過來的時候,還當真捏了一把冷汗,就怕他一個信報回西亭去給我們添亂。但是,這西亭王褚倒是一改常態的善良,朕去看他的時候,他除了道謝一個字都沒說。秦如海在他養殿外逡巡了半個時辰,連個探子人影都沒瞧見,後來還是他自己遞了信給朕,上面只寫著‘息事寧人’這四個字……呵,朕總覺得這晏存繼反常的大度和季華鳶跑不了關係,但瞧你這意思,你好像也並不很清楚你的心上寶貝在忙些什麼。”
北堂朝難得的有些窘迫,他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只是含含糊糊地應付了一句:“我回去問問他。”
北堂治看出他敷衍,卻也懶得深問了,便只是歎道:“你們兩個,自己把握好分寸。鬧歸鬧,但也別鬧得太過火了……朝兒,你都多大了,別讓皇兄再為了這些情愛之事和你費口舌。”
“是。”北堂朝的臉幾乎要紅到了脖子根,他一邊撕咬著自己的嘴唇在心裡罵自己也罵季華鳶,一邊卻不得不乖乖地說一句:“臣弟知道。”
“嗯。”北堂治點頭,卻並沒有打算一句話就放過他,然而,他卻是話到了半截又頓了頓。大殿裡有片刻的寂靜,北堂朝忍不住有些緊張。就在他以為北堂治要拿季華鳶而警告他一番的時候,北堂治突然沉聲說道:“季華鳶的身世,我最近又陸陸續續聽到了不少消息,現在,也算是摸了個透……”
北堂朝聞言急道:“皇兄,他與西亭絕無……”
北堂治伸出手打斷了他,低歎口氣說道:“朕知道,朕與他交往不多,但是也算認識了他十年。這十年來,他的喜怒哀樂、起起伏伏,他的那些大事小情……說破大天來,也不過都是圍著你北堂王和你北堂王府轉圈圈。這樣一個孩子,朕又有什麼放不下心的。”
“皇兄……”北堂朝的聲音有些難掩的激動,他沒有想到,北堂治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然而北堂治再一次伸出手掌,拒絕了他的感激之辭。北堂治看著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說道:“真要說開來,他與西亭王室也可算是一點血緣都沒有。至於他爹,事出另有隱情,也說不上是南懷的叛徒。這孩子除了命苦些,身世倒也算是清白,退一萬步講,即便叫西亭王知道了他的存在,他也終不過只是一個西亭王想殺的人罷了。這樣一個人,南懷還不至於護不下……”
“皇兄!”北堂朝突然抬起頭來,目光堅決:“您不必再多言了,您的回護臣弟和華鳶都看得明白,臣弟向您發誓,我和華鳶一定不負愛重,來日西南戰場上,我們……”
“得得得。”北堂治笑著撫了撫額,擺手說道:“別在這和我表決心了,這麼大了,還像小時候就愛在我眼前現……哎……你管好你的家裡事和東門事朕就萬事大吉了。朕日理萬機,雖說你北堂王最近也不清閒,但是朕還是不希望再聽到你的王府後院失火。即便季華鳶在西亭和南懷之間周旋著能幫我們不小的忙,但畢竟是你的人……”北堂治說著,略帶些促狹地瞄了北堂朝一眼:“季華鳶雖不是女人,但也算是你半個媳婦……自己媳婦,就別放在外面奔波來去。更何況,那晏存繼什麼心思,連朕都看的明明白白……”
“臣弟知道了。”北堂朝羞透了,他低下頭不情不願地咬著牙說道:“這些事,皇兄就別再操心了……”
北堂治哈哈笑了兩聲,連日的操勞,這才第一次當真有了幾分開懷。他笑了幾聲後又收斂了表情,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沉聲低喝道:“怕朕說就少在一起胡鬧!你都過了而立了,還從早到晚就知道給朕添亂!”
“知道了知道了!”北堂朝有些急了,他急匆匆地說道:“皇兄要是沒事,臣弟先退下了……”
“就知道躲!”北堂治笑駡了一句,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噢……你要是閑著,就去看一眼晏存繼傷得怎麼樣……”
“嗯?”北堂朝迷茫地抬起頭,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反問道:“臣弟還算……閑?”
北堂治長歎一聲,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朕怎麼有你這麼個蠢弟弟……”
“哦……哦!”北堂朝這才反應過來北堂治的言外之意,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連忙找補著說道:“最近忙昏了頭……”
“快走快走,少在這礙眼!”北堂治被他煩的氣笑出聲,連推帶踹直接把北堂朝趕了出去。